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展头角,许多姐儿不曾好好困觉,终于熬至花魁大选。
瞭艳台上下布置皆美,杏花灼灼,牡丹出尘,红肥绿腴,惹得来往行客皆不由驻足观赏。又恰逢柳絮飘扬堆如暖雪,洋洋洒洒落在他们身上,闹哄哄一片,如开了庙会一般。
配乐们早早便在两角坐齐。姑娘都要摆排场还需好大一会儿不来。趁此机会,我跟阿黛欲先行过去挑个好位置坐着,不料,一路闪去,便见那些看客跟着阿黛的凤眸便到了头。
月娘为了招揽生意早早便将阿黛渲染了出去,底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其实皆是冲阿黛这晋阳第一美人而来。阿黛却慌忙向我身后躲了躲。
我道:“别害怕,他们虽说都是混蛋,可是十个混蛋里头总有一个非混蛋。我们是跳给自己看的,天大地大,不管他们如何评价,阿黛总要活出自己的痛快来。”
阿黛仰望着我,点头。
少时,管事妈妈上台开场,通报此次魁选青红歌妓统共二十位。
花香城作为上季花魁首先开舞。
此时,正执辰早。天上正兴着旖旎明艳的早霞,趁了那身碧色裙罗。花香城手执翠羽绸扇舞着一颦一笑,如同春日的嫩柳温柔妩媚,风流婉转。不禁令我想起平日里最喜青色的芊芊。她一直说,红色太艳俗,蓝色太浅淡,紫色太老气,也唯有青色最艳而不俗,华而不妖。只是不知她眼下还在不在晋阳城,过的好是不好。
一舞尽罢,底下叫好不迭,满棚拥趸。
至于漫裳,兴许月娘是为大局考虑,竟让她与凉酬琴舞相合,演这一出叫《月妃白》。
漫裳一贯心高气傲,穿着打扮无不如是。忽而换了一身白裳,眉宇点上胭脂痣,安安静静弹起琴来,倒反令人觉得耳目一新,匠心独运。尽管前头凉酬携青倌佳人穿着耀眼红衣跳敦煌飞仙舞,却尽显陪衬。
我不由唏嘘:”好点子啊!”
阿黛道:“诗经有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这位漫裳姐姐的点子是好,可惜,眼神太过圆融妩媚,让人一眼便知妆成。若真能自性情上便清高起来,便对景了。”
我看向另一旁正欣赏的月娘,道:“你不知道,前些时日这前头的姐儿算计后头的姐儿,节目被下了。大抵是月娘知晓了凉酬算计漫裳特意排了此曲,一则是救漫裳,二则是惩戒凉酬。从未见她出手,这一出手可真是不凡。”
“哦,这么说便是了。虽然她这个人一心崇恶,可若真换成是她,必定精彩。”
月娘正看的惬意,忽而凌厉侧目,竟仿佛知晓我们在看她一般。
我们赶忙垂首吃果子,遮避锋芒。
之后,陆陆续续又出了几个节目,只是相较前番总觉失了新意,我跟阿黛尚觉得乏味更何况看客!阿黛揉揉眼睛道:“我猜,下一场会有看头。”
我扭扭脖子,“再不好看,莫说客官,我都想走了。”
果然,轮到春葳与曲妙上台。
花妈妈忙上来道:“诸位看官稍安勿躁,知道诸位听曲看舞乏累了,接下来这两位姐儿要合演一本晋阳城现下时兴的《夜隐郎》给诸位提神儿。故,望诸位看官赏脸,静静的看戏。”
继而,瞭艳台上所有屏风齐闭,夜纱舞,敲了梆子,我院鬼爪子的雄厚叫声遂起。“昼褪暮出,月照山河。上元灯节,小心烛火!”既而,夜纱撩开,暗景两置,屏风同时换下。
琴声一挑,灯笼挑明。曲妙打扮成书生一般,声音略放粗邝勾动琴弦,“长安苏郎,空负二十一青,病魔缠身,不死不活,困顿如此,谁解情衷。”灯灭。
阿黛道:“这位姐姐好生眼熟。”
我道:“她从前叫墨拂,如今叫曲妙,就是当日因容貌被毁而要跳井的姑娘。从前她做红妓显少红火,而今去了那层粗鄙外衣,返璞归真,倒在阁中红火起来了。只是这面具终究不是长久之法,嗯……”仔细想了想,我道,“看来,得在她面具被人揭开以先,试试给她换个活法了。”
既而,箜篌起空灵,有女声其后配道:“城南孟家孟思源,灯节欲往长安街。”另一番景致挑灯亮堂,是春葳打扮成大家闺秀,正同丫鬟商量着偷溜出去玩,商量得颇有模样。
继而,二胡一拉,开门声。随之,后两扇屏风齐明。她们便来到了布满花灯的大街上。一时兴奋摔了跤,抬眼,见那带着面具的苏郎屈身向她伸出了手。此时此刻,花灯斑斓,人影斑驳,真是心动一幕。
这场景形象,不禁令我想到了苏袭华,一时内心掀起波澜壮阔,恍恍惚惚。
清水弯的人都知晓,若有男人为女人跳过姻缘桥,便是上天缘分,命定的夫郎。他不仅为我跳了,还跳得那样壮观。那副梦幻且迷离的神仙面容至今记忆犹新。偏偏,他是旁人的君,旁人的郎。
而这场戏竟也这般,戏中苏郎天定早夭,寿数二十二。
然而,偏是二十一这年花灯节让孟思源碰见,几次接触,情深意浓。可直至最后天人永隔,孟思源都不知他的名字,一味思恋。只知他是苏郎,花灯节下相识一场。最恨“可怜,悲苦”四字,另看客都不由黯然神伤。
“阿郑?阿郑……”我抬眼,底下掌声雷动,络绎不绝。阿黛晃了晃我,“她们演完了,该我们了。”
我缓缓心神,笑了一笑:“知道了。”
昨晚我们只顾养精蓄锐没同她们一处商量,竟不知还有这么多排场。看着这些屏风,我连忙将管事妈妈唤过来紧急嘱咐几句,管事妈妈通晓我的意思,连忙吩咐去了。
看官不知要搞什么名堂便汤汤起来,我拎一柄月琴上前,淡淡道:“安静!想看倾城美人就静一静!美人可是要认真欣赏的。”
既而,管事妈妈回来向我点头。我向后退两步,月琴一划,郎声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月琴又划。
峦山屏后有美人侧目,只是微微倩影,便引得看客瞠目结舌,翘首以望。
“再顾倾人国……”月琴又划。屏风后阿黛扭转身子,楚腰蛴领,窈窕魅惑。
眼见前方看官个个馋涎欲滴,瞠目而望。我蔑笑,又一划,“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话音落地,安弦处丝竹管弦声起,屏风撤下,露出阿黛那副绝色品容。
她已将斗篷褪下,只留下处处风情的薄衣随风而扬,一显身姿妖娆曼妙,一显容清颜瘦美艳至极。不过是被我拽至怀中继而放去中央这几个妩媚动作,已令众人瞠目放光,静若处子。
我敲着月琴唱:“嘲笑谁恃美扬威,没了心如何相配……你错我不肯对,你懵懂我蒙昧……”
她的舞跳的像燕儿在空中展翅,盘旋在我身旁,时而游戏,时而含情。就像我们平时在一起时,守着共同的欢声笑语,她美我亦美,我昧她亦昧,不在乎嘲笑与眼光,赞赏与倾叹,我们两个在一处便是世间最完美。
重重包围皆看着,柳絮飘成雪,她笑我亦笑,歌悲舞亦悲。
歌收舞落,底下久久无声。继而热血沸腾,拍案叫绝。她牵了我的手径直离开,管家妈妈阻道:“两位姑娘,客人们还没出价呢!”
“让她们走吧。”月娘终于开口,脸色难得地静默。“今夜,就留她们两个待在一处吧。”
我恐慌一抖,阿黛当做没看到,撰着我的手便回了春意阑珊。
当夜因魁选办的成功,西瑶春阁生意甚好,即使躲在阿黛怀里,我都能听见络绎不绝地欢声笑语,抬眸,更是满眼灯火阑珊,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我问阿黛:“你猜,我会被卖多少钱?”
阿黛道:“横竖……不会比我多。”
我们都沉默了。
阿黛抚着我的发,“阿郑,在你心里,袭华跟杨兄到底哪个重呢?”
我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仔细匹比斟酌一番,我道:“大约……一样重吧。袭华委实不是我的缘,而杨兄却是实打实在我身边的。”
阿黛道:“看来,托付终身,要托付的不是那最高处的奢望,而是最低处的承担。好在你身边有一个可信赖的人,我便放心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放心”二字已经不言而喻表明了什么,我紧紧抱住她,紧了又紧。
她亦紧了又紧,紧到浑身皆在打顫,彼此都在佯装镇定。
我们两个之间向来不需多说一句。然正因这份默契,痛苦更显得真切且无力。
打更人的鼓锤无情地挥动一更又一更,春意阑珊外的欢声笑语更是愈渐退却,渐渐,没了。什么都没了。
有女人推开门来,道:“阿黛姑娘,你该走了。”
阿黛将头埋在我心口,迟迟未动。
于是,她们上了手。
阿黛被泪水吞哑了嗓音,“阿郑……阿郑……”
我们谁都阻止不了。怀抱被挣开那一刻,我身子猛然那一晃,天地静谧了。
床上仅剩了我一个。空落落的怀抱让苍凉吞噬,我手指触在那尚有余温的锦褥,我竟还在暗自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阿黛不会离开我的……阿黛不会离开我的……”泪水却诚实地染出模糊。
甚久甚久以后,绮罗的大跨步冲进来,不由分说掀被。“你是睡死了么!亏得阿黛待你那么好,她出阁你来送都不送一下……你……”
她大约是看见我哭湿一片,再也无话。
我终于再不能欺瞒自己,什么都顾不得的从床上跳下来,一路穿过所有花廊赶往月娘的粉蝶轩,那里除了阿黛的白色褒衣再没有旁的。
我又赶忙奔去大门口,却被两个鬼爪狠狠推了一跤。他们道:“月娘吩咐,西瑶春阁人人皆可以出门,唯银牙不可!”然而倒在地上,透过他们粗壮的腿与门缝,我看见一群花里胡哨的裙尾,我知道,阿黛必定在那里。
忍痛爬起来,我又从春意阑珊后门转去栏杆处。
西瑶春阁门口围了半院姑娘,后面停着半街迎亲仪仗,都在等着花撵前不知痴望什么的新嫁娘。她身着绿嫁衣,头戴赤金冠,那柄潇湘魅骨,云柯凝丹的绢扇撰在手中,车夫催了又催,催了又催。直至,我在栏杆后喊:“阿黛!”
她身形一抖,仰眸,温柔又松懈一笑,就似平常一般,却夹杂着千丝万缕情绪。
“阿黛!吾为妓,虽堕红尘,不堕品格,因妓之名让我自掌命运,颠倒乾坤!终有一日,梅开云柯,海棠扶疏,我会将千万风波尽埋你脚下!阿黛――”
阿黛的脸色变了变,彼此间的心酸,皆停在那一刻。
我坚持不在她面前哭,敞开广袖朝她伸出手去,她却流泪了,含笑向我递出手来,一如我们初见,她胆怯又善良的神色,我温暖又震惊的笑容。
“我们应当先学着顺从,随遇而安,随需而变,那么世道面前必有同道之人。”
她说:“我做不到。”
我道:“我做。”
“阿郑,不要怕这世上所有人都沉溺于黑暗,因为你宛如太阳一般的心终将照亮整个世界。可惜,我没办法和你并肩作战,只能在远方默默等待着你的光芒来到我的身边。我相信,你的名字会印在我的前面,待你我重聚,美人终将无缺。”
她终于举扇掩面,屈身走进花撵。
她走了。
即使天涯海角我们心在一处,她还是走了。
这世上总有一个你留在天之涯,你在海之角。你们永远被世道遣散,判决一生不予相见。因为一旦有幸相见,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愈来愈远。
满地红屑陷入无限苍凉。柳絮明明那么轻,却砸得手心不住颤抖。眼泪又开始肆无忌惮地落,一滴一滴地落,落着绝望,落着割舍。
月娘走上来,凉道:“恭喜你啊,你那只渴望变成雨燕的金丝雀,终于冲破牢笼,自由了。”
哈哈……是啊,多亏她算的一笔精明账啊!利用阿黛来摆布我,又利用我来摆布阿黛,才让我们都不得已走上不归路。
见我只哭不语,她将一把精致绢扇递给我。“这是她留给你的,拿着吧。”
我抬眸,是那条提着“海棠秋繁,扶疏妍月”的手绢被制成的绢扇。画着海棠秋繁,扶疏妍月。
我无力跪倒在地,眼泪深深打在紧撰扇面的手指上,泣不成声。
月娘涩然看了我半晌,似乎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只道:“那座小居她留给了你,今日你就可以搬。”
走了,又转回眸来看我。看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怜而又强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