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夕了。
小居外,依旧的晚霞,依旧的青瓦房,青瓦房上依旧飘舞的青柏柳树,飞舞的闲雀,舒适的晚风……却再也没有阿黛,亦没有阿郑了。
“真是间雅居。”杨兄在我身旁道。
我揶揄笑了一笑,合上了窗子,返回床尾坐着。
离开春意阑珊后,我带杨兄悄然离开旧柴房搬进了小居。鉴于没资格拥有丫鬟,绮罗便自然而然回到了月娘身边。
这间主屋内有耳室,是当初月娘怕阿黛发疯无人监管,特意为绮罗安排的住所。我顺势把杨兄安顿进去,内中所有器具皆全,还是姑娘的布置,对杨兄来说算是件好事。
空气中处处留存着阿黛的味道。她什么都没带走,就连我们一起看的书还停在上次我离开时的页面。她的衣,她的饰,她的琴棋书画,都如初一般躺着。杨兄搬把小杌挨着我坐,温柔道:“难过就在我肩头哭一会儿,哭出来会好受些。
我又是揶揄一笑。
“杨兄……”
“嗯?”
我笑了笑,垂下眼眸。我只是觉得孤,就想唤一唤。
杨兄问道:“阿郑,你被蚂蜂蛰过么?”
不知他想问什么。
他欣然道:“第一次随父亲去打猎,不得要领,打的不好。弟弟们却已打过多次,经验丰富,便耀武扬威起来。尤其是见我滚了一身泥,连父亲都笑话我。却不知我事先捅了山里的大马蜂窝,就扔在路旁,就在他们洋洋得意时,一群马蜂飞来!哈哈……结果,我那位威武了一生的父亲,头一次马骑的那么快……哈哈……那是我头一次尝到幸灾乐祸的滋味,待到回去时,就我身上干干净净的,连弟弟们的白马都叮了几个大包……”讲着讲着,发觉我其实一句没听进去,他终于也讲不下去了。愁眉锁眼地叹气,“阿郑,你不觉得我坏么?不想骂我么?”
我似笑非笑,“调皮罢了,不妨事。”
“那你可有什么调皮事同我讲讲?你讲的总那么有趣!”
我涩涩笑了一笑。
杨兄一惯不会逗人开心。何况我的开心自阿黛离开那刻便随她一起走了。
不过,看他黯然且愁地坐在自己身边,我恍惚想起阿黛说的终身托付的话来。
回顾自己这些时日待他,似乎真忘了人家是个七尺方刚的男儿。男儿自然有男儿的韵味。他百忍成钢,温柔聪明,还是实打实的干净人,自然比寻常公子更招人喜欢。
更何况,我的确不想他离开。如若一两个月后他撇下我,让我孤零零一个人……
想到此,我将他往身前一扯。他到底比我年长,倏然见我这般动作,这般神情,虎眸微微一颤便合上了眼睛,薄唇轻仰。
他同意了。我就知晓他会愿意的。虽然我天真简单,潦草任性,但不失为良善女子的品德。何况,我又是他的恩公,待他也委实尽力了。
只要这一次,生米做成熟饭,我们两个就彻底绑上了。他可以陪我一辈子,一辈子……我心里默念。但心头忽而又跑出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你既然已决心告别单纯,告别无知,今后的岁月将会被磨洗成什么模样尚不可知。竟要连累别人的名声么?况且,他还是你的杨兄?
是啊,我竟连自己的杨兄都要利用么?
黯然顿住,我被这份邪念吓到了。沉浸在这份纠结与自责中,挣扎,痛苦,旋即如潮水般涌来。
原来,这才是我所要承受的第一关。说好的最怕是孤独,这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却就是要放弃杨兄,尝受孤独。
“阿郑,我得陪着你,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战。”而原来,阿黛一早就料到了。
一颗泪落在杨兄的鼻梁上,他迷惑地睁开眼眸,见我不仅没了情趣,双瞳居然泛起了死一般绝望,不由双眸瞠大捧住我的脸。“阿郑?怎么了?阿郑!”
我呆默甚久,一直默到足矣接受这一切。方才有了些动作,推开他,绝望地往耳室走去。
可是那里已无所收拾,草草看了看,我又走出来。
杨兄却守在门口,一副忧心忡忡看我。
我温柔道:“有事?”
他挡住门口,“阿郑,你相信我,不日,我一定带你出去!届时,我们去找阿黛,就算抢,我也把她给你抢回来!”
我努力扯出一丝笑,“今后,不提她了。”
他更加不解。
我又扯个更浅淡的笑,推开他,健步离开。
是的,不提她了。提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她走在我前面就是希望我能尽快从悲伤中挣脱出来,走出一条干净的路。证明,我已经没有时间悲伤了。
翌日,清晨。
金阳照着我跪在月娘的粉蝶轩门前,几个洒扫丫鬟故意盘旋在我身旁打扫,既而躲去一旁窃窃私语。
我自然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一个前脚刚认了仇敌,后脚居然跪在仇敌的面前的女人,岂不下贱么?就让她们瞧,让她们看,我已无妨任何鄙夷。
终于开门,却是林矜。她对我更是没一分好气儿。“你又跪这儿做什么?”
我道:“谋差事。”
月娘懒懒从里头缓缓走出,一袭青玉色的闹春衫搭在门槛上,白嫩嫩的右腕端着秀颜放在花台,好一派妩媚多姿。
她道:“吆,本以为阿黛离去会让你狠狠消沉几日,这才第二日就来谋差事了,看来,你同她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么!”
我涩笑,“日子总得过下去。我如今不是歌曲班的人了,也不与老班窑们住在一处,若不是绮罗离开时小居还剩些米粮,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能如何?”
她冷笑,换了更妖娆的姿势,“你言下之意却是我无情了?”
我涩然道:“不敢。求月娘给银牙一个活命机会,我发誓,好好听话,定让月娘见到最好的银牙。”
林矜冷哼,“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欺负月娘的?不要脸的下贱东西,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呸!”说着,啐我一口。
侮辱,就留在头顶。我依旧无动于衷。“求月娘给银牙一次机会!银牙定不会所望,出类拔萃!”
月娘见我坚持,终于肯话,“哦?我竟不知你还能出类拔萃呢?”
我抬起身道,“银牙有错,因排斥做娼,从前并非没有用心,而是刻意收敛。虽粗笨,好歹曲艺十八般变化,舞技之三十六造诣都摸懂了。再次上手,想来,也能知晓如何琢磨。虽说,若论真正拔尖银牙称不上,可细数咱们西瑶春阁真能做到的也不过区区几人耳。可见,论这男人心思,容貌当何?智慧当何?一双巧手描画诚心,做到感天动地即可。我若能比任何人都尽心竭力,做到让月娘喜欢,便一定也能让客人喜欢。可是?”
月娘似笑非笑,“这么说,你主意已经拿定了。那你倒说说,我该赏你哪碗饭吃?”
我道,“那就……伶人,歌妓。”
她看我,“就凭你魁选时那首曲子么?哼,那是你自己做的么?”
我道:“那首曲子确实不是出自我一人之手。银牙不及阿黛慧敏,不过,银牙也懂品味。银牙曾在突厥待过一段时日,发觉突厥的歌声要么高亢豪迈,要么低沉空灵,比起我们这里燕语莺啼别有一番风味。而阿黛的母族出自西域,父亲来自暹罗,她曾给我说过不同曲风的曲子,其中之迥异真是闻所未闻。再放眼西瑶春阁,人人歌唱一样,纵是千好万好,千年万年也麻木了。既然琴有十八般模样,调有南北四方造诣,若我能打破老生常谈,开拓创新,或许便能取悦各色男人。”
月娘这时方见兴趣。我又道:“再者,除了开拓曲艺,听曲留境亦是一端。为睹面目一新,冬寒夏炽,春花秋实,一年尚有四季,又何况人哉?人乃最善变之物,喜怒无常,喜新厌旧,无不如是。就连我在西瑶春阁待了近两月,也不再觉得阁中有吸引我之处,有何况客人乎?若能为不同曲境创建不同景致,再加上个人投入,想来,也足矣另他们对银牙六马仰秣,心满意足了。只是这其中牵扯甚广,上下调停,左右契合,没有月娘的指教,我也是痴人说梦。”
月娘走下来屈身看我,“我道你真是绝望了,原来有备而来啊!”
我垂眸默着。还是那一句,“我不会再叫月娘失望!”
她又起身走上台阶,“你不会真以为你能像阿黛一样众星捧月吧?”
我黯然涩笑,“我说了,我只想活着,想像个人一样活着。”
她不看我。她知道,我话虽如此,目的不纯。
我又道:“我是月娘的姑娘,想活的像个人,就必须忠诚于西瑶春阁最高主宰月娘。而对于月娘来说,能让你将她看成一个人的,要么像林矜绮罗一般忠诚,要么像阿黛一样为西瑶春阁创立新收。因我无能,是以,我只能身体力行守在月娘身边,一步一步证明给月娘看。”
月娘哈哈一笑,笑得十分得意。
看来,她很满意我给的这个台阶,觉得我终于上道了。
依我对于月娘了解,一张手算两家帐,若是用我算计了阿黛,现在,也该来算计我了。只是,我还未想通她对我能存什么谋算,若是为钱,直接一盏相思寄下肚多么干脆利落?为何还要让京姑费心教养我呢?为何还要让我守着小居却无事可做呢?
或许她是知道,我一旦留下就有必须面对的现实。亦或许,她也知道我单纯卖身卖不出钱来。可若真是如此,一个唯利是图的老鸨,对一个打的不成人形的姑娘企望就太高了。
“哈哈哈……好啊,你若想当歌妓,就去试试吧。不过,我可没见过哪个姑娘像你这般一副绝望呆滞,面目僵硬。你是那块扶得起的料么?”月娘故意摆出一副鄙夷嘴脸。
我长舒口气,定下心神,举起拂袖遮面,伴着轻幽的歌声,缓缓放下拂袖。“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神情随即换了一副悠远而深长,半哀半怜。
月娘冷笑,“我以前不信这世上有装傻到装到真傻的人,什么都会,居然能把自己过得连猫狗都不如,你可以!”
我绝望地笑笑,“月娘可知这世上的两个词,一名自卑,一名憎恶。我能超脱,还多要亏月娘指教。”
月娘眼睛转了转,深意浅出道:“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