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这日,茶终于晒出来。
我跟绮罗在树荫底下琢磨这茶吃几回能润出茶色,她便赴宴回来了。
林矜搀扶着她,看似酒吃多了,微熏着一丝迷蒙的醉。
我跟绮罗忙着迎接,我道:“月娘回来了,凉酬姑娘的席面好吃么?”
她眼睫一挑,冷冷瞪我一眼。
我诧异,“这是怎么了?”
林矜话里有话道:“你银牙姑娘做的好事,还有脸问别人么?”话落,扶月娘在茶案处坐下。
我更加不解。跟着坐在茶案处,给她倒上盏茶推过去,她冷冷抿了一口,看都未看我一眼,脸色十分不对。
绮罗极没眼色道:“月娘觉得这茶如何?这可是银牙……”我悄悄捅她。
林矜已对绮罗道:“这里没你的事了,跟我下去!”绮罗只好跟她走了。
树荫底下,只剩了我们俩。
我眉头微蹙,更加不懂,月娘又冷冷吃了两口茶,看起来蕴气满满,周围一时冷冽。她虽什么都未说,我已知晓了,定然是她知道了姑娘们突兀聪明了的缘由。
我起身跪到她对首,颔首沉默。
一番冷冽后,她终开口,“为什么?”
“我,我只是想证明,我不是一心攀附,狐假虎威。”
“是以,你就收买人心?”
我诧异抬头,看着她的冷冽锐利。“我没有!若我想收买人心,何故要打着月娘的旗号?”
“啪!”一巴掌掴过来,她阴沉道:“好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一直就告诉你,我讨厌好人!亦讨厌当好人!你日日揣摩我的心意怎会不懂?羽毛初长,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置我于死地,还打着让我感动的旗号,是么?!”
我不明白,置她于死地这话何来?我淡道:“我以为,西瑶春阁的生意好了,你会开心。”她又一掌掴来,我依旧未躲。
这种疼,经的多,就麻木了。
她扭回我的脸,斩钉截铁道:“如若真是这样,你就给我听好了!永远不要自以为是去判定别人的立场。否则,你会死的很惨!”她紧紧盯着我的眼,那眼神,仿佛有心痛正在流淌。
我真没想到月娘会是这等反应。一个做金钱生意的女人,日日念叨着生意不好,终于一日好了,却因此而迷惑愤怒,着实令我不解。
她说我不懂她的立场,算计她,收买人心,居然还带着痛心地怒?我真是一句都没懂。
半疑半惑间,竟已走回了小居。
熟悉的青瓦白墙散发着与世隔绝的静谧,到此,我方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痛与心底麻木的痛,正恣意叫嚣。
推开小居的门,杨兄正在收拾房间。本来高高兴兴扭过头,见我脸颊又挂了彩,眼底收拢着心疼与担忧。急忙拄仗过来想摸摸我的脸,却似乎又不怎么敢。便道:“怎么又挨打了,这次又是谁干的?”
我平淡坐下来,涩笑道:“没什么。我以为月娘以利益为重,瞒着她教姑娘们接客被教训了。如若是你,你什么情况之下会一边跟别人说着我要做晋阳第一,一边又小心翼翼的活着,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权势?”话落,我自己先惊了。
对啊!月娘在晋阳的处境并不好我是知道的。我都知晓树大招风,难道她不会担心张扬与外会得罪权势么?如若她只是想守住西瑶春阁这份家业,不爱张扬,那为何之前还要高调渲染阿黛,提倡力争上游呢?
正想着,杨兄拧了一块湿帕敷在我上。我下意识道:“凉!”
他赶忙把帕子拿开在自己脸上试了试,轻轻一叹,“唉!罢了,一会儿煮两个鸡蛋,我用鸡蛋给你敷。”又道,“你不是歌妓么?自己不接客却教别人接客?”
我不想作答,听他说煮鸡蛋,便要起身去做饭。
他摁住我,”阿郑,自从阿黛走后,咱们就没好好说过话了,你跟我讲讲吧,近来到底是怎么了?”
我揶揄笑笑,“没怎么啊?挺好的。”
“就这么好?”他指着我脸上的伤,似乎有些生气。
自从阿黛走后,我每日回来不是吃多了酒,便是挨了打,总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毕竟浮华场上,他们可不会管你是歌妓还是红妓,总不乏灌酒或调戏者。而离开浮华场后去见月娘,又是另一片战场。是以,每每乏累至极回来总是做好一顿饭便倒头便睡了。最在乎的杨兄便成了最疏离的人。即使我最不愿疏离他,但每当伶人的铅华被洗尽,我回归到真正的静谧里,就仿佛随着它们一起陷入了这无边的苦涩中。
“你以前可不会对我这般敷衍地笑,更不会这般,这般深沉。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跟我说,叫我怎么帮你啊?”
我又敷衍一笑,“有些事,谁也帮不了我。”
他又摁我一把,“你不说,我才帮不了你!告诉我,到底谁打的你?”
我看他,想了甚久该怎么讲,想到最后还是起身走至门口。
小桥流水依旧,绿瓦白墙依然,偶时有微微静谧的风拂过我的发,我的衣,荡过静谧的一切,温柔清朗。要我说什么?
“阿郑……”
次日,上场早,接了一伍草莽。一般肯花钱买曲的,不是极有钱的富商少爷,便是为买面子的请客之人。草莽是绝对没有这个情趣,更没有闲钱听曲。
他们喜欢直截了当,是以,极少碰上那等不懂规矩的。但今儿碰上的这一伍偏破了规矩,他们只点了一曲润喉,按照他们眼下心境,我与安弦他们排唱了芳华曲的《及时乐》增势,他们却似乎被我的曲子唱的更加狂纵,关上房门便强迫我上桌吃酒,为了保证自己不失身,我只得用灌酒的方式与之周旋,奈何,拉到男人怀里轻薄了。
幸而里头的青姐儿知晓我若出事月娘定不会饶过她们,趁乱找了管事将我救出去,我手忙脚乱逃回小居,一个不稳便被门槛拌了。“阿郑!”杨兄见状赶忙扑过来,生生垫在我身下,硌得痛吟两声。我吓了吓,忙翻身去看他的伤,迷迷糊糊地问,“杨兄……没事吧?哪里疼?哪里疼?”
他却莫名其妙狠推了我一把,推得我一怔,他自己站起来拄上拐杖,出门吹风去了。
我回忆他适才盯我的眼神,想起自己曾被那胡子拉碴的草莽哈哈狂笑着侮辱之处,我摸着那里,眼睛合下所有耻辱与痛苦,听着心口那已麻木的疼,又忍不住开始流血,我颤抖着拿开自己的手,苦味交缠地笑了一笑。
没什么好说的,用月娘的话讲,在妓院生存的女儿,是青妓,是红妓,是歌妓,是舞妓,哪有十分干净的。
他在外头吹了一个时辰的风,我在屋内摸着我的银锁醒神。一个时辰后,我推开门,见他还在那九曲回肠小桥上坐着。故意道:“你今日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他一动未动,无话。
我便做饭去了。
将饭菜做好,洗脸入睡,醒了,梳妆起床,见饭菜依旧一口未动搁置在案上。又端去厨房去热,他还在九曲回肠小桥上坐着。
又原样端回,我走到他身旁,笑了一笑,“杨兄,你不是想跟我聊聊么?正好现下我有时间,我陪你吃饭,陪你聊聊。”
他冷冷一笑,依旧未话。
心寒交迫在心底下起霜雪,我将放菜搁在房内上工去。临到他身旁,我还是道:“我去上工了。”
他依旧不话。
待我迈开腿便要走,他终于开口,“劳烦姑娘挂心了。多日来,因为要替杨某做饭,耽误姑娘不少春宵时刻吧?”
须臾,心内霜雪彻骨寒冽。拳头情不自禁撰到颤抖,万种念头揉成一壶。苦味百尝涌上瞳孔,我道:“你知道就好,我去接客了。”
他仍是一字未语。
鉴于,现下姑娘们都知望春无大用,除了一楼绿头牌与陪酒的姐儿都不望春了。我独自坐在美人靠里,任夕辉如风吹拂面颊。林矜带着两个鬼爪子走过来,道:“月娘听闻你被人轻薄,已经狠狠教训了花妈妈,月娘有请。”
我苦涩笑了笑。自打月娘打了我,我就没再去粉蝶轩。不是因我终于受不住了,而是这件事,我终于想出了结果。
但是这个结果让我没有魄力再宽恕她。我本想好好静一静,她却派林矜带男侍来压我。罢了,我去就是了。
月娘正在屋内吃茶,绮罗在奉茶,看见我来,月娘恍若无事般,“你来了,绮罗说这茶是你花了好大心思为我炮制的,真没想到你还能给我制茶。”
我站愣在那儿,不语。
月娘挥手让所有人离开,大门关闭,她温柔一笑,“还在生我的气?往常你可是一向不气的。”
我沉道:“往常,月娘也不会觉得打亏了银牙啊!”
她默默一笑,“罢了,大不了我向你道歉,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好。”
她说的好简单,简单到令人惶恐,却更加使我确信了想法。
我忍住愤恨问:“什么补偿都好?若我想赎身呢?”
她顿了顿,抿了口茶。甚久方道:“也可,既然你同阿黛是姐妹,阿黛何价,你何价。”
“这么说来,阿黛,的确是联姻了?”
月娘语噎,不置可否。
月娘并没有打亏我。应该说,我挨打那么多次,只怕这一次是最不亏的。因为月娘在晋阳的处境并不好。如今天子移驾,御景阳台各大收拢官员,西瑶春阁根本无法存活。想要存活,不禁要收敛屏迹,更要有所倚仗。
这就是为何她要高调渲染阿黛。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名,她在抛饵,她把阿黛打造成一份礼物,一份珍贵到令权贵都心动的礼物。如若阿黛嫁给了朝中重臣,为西瑶春阁联姻,西瑶春阁便是有高官保着。无论风雨如何变幻,只要她受宠一日,西瑶春阁就会坚挺立一日。
而真正促成这等联姻之术的,便是我。
因我与阿黛的感情,我成了她的掣肘。只要我一日留在西瑶春阁,阿黛便一日不能违拗月娘。叫她联姻,她就必须好好联姻。否则,我就会死,会难过。
除非阿黛不在意我的安危,或者,我能离开月娘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