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出鞘，声若龙吟沧海，凤鸣九州，久久不息。寒光澄澈，剑身雪亮，于明灭的火光中熠熠生辉。
慕容熙眼前反射着剑光，原本隐没于昏暗中的侧颜映出一片冰天雪地的白。外面的雷声远去，雨声渐歇，无数条溪流在大地上蜿蜒汪泽。
屋里的两人，却陷入沉沉的静默。
良久，只听张问心一声轻叹，悠悠说道：“这把剑你应该认识，就算不曾见过，听也该听熟了。”
慕容熙眉心一蹙，他当然认识，不止认识，还亲眼见过三次，亲手摸过三次，亲自送上门来三次。
那是十多年之前，生母尚且健在，外祖父还未将他接去青州的时候，他从城中的当铺里，将这把剑反复赎回了三次。
看过，摸过，赎过。但就是没听说过。
这一切……他自认做的相当隐秘，难道早已被她一眼看穿？不可能啊，张问心再如何心细如尘，也是凡人呀，又不是神仙。
慕容熙一时无措，决定闭口不言。
然，张问心所说的认识，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只听她顿了片刻，似理清了深埋于岁月深处的回忆，接着说道：“这把剑，叫做问情……”
这慕容熙倒是知道的，古朴篆字苍遒有力，就在剑柄处刻着。十年前他虽才疏学浅，但这俩字儿马马虎虎也还认得。
但接下来的故事，慕容熙就闻所未闻了。不止闻所未闻，甚至在某些程度上，还颠覆了他对世界，对人生，对家族历史的认知。
“……这是你家的剑。当年慕容爷爷和我祖父征战沙场，因为杀敌有功，当时领兵的将军就将他俩从无名小卒，提拔成了百夫长，又赐下了‘问情’‘无悔’这两把宝剑。
我祖父与慕容爷爷互相仰慕，就约定待天下太平，他们娶妻生子之后，定要结成儿女亲家。那时沙场征伐身无长物，他们便将这两把宝剑交换，作为儿女的定情信物。
后来……后来你也知道，我祖父膝下就只有我爹。你爹呢，也只有你叔叔他们弟兄三个。这门亲事，就只能落在了我们这一辈的头上。但是天意难测，物是人非。我想，当初他们定下亲事之时，一定不曾想到，有一天，张家和慕容家会是天渊之别。
祖母英年早逝之后，我祖父感叹当年杀伐太重，就解甲归田，打算用往后余生去弥补积德。我爹跟着也辞去了官职，带着我和我娘，回乡侍奉他老人家。我娘说，那个时候，我还在襁褓里呢……”
说到这里，张问心就停住了。
慕容熙随着她的讲述，心绪天上地下，几番辗转，正要落下泪来的时候，发现故事忽戛然而止。
慕容熙意犹未尽，同时也暗自松了口气。理理身上披着的被单，用力将眼泪往肚子里憋了憋，平复了一下不能自已情绪，说道：“后来呢？后来你……如何又回到了京师？”
他自然晓得，张问心是跟着她娘一起回来的，但是张问心似乎并不晓得他晓得此事。
于是，慕容熙并未说破。
张问心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说道：“后来，我爹病了，病得乡下大夫束手无策，只好到了城里。城里大夫让我们到京师去诊治。我娘就带着我和我爹来了。可惜……”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尽量轻松的说道：“可惜，我爹没能撑到京师，就过世了……我娘打理好了我爹的后事，正想带我赶回乡下的时候，又遇到一波难民，说是我家乡那一带遭了天灾，乡亲们都出来逃难了。
乡下回不去了，就只得进京了。
我娘见不得旁人受苦，几次将我们的盘缠分出来一些，帮那些难民渡过难关。可是路上鱼龙混杂，我们孤儿寡母很快就被人盯上，抢走了全部的盘缠。
不过不管怎么说，京城总算是走到了。我娘……”
张问心摇了摇头，觉得以下内容似乎不宜说与慕容熙知道，就咽了一部分回去。
跳过这最关键，最要命的一大段，她继续说道：“这宅子，是祖父以前的一个部下的。他因为去了边关镇守国门，就将这房子送给了我和我娘。当年一别之后，我已经快十二年没见过他了……”
此人张问心十二年没见过了，慕容熙却是整整对付了他了十年。
十年前，沈夫人过世之后，沈太师深知自己这个外孙先天不足，是个常年靠药罐子泡着的主儿，唯恐慕容家对其照顾不周，便不顾一切闲言碎语，将这个外孙接到青州，好生为其调养。
而慕容熙心里念着京师里的人，竟不识好歹的几番逃跑。沈太师就想了个法子，把他送到了归德大将军的府上。慕容熙这下可真是倒了血霉，在归德山庄困了十年，才终于破了屋子外面的十面埋伏阵，得以回京。
他在青州的遭遇，自是无人知晓的。连慕容延昌都懒得打听的事，旁人又如何晓得？
不过，在张问心母女回京之后，在他被接去青州之前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事，他却是晓得一些的。
张家母女身无分文，又累又病的回到京师，最先见到的并非归德大将军，而是慕容家。
许是念着两家有婚约在前，张母便趁着路熟，想到宣平侯府借点银子，好为高烧不退的张问心抓上几副草药。
祖父慕容玦在世时，就因为张氏一家辞朝归隐，隐隐后悔起当年婚约。及至慕容延昌继任，两家已多年不曾往来，早就将这门亲事忘得一干二净。听说张家来人，见也不见，就下令将其轰走。
这指腹为婚的事儿，慕容熙这天头一次听人提起。才知道原来自己有个媳妇，可叹多年以来竟浑然不觉。回房抱了自己的私房钱，小药罐子就偷溜出去，把钱塞给了张母。
换做是谁，也都会认为侯府悔婚，轰了人之后又施舍了一点银子。张母自然也并不晓得，这赶人的和给银子的人并非一路。是以自此之后，张家母女果然如慕容延昌所愿，在其眼前消失。
小药罐子千辛万苦，才终于打听到母女住处。因怕张母不肯接受，只能暗中悄悄接济。
张问心换上一脸满不在乎，叹了一声，将问情剑出鞘一半的剑身收回鞘中，递给慕容熙：“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有皇命圣谕，日子也根本不会舒坦。本来呢，我是可以跑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不去拖累你的。
可是我想拿回无悔。
不过……你家的东西藏得太严实了。我进府这么久，都没弄清楚无悔剑究竟藏在何处。
今天，我就将问情还你。免得我哪天手头一紧，再把它给当了。你是不知道，我娘病了以后，我把它当了三回，每回，它都跟阴魂不散似的，自己就跑回来了呢……”
这么说，若非当年交换过宝剑，自家夫人已经天涯海角，隐姓埋名的逃婚去了？又或者，倘若自己当年没能及时听说指腹为婚的事，并贡献出私房钱，这问情，怕也难逃被张母送进当铺的命运。
这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意难测，惊险万分。
雨夜，老宅，烛火飘摇，炭火昏昏。
张问心讲的不是鬼故事，却胜似鬼故事。
听的慕容熙直冒冷汗，抬手颤颤巍巍的接过问情，后怕不已：“那后来……你没有再当过吧？”
“自然再也没有。因为我娘死了，我再也用不着银子了。”
张问心垂眸：“不过，小时候，我还真以为有鬼神操纵，差点被它吓哭呢。后来一直也不曾想起要深究。如今想想……我哪天有空，真该好好查查，它这几次三番失而复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问心隐瞒部分事实，而慕容熙怀里揣着秘密。双方各自照料着对方的情绪。
屋子里莫名其妙的诡异，也莫名其妙的温馨。
张问心见慕容熙看着问情出神，不由好笑：“问情给你了，你哪天方便的话，就把无悔还我吧……”
慕容熙悠然回神，心中长叹——无悔她找不见，她当然找不见，因为那把剑，它根本就不在宣平侯府啊！
至于在哪儿……
倘若给她晓得，难保不会带着无悔，自此浪迹天涯。
她跑了，此生此世，千生万世，自己可从哪里再找个媳妇儿？
于是，慕容熙决定，此事绝密，暂且不告诉她。若有必要，永远不告诉他。
“无悔剑……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它在哪里。等我想起来，一定知会夫人。至于问情……还要有劳夫人继续保管。”
无悔掐头去尾，也都五十多年前的旧账了。慕容熙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岁而已。不清楚，不知道，又或想不起来，半点也不足为奇。
张问心潇潇洒洒的一挥手：“没事，你慢慢问慢慢想。横竖还有三年，我不着急……”
张问心困乏的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站起身来：“说了大半夜的话，早该安歇了。我们睡吧……”
柴房简陋，灶房狭小，厢房漏雨。
这院子里能住人的，就只眼前这一间屋子。
不过这无所谓。
这么久以来，两人一直共处一室，早都住习惯了。
比较麻烦的是，这屋子里只有一张木床，床上又只有一条棉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