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沈垂文离开的身影，再伴着这边银粟将薄氅披在她身上，俞幼清缓缓合上了眼。
当年，沈垂文初向俞家提亲续弦时，诚然是许以正妻之位的，但，幼清拒绝了。她与幼熙一母同胞，虽则少时相处的少，但血缘情分又是极极真切的。人都说长姐如母，俞家主母顾氏恰好又是个性子冷淡的人，与子女不十分亲近，所以，很多时候，幼熙待她的好，可受用一生的。
故而，俞幼清与沈垂文做了延迟正妻之位的许诺。
三年。她要为姐姐守三年。她坐位侧夫人，便是想沈垂文这三年里再没有一个妾室可以觊觎，甚或登上正妻之位，临近也不可。
如今，三年之期过半，看似事事平常，但她早就觉察了不对。有什么理由，需要皇帝在三品中书令的妻子过世后，赐以诚亲王世子妃沈氏的嫡出幼妹为庶夫人的呢？
这不难猜，甚至说，昭然若揭，沈垂文的前程不可限量。这正是众人所知，但，幼清却又有自己的思量。
若是说重用，无外乎丞相，但如今丞相秦朗便是寒门出身，又方才四十七岁，可说壮年，两方考虑，十年之内，沈垂文都做不得丞相，而其如今年方二十二，莫说十年，怕是十年之后，也不见得能跨过众多豪门贵族登临相位。
那么，陛下为何如此看重他？
幼清想着，在榻上又翻了个身。究竟这成天的睡，换谁也是不能的，索性便趁着此处甚凉快，起身唤银粟去取两本书来看。看到兴处，不觉间沈垂文已回到了她身边，直到她口渴，发觉递茶的手在她手上流连方才发觉，是他回来了。
二人相视一笑。
很快，幼清就羞得低头闷声喝茶。这才惊觉，原来，她已这样熟悉有他的生活了。
诚然，幼清是个活的精致极了的贵女，甚可言严格二字。她所喝茶的温凉、吃食的精致与否、屋中香料味道的深浅……诸如此类，无一不精。
便是说从小跟到大的侍女银粟也不是没有在她的喜好上犯过错的，但，嫁君些许岁月，沈垂文从头开始，一样一样知晓，记忆，竟从未错过，加诸他对她的好，若是未有三年之约，且她的幼熙姐姐仍在，怕就要被人告个宠妾灭妻之名。
回程，沈垂文仍想按来时将她抱回去，却被幼清拒绝，“我合该自个走一走的，不然宠也要被宠病了的。”沈垂文闻言，也不羞恼，却拱手道，“请阿清先行。”却在俞幼清真的向前迈出一步时，另一大步走到她身侧，执起她袖中的手，一如初次执她手时的滑嫩，却不知道，她还记得是何时否？
罢了。沈垂文想到。若有一日，要她先行发现，还是他先说为妙？
仿佛是不经意，他走在前头，一面说，“阿清也叫我一声无疆可好？”却未想，引得她的手微颤。
无疆……
俞幼清愣住了，或说，惊住，只一瞬便将心中所想都过了一遍。
若他真是自己想到的那个人……那人八岁失踪，至如今恰好十四年，那人的母亲是北夷最尊贵的小公主，所以头发微有些卷，那人，单名一个恒字，初识文后说，恒乃无疆，今后，阿清私下叫我无疆，好不好？
思至此，幼清早已泪目，却不见沈垂文握着的手紧紧被反握。
十四年前。原来，已过了这样久了。自从淳亲王被削爵流放，惨死边路，王妃伤心自缢，世子莫名失踪。
幼清犹记得，那时淳亲王正掌管着金吾卫，同时承着协理吏部之职，一时间风头无两，但，他又素来不是权谋的心性，故想放下一职，但，头一晚方写完折子请辞，次日一早便下了削爵流放的圣旨，却是可笑的通敌叛国之罪！
淳亲王是何等忠义的人！？王妃是何等的亲民和善！？但一夜之间，全都不作数了。
一纸叛国通敌，百姓终又想起了那个冬日施粥，夏日赠药的善人仍旧是北夷公主，而非大衍之民……多么可笑！
“无疆……”她语带哭声，“你可知岁月有恒，但曰无疆？”沈垂文见她如此，又如何不心颤呢？究竟过了多少年呢？自从他想要迎娶这个当年小小妹妹作为他的妻子？
于是，沈垂文俯身，贴耳与幼清言，“了然于心。”
一刻钟后，幼清已然回到了清晖园的卧房中。与沈垂文，如今亦可言与乔恒分别时，他说道，“料想今日需给你时间整顿心绪，我便歇在书房了。”
听这一言，本来的，年前时幼清便可以极尽贤妻良母的有所回应言语，但今日，却十分小家子女儿心肠的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应了一声，方转身进屋。
这时用了晚膳，才发觉午后因婢女不知她去了何处方才将小点仍送到屋内，恰恰，俞幼清此时心中乱麻一般，便随意翻了翻食盒，也没多想，看着一瓷碗的真君粥也算有兴致，便拿了食具，舀了一平勺，送至嘴里，心思烦乱，竟没在意是个什么味道。
想事时，不觉又吃了几口。于是等银粟进屋，便见一碗早已凉了的真君粥竟下了小半碗，这可使不得的，她家小姐这样微薄的身子！
待到银粟热切的拿了碗，又新摆了两三碟样式不同的糕点，幼清才反应过来，却不惶被银粟说教，“小姐晚膳进的少，奴婢方才叫人重制了金糕、青团、八珍糕，另又得姑爷那边的嘱咐，煮了甜草橘汤，小姐吃这些吧。”
幼清边听，边轻轻笑了。何必想那样多呢？今日之后，她只会更是个贤妻良母。若他需要，她必会相帮，若他不需，她隐在他身后就好，一直以来不正是如此？
何烦何扰？
因着想到她自身今晚难免辗转反侧，故这晚，她早早便歇下了，只是，没想到，她的心绪很快便得以平复，次日倒起了个大早。
这厢洗漱上妆完毕，幼清觉着索然无事，便于晨露中撑一柄月白的伞，预备着沿路采些新鲜露水，及书房，正巧给他烹一壶新茶。
谁道，这本就不长的路，才走了半数，便碰见与她同样提着小瓦罐的无疆。
二人看着彼此，不免一笑。
“我与你同归。”说话时，无疆已经走到她身旁，接过她手中的小罐，将露水全辄到一处，然后一手拿着瓦罐，一手牵着她，回到清晖园。其实与他牵手时，幼清便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人，那便是昨日刚被她禁足的叶氏。
但是，她不问。
不是因为他是无疆，她就可以不再是俞幼清。
幼清的屋子里素来薰有浓淡适宜的兰香，不过冷，又不过暖，温温的，适宜窗前那株白兰的生长。露水煮开，她慢条斯理的拿起烹茶器具，一丝不苟。
无疆仔细看着她的动作，叶氏跪地不语，她认真烹茶，一时间，好安静。
很快，他面前放了一盏茶，她说，“大人，请。”无疆分辨不出她的心情是好是坏，她平日里，便是这样的，于是抿了一口茶，落了盏，道，“今日晚些时候，李员外会过府拜会，此事清儿会安排妥当，你便也出席吧。”
虽则这话乔恒是对着叶氏说的，但仍是要幼清应一声是。
这厢，待沈大人上朝去，叶氏也不起身，幼清想到，或许她是要说什么的，但那些宴席琐事向来有规有制，费不了她多少时间，且不惶腾她一腾，却是要瞧一瞧她到底要翻出什么天来。
令幼清意外，却是她饮了大半壶的茶，叶晚妆才俯身，但也不是要离开，只是悲泣道，“妾求侧夫人救命。”
坐于榻上，俞幼清眼皮都没挑一挑，且先喝了杯中余茶，方才开口问她，“你犯了何事？”此间，心里想着，她今日倒是学乖了。
“妾……妾听见了昨晚您与大人之言，一时气不过，便告诉了妾的姐夫，便是李员外，而李员外今日便直接向府中来……妾不知，是否于大人不利……这……求侧夫人救救妾身吧……”言至此，叶晚妆早已泣不成声，而幼清，却是心里冷笑。
叶晚妆这是何故？想诈她？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撂了茶碗，幼清才缓缓道，“只是李员外过府，莫不是想代你这小姑讨个说法？怎的我这厢与大人浓情蜜意，你却要受禁？”话至此，她连带着横了一眼过去，却正巧叫叶晚妆接住，不免抖了三抖。
“万不敢的……侧夫人恕罪！”
她轻笑，却气有不足，“姨娘这话却见外了，你有何罪？何须我来宽恕呢？不若快快起身，早些为宴席准备着吧。”
姨娘对姨娘，通房对通房。这是俞幼清一贯的道理，叶氏这样的人何须她这个当家主母费心机呢？虽说她现在名位上是个侧夫人，莫说年限足了她便成了名正言顺的沈夫人，若是将来，乔恒想复位淳亲王，且有她帮衬着何愁不成功呢？
凭着她二人的情意，便是独她一人的淳亲王妃都是可想的，如此，便更没得与叶氏争论什么了，便是申饬一顿，幼清都觉得费神，索性撩开了手，且看她如何扑腾。
她怕吗？自然不。
她是一品户部尚书的嫡女，三品中书令的妻子，还是皇太女的伴读，她有什么好怕的？
说起皇太女一称，却是好多年也无的了。谁就能想到绾华长公主的与卫国公的女儿竟然是当今与已故的皇后唯一的子嗣呢？
宗法有定，皇位之传承，以嫡子嫡女为先，若嫡出不贤，方可考虑庶子。可见，嫡出的公主地位有多尊崇，况且，大衍也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
身为未来皇帝陛下曾经的伴读，而且又是那样的出身，什么样的人嫁不得？若不是她的“先天不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