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在自助餐厅用完早餐，我收拾好行囊，把房卡递给前台。昨晚引我去酒吧的小哥正待换班，他通知客房部检查房间，请我在大堂沙发上小坐，给我送了一杯柠檬水。
夏日的晨曦还没醒透，但足以把窗外的风景照得通亮，直视久了，眼睛会觉得酸疼。沙发西侧站着一支期刊架，一行行地摆着诸如酒店传单、本地旅游手册、旅游杂志的纸质刊物。我把所有谈得上是杂志的东西都抽了出来，摊在茶几上，一边喝柠檬水，一边一本本地翻阅。一共15本，大部分是同一期的《前卫旅游》，正是以千岛湖为主题的专题策划，封面上大大地刊着阿尔法酒店的正门，背景是蓝色的天空。
“很抱歉，打扰了！”
一个穿灰色西装、白色衬衣，系靛蓝色领带的中年男子悄然出现在我近前。他躬着身子，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灰白色的鬓角很显目。
“我是本酒店的总经理Conrad·Chen，很高兴能服务到您，听说您昨晚遇到了一些困惑，可否告诉我？看看我是不是能提供些有用的帮助？”
“啊……”我礼貌性地站起身，但马上被他示意制止。透过他恭敬的姿势，我看到前台那个小哥在朝我挥手致意。
“拜托您，尽管请坐。”
“那么，也请您坐下好了。”
他答应了一声，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做出准备认真倾听的样子。
“是这样。我来阿尔法酒店，目的并不是为了休闲游玩之类的——当然，你们酒店很不错，住着很让人满意，我喜欢你们的客房风格，对于床榻，不管是软硬度还是高度都恰到好处，你们的酒吧也很出色，汉堡超级可口……”
“谢谢，很荣幸。”
“话说回来，其实我是来找一位朋友，她恰好是你们酒店的老板娘。但是很不巧的是她并不在这儿，手机也联系不上。我想，既然见不到她，是否也能和她的丈夫——你们的老板见上一面？毕竟人都来了，就算素未谋面，打个招呼也是必要的。然而，服务员告诉我他也常年不在此地，恐怕我这点打算也得落空了。”
他点点头，一脸的无奈。
“很遗憾，服务员说的是对的。我们平日里很少见到老板，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外地。至少在今天，我可以向您确定他办公室的门是锁着的。”
“……但是，偌大的酒店，以他这样的状态，要怎么管理呢？”
“酒店有不少和我同一级别的人参与运营，有人负责采购，有人负责结算，作为董事长，他只消注意账面数字的正常即可，至于日常管理这档子事，实在是在下的责任。倘若要他不得不过问管理的事务，那恐怕在下也离失业不远了。”
他始终保持彬彬有礼，脸上露着尽量让我感到舒适的微笑。
“了解了，那么，可否带我去看看他的办公室？”
“唔……哪怕是紧锁着门？”
“哪怕是紧锁着门。”我以坚定的口吻确认道，并对他脸上闪现出被人质疑的难堪感到一丝愧疚——尽管只是大可忽略不计的一刹那。
“一般来说，没有哪个客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疑虑了短短两秒钟，而后很快恢复了训练有素的笑容。“但是，本酒店也没有哪条规定不允许您去参观……既然是这样，那就请跟随我来吧。”
他带我乘坐电梯，用专用的职员卡刷了感应区，摁下九楼。电梯启动后运作得很快，即将到达九楼时，耳朵产生一阵嗡鸣，我张大嘴巴，没用。
“真不好意思，您得这样……”他扯了扯自己的耳垂，为我做示范：“六楼以上全是办公区，一共四架客梯，唯有南侧两架能上入高层。为了保证效率，不得不将电梯设置得快些，猛地刹车停住或是下降的时候都会伴随耳鸣，不习惯的话真叫人遭罪。为了避免客人们因为摁错楼层而感受这种不适，酒店规定必须刷专用卡才能上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九楼是这栋建筑的顶楼，整层楼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正中天花板用半透明的玻璃做成，也许是用了什么高新科技，尽管白茫茫的阳光隔着玻璃照亮巨大的回字型走廊，但并未让人感到丝毫闷热。整个走廊用纯白无暇的大理石瓷砖铺砌，一尘不染。除了电梯进出厅，走廊东西两面分别设有三扇大门。
“每一扇门后，都是一个独立的房间。”
他领着我顺时针从东边走起，一扇扇胡桃木色木门宽得出奇。按照酒店的面积推算，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标准篮球场那么大。南面只有一扇门，特立独行地呈火红色，仿佛被有预谋地孤立了似的兀自存在——或者，莫不如说这一整层楼都被有预谋地孤立了亦未可知。
“这就是董事长的办公室。”
相比其他木门，它浑身散发一种酸醋似的气味，表面的花纹愈发复杂，把手被雕琢成龙头，像极了什么艺术品。
“大红酸枝定制而成的大门，由整棵老树木料做成，据说全世界唯此一对。没有刷任何油漆，喜欢的话可尽情抚摸。”他上前一步，伸手摩挲把手上的龙头。
“老板鼓励我们那么做，摸的人越多，越容易形成包浆，价值越高。”
“老实说，样子很怪。”
他笑了一下，收回手，仿佛证明自己清白了似的说：“差不多就是这样，东边是会议室、会谈间、多媒体室，西边是休憩室、书房、健身房。虽说地方大得夸张，可平时都闲置着，只供老板办公、会客使用……照我看，即便是他自己，也很少使用。”
我们在那扇紧闭的火红色大门前站了一会，仿佛在参观什么博物馆的稀有古董。
“看，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我建议您莫不如回大厅休息来得舒适。”
“看来也只能如此，打扰了。”
他带我路过西边的走廊，回到电梯间等待电梯，三部电梯，有两部在运作。我指着电梯间东边角落的那扇电梯门问他：“您刚才说只有两架电梯能上到高层，那么，这架电梯是作什么用呢？”
他耸了耸肩，朝我摊开手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扇电梯有什么用，从未见它运作过，也从未见到有人摁亮过它。”
“好奇怪的设计。”
“谁说不是呢。我们只能推测那是老板独自专用的，兴许直通往地下车库也未可知。”
电梯启动时，我再度发生了耳鸣，而且比上楼时严重得多。我一边扯耳垂，一边问他：
“也许这么提问会有些无礼，但是，你真的叫Conrad吗？”
“什么？”
“Conrad是你的真名吗？或者那只是你工作上的代号？倒不是怀疑，但据我所知，为了应付工作，有些人会使用一些代称。”
“哦，生活当中是有那种情况，父母给取名字的时候诚然不了解未来的自己究竟会做什么行当，于是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名字，用得好的话，确实会让职业者得心应手，那种情况还真叫人羡慕。对于那些因名字取得不好听而遭受不明不白的委屈，也大有人在，对此也只得给予同情。话说回来，我的名字没给我带来什么特别的好运，倒也不至于惹是生非。是的，Conrad是我真实的英文名，中文名叫陈纳德，也许很土气，但如假包换。”
“呣……你是否在工作中听过给自己取得好的名字？或是那种得心应手的代称？”
“比如？”
“比如秋芥？”
“秋芥？”他皱起了眉头，回味了一阵。“恕我冒昧，可这算哪门子代称？”
我笑了笑。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这个名字？”
“从未听说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