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本也不是铁石心肠，既有了救活程卜之心，依着他的性格，自要做到底才肯罢手。此时眼见功亏一篑，更是不肯认输；虽知性境大师不谙世事，把请穆相帮忙看得忒过简单，但念着座师极重声名又看好自己的份上，说不定真能办成此事。再说，若不找他此刻也无有别的办法。念及此处遂点头答应，酽酽地喝了两碗普洱茶，打起精神出了千佛庵。
因夜里刚下了场透雨，京城湿漉漉的像泡在泥水滩里。他越下千佛庵慢坡，又绕过好大一段乱葬岗，才踏上了大道，寻思着走西北中路切上小市街，再往东一截就能由崇文门进城；虽然也是黄土路面，但由于平时垫夯得厚实，自是比这粘糊糊的泥水小道强多了。待进了城，主路面皆是尺余厚重的石板墁路，既平又稳；就是走快些也不至于脏湿了衣服，在穆相面前失了礼数。
他抬头看天色，还不到辰时，想必穆彰阿此时是不在府中的。即使不是常朝他也要照例递牌子面圣，谈上几个时辰下来也到中午了，只是不知道皇上现是在圆明园还是紫禁城。脑子里想着，曾国藩脚下片刻也不敢停，刚才还疲惫不已的身体里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橐橐走得飞快，只盼望立时就能赶赴烧酒胡同，不多时就已到了崇文门外。
崇文门在元代称之为文明门，明代又称之为海岱门，直到顺治年间才确定沿袭明制正式名称为崇文门。虽京师九门，皆有课税，但统于崇文一司收缴，故崇文门历来是五方杂居的繁华所在。却见过了护城河就是花市，树木花草。绿柳迎风，红花邀月，秀丽非常；市中日用杂品、农器骡马无一不有。左右两侧茶馆、酒肆、书铺、当铺……诸多商贾横垣其间，灰墙碧瓦掩映松杨，天风云影百光十色，只放慢脚步便览之无余，却是最让人流连不过。今天又恰逢花市开市，这早晚已有商家赶来，错三落地搭着席棚，从城外河沿起就连绵起市，卖鲜果菜蔬的、卖鱼虾海产的、测字打卦的、耍百戏打莽式的……喧嚣连天，如开锅的米粥般热闹。
曾国藩斜着身子在人群里穿行，耳听得熙熙攘攘的鼎沸，想起了前明董喧的《夏日出文明门》诗：“文明城外柳荫荫，百啭黄鹏送好音。行过御沟回望处，凤凰楼阁五云深。”如此望去，却是城门两侧繁华似锦，护城河岸绿树如茵。
“哟，这是不是曾伯涵么”背后突然有人说道：“听说你搬出了果子巷？”曾国藩回头看时，见此人鼻直口方，正脸圆眼，却是同乡孝廉字骏才的马寿，考前经常在一起论文时艺的，也算熟稔。却见他穿了身靛青外套，腰间系着滚边玄带，显得精精干干。笑道：骏才，怎么是你？这是何处去？马骏才嘻嘻一笑，说道：“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前日论文时伯涵做了魁首，我还有些不服。后来听说你的策论名贯京师，拿来一看果真佩服。我却惭愧的紧，因今科无甚建树，便最近一直在会馆读书，打算待开科再考，若是能遇个‘恩科’就烧高香了。”说到这儿他拉着曾国藩到路边树下宽敞处站了，又道：“我刚从几位大人府上出来，想活动筋骨疏散一下，便下来走几步。”边说边往后同的马车上遥指了指。
曾国藩知道马骏才家资巨富，这三年待在京城除读书外自是想拜拜门子为将来打基础，就是考不上捐个官也能弄个富缺，便笑道：“好啊，你且先行一步，待来日去会馆找你。”说完刚要走时被马骏才一把拉住了：“伯涵先别走，我刚问你这是何处去？现在住在哪儿？”
“哦，因内子和岳丈来了，我现在住千佛庵，清静凉爽。得暇骏才记得去吃酒。我现有事要赶往穆府一趟。”
“穆府？”大约马骏才也听了曾国藩与穆彰阿关系甚密的传言，便不敢多问，只搓手道：“此间距穆府这么远，你若赶去相必也是过午，届时穆相一见外官那有空见你。不如坐我车去，也好赶得下了朝事情不多。”曾国藩犹豫了一下，知道马骏才为人机敏，此时定了结交自己才有巴结，心中不禁有些得意，故意推诿道：“怎么好劳烦骏才。”
“这有甚么劳烦的。”马骏才挥手招来车把式，吩咐了几句告诉曾国藩不必客气，改日登门道谢云云，才经自去了。曾国藩坐上驮车，见在宝蓝色狮子滚球的夹帘后是前后两座儿，中间一张小套桌上茶盏银瓶俱全；左右半开的轿窗正开着半扇儿，刚好倚窗观景，真是享受不尽。心里实不知这马骏才是甚么脾气，如此舒适的车不坐却要下来走，弄得泥水不堪。正想着，车夫老汉已挥动手中长鞭，赶着车子稳稳走了起来，但见左右景物不断逝去，宛如做梦一般，只多个半个时辰就已到了穆相府。
虽然来得数次不多，但曾国藩早成了阖府上下的熟客，此时见他过来几个门客早已迎了上去，头院的管家知道他自要找老爷，便告诉他老爷现在临雨轩和几位大人议事，然后遣人带曾国藩过去。
穆彰阿是奉旨可在府中理政的大臣，所以六部中不是急办的差事和进京的外官都在他府里办事。路过花厅看到里面依旧影影绰绰的几十号人，曾国藩想到自己第一次也是在此得遇穆相提携，不禁有些感慨，虽然不过短短数日，却恍如隔世一般。他们穿过花厅，又绕过上次曾国藩去的内书房，顺着曲曲弯弯的孔桥穿过海子，在对面岸边的水榭台岸边上才见一道拱门，上面白底漆字写着“临雨轩”几个隶书大字。曾国藩随着带路家人进了小院，见一拉溜五间正房，左右还有不少厢配房。家人让曾国藩等了片刻，少倾回来道：“老爷让你进去。”
曾国藩道谢推门进屋，看到穆彰阿盘膝坐在正中太师椅上，对面围坐着几个官员，却是俱不认识，看顶戴均是四五品的样子。见他进来，穆彰阿示意曾国藩坐到下首的茶几旁边，让其中一个微胖的四品官继续说下去。就见他清清嗓子道：“洋人入华，多是传教与贩卖鸦片两条，如今广州的教堂明的暗的加起来已不下十余处，却还有扩张之势。前些时日在一处眼科医局里发现了个暗中布教点，是甚么英吉利基督教长老会的，亦有几十名当地渔民入教。后在总督大人示意下已一体锁拿，想请旨斩杀几名，以便刹刹这股邪风。”
穆彰阿点了点头，端起茶碗啜了几口道：“此事廷桢兄也说过，他的意思也是这两条，一是鸦片要禁，只是方式方法还有待再议；二就是私自入夷教的要严办，不仅是入教的要办，纵是暗地里以行医之名传教的也洋人也要办上一批，才能达到杀鸡骇猴的成效。”他顿了下，似乎是在斟酌方案：“这个差使办得不坏，后面要推广下去，从沿海到内地凡涉及洋教入华的一概据此办理。至于私自入教的渔民，皇上以仁治为政，老夫觉得不如从重选上几个发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余者罚金二千，杖则一百的好；当然，这还是要请旨定夺的。至于传教洋人，你可斟酌个条陈出来拟于我，容议后再说。”
“是！”微胖的官员欠身给穆彰阿行礼。曾国藩这才听出这位大约是广州的府台进京述职，顺便给穆彰阿报告他关心的两个问题，即禁烟和禁止汉人私入洋教的事。接着其余个府县官分别汇报了当地的情况，多是与禁烟有关，直到午时初刻方起身散去。
“涤生来得正好，就在这儿陪我用饭，我们边吃边谈。”打发走了人，穆彰阿亲切地拉着曾国藩的手坐下，招呼下人备饭。不多时但见家人流水价似得抬上一方条案，上面热气腾腾的摆了桌席面，却是：
黄韭菜拌香干、五香卤煮豆腐、小肚熏肘花、椒油清炒白菜丝、八宝口蘑煨肥鸡、肉片烩玉兰、三鲜炖鸭子、清蒸鲥鱼八个菜，另有烧黄二酒各一壶，老米饭和羊眼小馒头分别盛了两瓷碟。
“来，不要客气，清简些吃个便饭。”穆彰阿给曾国藩倒了杯酒，遂问起他的来意。曾国藩才把自己如何识得程卜，怎样分摊房租，他又患了痨病自己去海淀镇请医仙等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只隐去了程卜为人一节，末了道：“陈医仙说得明白，这足月胎发是此方药剂中最重要的部分，因用量少又贵稀有，故寻常药铺定然没有。现京城中恐只太医院的引库中备有少量存货，学生此番亦是为此而来。”
听了曾国藩的来意，穆彰阿夹了块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品着，闭着双目半晌没有说话，直到看曾国藩讲完才略点了点头，放下筷子端了茶水漱口：“原来这程卜和吴竹如还有层亲戚关系。吴竹如做刑部堂官十余年，家里穷得连个使唤人都没有，官声甚好。他外甥的忙应是要帮衬的，做为老夫也该出点力。”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突然拉长了音：“只是——涤生有所不知，这太医院虽然有行医权，却没有看管药品的权力；宫内所有用药，都是太医院出方后太监到御药房取用。这御药房说起来虽然也归内务府节制，但实际出入库的权力却在总管太监手中。”
“不知这位总管太监却是何人？”
“总管太监叫刘琪，一直与老夫并无深交。如今冒然找他取药引，恐怕不太容易。”“何况你要这味药引想必是在细料库中保管，需内务府总管大臣恩惠知会刘琪后才能取出，其中还涉及出入库存的细则，着实繁冗无比。”
听他这么一说，曾国藩的心立时凉了半截，心想穆彰阿这么一说，自己着实没有办法了，看来程卜确是医治无望。正哀叹间神色已露了出来，穆彰阿哈哈一笑，让人把残席撤下，又摆了水果、点心和两碗明前龙井才叹道：“涤生不畏艰险救人于水火之中，老夫岂能拖你的后腿。我刚才话只说一半，虽然去御药房不容易，却还有一个所在能找到你需的药引。”
“请穆相指点。”曾国藩知道穆彰阿有意一试以便让自己承他人情，便起身行礼道：“穆相大恩涤生自不敢忘。”
“涤生言重了，吴竹如与我亦有交情，此事我必当竭力。是这样——虽然去御药房取药不易，我们何不去圆明园试试，那儿的药方医正倒是老夫的门生。”
“原来圆明园也有药房？”对于圆明园，曾国藩只知道是位于京西一座皇家园林，却不成想里面竟设有药房。穆彰阿点了点头道：“皇上喜凉畏热，一年倒有多半儿时间在圆明园度过。里面的药房虽然规模不大，但药品俱全，平时有几名太监并一太医看管。这医正叫孙全禄，也是老夫的门生，你拿了我的手札去，他定能把药引于你。”说着穆彰阿起身到桌前刷刷点点地写了便条并到曾国藩手上：“以后有事情自可来寻老夫，不要拘谨。”
曾国藩受宠若惊地接过手札，向穆彰阿连连道谢，又草草吃了几口，不敢久留，遂起身告辞。待走出门时，见马骏才的车夫还在门口候着，见曾国藩出来便迎了上来：“我家老爷吩咐曾相公今日定有不少事办，故让小的在此恭候，可随意用车。”
“涤生实是感激不尽。”曾国藩见马骏才如此体贴，心里十分受用，让车夫掉头往圆明园而去。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就能取到药引，可这圆明园与穆府分置于京城东西两侧，相隔甚远，纵是车车夫把鞭子扬到了头，一路急驰，还是用去了整整二个半时辰，待到圆明园大宫门前时已是日头偏西了。
这圆明园是万园之首，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才修建完毕，端得华丽无比。曾国藩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横亘千亩的皇家园林，见仪门前钉子似得站了两排侍卫，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自顾威风凛凛的目不斜视。门前后两侧都种满了乌沉沉、碧幽幽的大树，高可参天，粗至环抱，正中门上悬着硕大的金字牌匾：万园之园！一望可知是定是高宗皇帝乾隆的手笔。
曾国藩上前和守望门的太监打了招呼，由他们带着自亲贤门而入，穿过左右朝房，拐上西边的小道，又自茶膳房和番书房过去，才见两间厢房门前挂着御药房的牌匾，小太监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平时里若皇上在园中，任谁都是不能入内的，今儿个大人赶了个好时运，又有穆相荐信自是别论。只一条，此处不能久留，大人记着便是。”说完转身要走，又被曾国藩拉住了，他从怀里摸出几两银子交到小太监手中道：“一中不烦二主，劳烦公公进去给孙大人支会一声，就说学生曾国藩求见。”
小太监按银在手，轻轻掂了几下道：“大人太客气了，这是奴才该做的事情。”边说边轻叩门扉，他里面探出头的太监悄声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身着便服的医正孙全禄从里面走了出来，曾国藩见他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长着却肥头大耳，两腮的肉都随着沉重的步履一颤一颤，丝毫不像个太医的样子。
孙全禄眯着豆粒眼睛瞅了瞅曾国藩，又接过穆彰阿的条子看了两眼，转过身领着他进了内室，待到书案前坐了，又慢吞吞地把手札翻了几遍，才直倔倔地说道：“不瞒曾大人，这足月胎发一味药引此间本是有的，只是前日贵主娘娘患了心火上涌的病症，实是个老病根，最是难医。便遣人唤刘太医来写了方子，引子偏偏也是这味，刚刚用完还没去番库中领来。既然穆相有话，那大人不妨明日再来，待我索性今日晚些时候去领了便是。”说了半天，原来竟是此间也无此药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