其实若说种地浇菜，城外就有个庄园，完全不必跋涉千山万水的。但在此时，眼前似乎有个过不去的心坎横在那里，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就是觉得难以逾越。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没脸去见慕容熙。具体问题，就是没法平静的面对。
这跟光宗耀祖与否，没有任何关系。
夜色的漆黑淡去，蓝得幽凉的天幕上寥落着几颗疏冷的星子，张问心本想喝杯水再走的，发现茶壶已经空了，就只得作罢。起身告辞。
金牡丹长叹一声，送她出门，忽然说道：“你让我打听的消息，我已经帮你打听了。这么一点事，你自己去宣平侯府看一看，或者随便问个以前的同僚，不就明白了？还要我费这个力气……”
若非金牡丹提起，张问心差点忘了：“怎么样？”
金牡丹身子一歪，倚在门边，慵懒的摊开双手：“没事儿！你说气人不？宣平侯府跟郭丞相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姻亲，这回陷害沈太师与大将军，又趁祭天之机谋逆行刺，慕容延昌那个老匹夫，竟是丝毫都不曾参与！”
张问心皱了皱眉，觉得金牡丹的用词有些……有些别扭。但是不管怎样，这个消息总是没错的。
庞夫人争强好胜，慕容延昌也差不多如此，此番能够侥幸逃过一劫，大概是因为此前不久，镇南王围困侯府之时，郭丞相并未能力挽狂澜，而只派人接走了郭婉婷一人。
这背后自然是皇帝不再给郭丞相面子，然，真正使得慕容延昌气愤的，终究还是郭氏只顾自家周全，置慕容一家于不顾。
慕容延昌因赌气而聪明了一回，而这一回，恰是生死存亡中最关键的一回。
人可以一辈子糊涂，那不要紧。但关键时刻，一定要聪明一回。
但偏偏有人一辈子聪明，只在关键时刻，糊涂了一回，葬送了全部身家。
郭丞相从来一手遮天，而今接连失利，几次三番下不来台，尤其是在兵权之争中，屡屡挫败。眼瞅着自己这一党隐隐的开始人心涣散，他不得不兵行险招，设计陷害归德将军与沈太师，筹划了青州反叛一案，旨在赢得西疆的兵权。
事情的进展，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不止成功的缉拿了沈太师与向安志，连带着慕容熙也拉下了水。
一波未平，好事就又接踵而至。
皇帝听了一个方外高人的进谏，决定尽快前往凤鸣山祭天，以求消灾弥祸。
倘若郭丞相能够冷静下来，一定不难看出其中有诈，但这个时机千载难逢。哪怕他想要深思熟虑，他手下的党羽也按捺不住。巨大的利益当前，所有人都被冲昏了头脑。昭华寺行刺与其说是一场刺杀，倒不如说是一场丧心病狂的豪赌。
留守京师的郭丞相一党，不可能没有人考虑过行刺失败，而是他们在这场豪赌之中，押上了全部的身家。所有赌徒只能盘算，计划，安排赌赢之后的生计，却唯独忘了考虑输的代价。
也不是忘了考虑，而是不必考虑。
万一输了，只有一种结局，而这个结局，有人会替他们安排的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此案震惊天下，前前后后审了近一个月，才勉强理清了几个主犯和重要从犯中的庞杂关系。至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勾连，因为牵涉太广，又怕有人借办案之机浑水摸鱼，公报私仇，所以就在沈太师的提议之下，全部压下，到此为止。
整个大兴绷到极致的那根弦，总算是得以缓解，没有崩溃。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又经过一场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减轻赋税的狂欢，局势方重新安稳下来。
这个时候，张问心已经从州到县，从县道镇，从镇到村，一路跋山涉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如今的小河村，竟然还叫小河村。
或许是故乡独有的亲切，穿透眼前的渺渺薄雾，依稀看见熹微晨光里的童年蒙昧。
尽管眼前的这个村落，已经在岁月的摧毁和重建中面目全非。
它却依然风雨无阻的，静静地承载着她一生中最无忧最欢快的日子。
以前竖立在村口，镌刻这村名的古碑不知是遗失还是破碎，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如今的石碑端端正正，看上去很新，周围有些不高的杂草，底座上也只有零星的青苔痕迹。
张问心感慨得像个垂暮老人，恍然间不知已伫立许久。
村中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之声，越走越近，大红的花轿耀眼夺目，被一群男女老少簇拥着，往村外抬去。
与这片土地的渊源，其实并不如张问心所认为的那样深厚。她来此地之时，已经半岁，离开时才刚满七岁，很多风土人情，实则并未通透。
就如眼前的这桩喜事，村中礼节简陋自是简陋的，但是简陋到连新郎都吝于露面，是不是也太奇特了一点？
总之是透着点不太吉利。
高亢而干涩的喜乐声中，张问心也凑了过去，看到花轿颤颤悠悠，应是新娘子已经坐了进去的。正要闲聊几句，这送亲的队伍却陡然一转，离开大路，拐上了一条狭窄的上山小路。
几个孩童欢天喜地的，还要追着瞧热闹去，妇人们却不约而同的将他们揽在怀里，停下了脚步。
今天的小河村搬来了很多外地的，风俗或许变了，但是这个地方周遭的地势，总不会也天翻地覆。正如这一路走来，沿途村镇的方位依然还在原来的位置。
当然也不能因此就排除例外。
张问心打听起来：“那边是个什么村子？那片山里，也住了人家了？”
几个村妇打量她一眼，其中一个说道：“深山老林的，哪儿有什么人家啊！”
言罢，就领了自家六七岁的小娃，转身要回去了。
剩下的几人也瞧够了热闹，准备散去。张问心连忙拦了一拦：“大婶儿，既是深山老林，那花轿里的新娘子，为何要抬去那里？”
“我不……”
被问到的人不知该如何回答，正要开口敷衍，另一个体型略胖，嘴角有痣，长着一双三角眼的妇人却冲她挤了挤眼睛。
这大婶儿立刻闭了嘴，那三角眼咧开大嘴，笑得如火如荼，热情说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怎么走到了我们村子？就你一个人吗？”
在场的人她一个都不认得，也没人认得她。张问心点了点头：“我走亲戚的，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
三角眼十二分熟络的拉起了她的手，与众人一起往村里走去：“哎呀，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这跋山涉水的……如今这道儿上歹人多，万一遇上了，那可不得了呀！走，先跟大婶儿上村里歇歇……”
三角眼大婶儿说的在理，张问心这一路走来，歹人遇见了不止一个。只不过都属于那种手段低劣，身手也不怎么高明的，又歹又孬的那种。
这大概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把人打得满地找牙，还嫌人家各种不入流。
行不多远就进了村子，大家各自散去，比起其他住户，三角眼家的屋舍还算阔绰，将张问心领到了厢房里，她就提起桌上的茶壶：“姑娘先坐，我去烧壶茶来……”
不等张问心阻止，人已经一溜烟的出了房门，张问心始终惦记那一乘被抬上山的花轿，根本坐不住，站起来要出门，却又不想不告而别，就又坐了回去。就在这时，忽而瞥见院子里堂屋后面黑影一闪，似有人缩了回去。
祥和安逸的村庄，霎时被蒙上一层波诡云谲的色彩。
张问心暗自起身，轻轻靠了过去。
只听屋后用木板搭起来的灶房里，三角眼一边烧着柴禾，一边眉飞色舞的说道：“怎么样？长得多水灵呀。一个人走亲戚，迷路过来的。要我说，咱给她扣下来，到来年这个时候，不就有了现成的……”
“败家娘们儿！”
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汉子“呸”了一口：“买一个丫头才几两银子？管她这一年的吃喝，那得浪费多少粮食？再说这给山神爷娶媳妇儿，是全村儿各家各户平摊的事儿，又不用我们出大头……”
三角眼被自家老头子一语点醒，忙将笑容一敛，低了头去：“是是是，老头子，你说的是。”
看着“老头子”脸色还行，就又说道：“我光想着咱们这村儿年年从外面买丫头，想给大家伙儿省几个钱……再说我也没打算白养着她，这丫头十指尖尖的，用她来织个布绣个花的，咱也亏不着。不过既然老头子不愿意，我待会儿让她走了就是……”
“老头子”眼珠转了转，心思也跟着活泛起来：“既然人都来了，倒也不妨试一试。可是村里人多嘴杂，难免走漏了风声，万一给她知道了，我们岂不是人财两空？”
三角眼的提议得到了青睐，瞬间又喜上眉梢：“咱们平时就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到处走动就是。再给村里人说说，他们能少出些银钱，自然也不会多事。
何况她一个弱女子，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横竖不过是哭哭鼻子。我看得严一些，白天看着她干活，夜里不行就捆了……”
柴禾在灶膛里烧得噼里啪啦，锅里的水很快咕嘟起来，三角眼正要起身，才一抬眼，忽然发觉眼前这个人的衣摆有些不对。
她整个人于是一愣，缓缓直起身来：“是……你……？”
张问心抬脚踏上门边的矮凳，将三角眼可能逃跑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你们说的太大声，我已经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