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趁白日无人,我去看望甘九。月娘果然把她发给了春葳。春葳忙了半宿正眠,她便守在春葳身边安静绣花。
就着半开的纱织纹理花梨门,我看她傻傻望着春葳安枕,故意清了清嗓。
她被吓一跳,手足无措,似乎极怕吵醒春葳。眼见春葳安然无恙,方才定了定心神悄悄过来寻我。
我笑她,“看来你很喜欢春葳么!”
她脸颊羞红,咬着嘴唇道:“春葳姑娘温柔体贴,花容月貌,自然是人见人爱的。”
我欣慰道:“你喜欢就好。能让你喜欢,想来,她待你也不错,我很放心。”
她想了想,“我怎么听说,因为我,姑娘同月娘吵架了?”
我笑了笑,“吵归是吵,不过愈吵愈好了。”
她叹了口气,望望门口的花,“这底下的人嘴碎,可把姑娘说成各种版本的狐狸精。姑娘虽不看重这些,到底有些体面,该像林矜姑娘一般立立威信才是。”
“那种权利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有什么意思。何况,月娘是巴不得我能立威信的。我偏不!”
甘九诧异,“为何偏不?”
我神秘一笑,“因为我不想做她的人。”
“你不想做她的人?可是……”她秀眉微蹙。“女宠”这两个字,的确怎么讲都不好听。“罢了,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我黯然笑了笑。
少时,她回屋取了份舆图给我。“这份晋阳舆图虽潦草,却很详尽,是我手绘的。不管为什么吧,想来你用的着。”
我笑着接过,“谢谢。其实,把你送到这儿来,为你也为春葳。这个姑娘待我和善,但是,今后的西瑶春阁可能会生些变动冲击她之生意。未免她心生不安,自乱阵脚,有你在身边帮衬,也就无妨了。”
她想了想,“近两日我查看拈花档,发现花香城的接客时间略有变化。以往她接客总是按时辰,保不准一个两个。这两夜的客官却皆是一次通宵,场场买断。虽看似不妨碍什么,但大客与散客终有不同,长此以往下去,断然会影响春葳姑娘的生意。姑娘可是指这个?“
看来这个花香城倒真是一点即通。我道:“嗯。不过,这才仅仅是开始。”
她诧异,“姑娘想干什么啊?”
我神秘一笑,拍拍她的肩,“以后你就知晓了。”
“嗯。那我就不问了,既然月娘不许我们来往,姑娘有事儿还是命人传信吧。春葳这里,你放心便是,我既决意保护她,就不会让她受丝毫损伤。”
她的话使我惊诧。我本以为她这野路子不会喜欢伺候别人的,不曾想她能喜欢春葳喜欢到一副壮志凌云。
似乎,自己误打误撞还做了件好事。
出了毗邻居,必经之路必须途经花香城的相宜居。她门口正坐着个小丫头绣花,远远瞧见我过来,俯身一拜便回了。
横竖这满院仆婢见到我都是这副德行,我也惯了。眼看就走出园子,身后突兀传来花香城叫声,“银牙姑娘等一等。”
我忙驻足回眸,见她与丫鬟一副欢笑谄媚慌着近前,只回以温温一笑,并未做声。
她婀娜走上来貌似见了什么惊艳之物,将我上下打量,有意寒暄道:“哎吆,姑娘这番淡妆裳白,真乃昙花一现,出淤泥而不染啊!”
我似笑非笑,“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她半掩团扇笑笑,“姑娘有事么香城房内烹了好茶,移步到相宜居吃两盏如何?”说着,打开丫鬟手里的锦盒,露出一副精美璎珞。“这副飞燕穿花金镶玉璎珞是香城心爱之物,感谢姑娘一番指教。”
说起好东西,月娘平日穿戴用的皆是好东西。偶时,也同我聊聊这些好东西。这几日更不晓得何故,突兀喜欢起了花枝招展与显摆。她既显摆了,我自然要说好看。这一说好看,她当晚卸妆困觉,我上工前请安,必定要摘下来送与我。
故而,我也算知晓些皮毛门道。
单说这副璎珞,做工精巧,品质贵重是不假,却没给我过目不忘的气韵。不过,虽不是十分的好,却也能看出八分贵重。凭花香城一贯作风,此举算是给我极大面子了。
我淡淡道:“姑娘心意,银牙心领了。只是银牙答应过月娘,不与任何人过从甚密。”
她以为我是假客气,摆出一副委屈模样道:“姑娘不收便是嫌弃香城的物件了,这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说着,又推一推。
我有些反感,“姑娘可听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她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一张惯会巴结的嘴,竟能吐出这般冠冕堂皇的话来。干干一笑,“哈哈,那是香城无知了。”
我故意道:“姑娘岂会无知呢?这句话还是月娘教我的。月娘时常对我念叨说满西瑶春阁她本最重姑娘,奈何,姑娘最叫她失望。”
她不解道:“是么?”
我漫不经心向前走着,“姑娘聪慧,想来也知自上次魁选咱们阁内的生意便不甚景气。月娘说,这等不景气原是可化解的,只是姑娘们一个个恃宠而骄,不肯上进。所谓,不进则退,方才造成这般局面。”
她似笑非笑,“香城倒是想上进。只是香城如何沦落到第三,想来,姑娘比我清楚。”
我回眸,“姑娘言下之意,是在怪银牙么?”
她虚伪一笑,“姑娘这么想便多心了。”
听绮罗讲,现下外头都知晓春葳魁选的点子出自我手,因此,有人甚至把我们看成一党。
这魁选的一二名都与我牵连,就难怪第三名会为之揣度了。
我似笑非笑,“我与阿黛的交情自是不言而喻。不过,除了她,我并未与任何人深交。我也并非姑娘所想的那般……那般聪慧。只是有些事明明简单,却被姑娘想复杂了。譬如容貌这东西,春兰秋菊,好看堆里你说哪个更好看?还不是全凭自己身上那骨子魅气与客官各人喜好么?姑娘可有设身处地想过,如若你是客人,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小鸟依人,妩媚风流?”
我笑她,“姑娘是被春葳的盛景弄自卑了吧?”
她无奈一叹,“可眼下,的确是她那套小鸟依人的做派胜了。”
我冷哼,“若真是她胜了,月娘还挂阿黛做什么?”她语噎。“自然是因西瑶春阁还有可匹比阿黛的女子啊!”
她显得迷茫,“是么?”
我坚定道:“是!说起这位女子,那真是临风飞扬的嫩柳,通文墨,善歌舞,知世礼,善交往,千娇百媚,风流婉转。无论谁兴谁落,她始终色泽出挑,不败长青。而这个女子,便是姑娘你。”
“我?!”她瞠目,仿佛这辈子都没过这么一句,一时有些犯傻。
“对,你!既阿黛之后,可以名震晋阳的下一任名妓。”我顺手折下一支柳条给她,“姑娘以为,御景阳台内的女子比姑娘有何不同?容貌?身段?品趣?才华?姑娘应该知晓,那里大数都是从民间来的糙女子,姑娘万不可能比她们差。可是,为何发迹的是她们而非姑娘?就是因为自卑!西瑶春阁是小荷塘,本来能装姑娘这支长茎荷已是极其折腰,姑娘若再觉得自己不比某人,那就真真就是自薄了。姑娘若不信,可以出去转悠转悠,散散心,就知晓外头天高地广,在自家门里挣这一碗没出息的饭多么不是名妓作为了。”
她继续懵着,“月娘……真真是这么说的?”
我故意眼波微晃,“姑娘可千万别说是月娘说的。她虽不想咱们生意萧条,姑娘心内荒凉,不过这帮谁不帮谁,她也没主意。”说完我故意叹气,“唉!不过若姐姐一日成名,众星捧月。可千万不要留在御景阳台那等那地界儿,月娘虽并不体下,可讲句实话,这外头刮了什么风,什么雨,什么刀光剑影,我们一件也没经着。还有,更不要学漫裳与凉酬一样傲慢妒恨,姑娘曾经也辉煌得意过,如今也失意凄凉过,什么实什么虚,是不是也琢磨琢磨?”一拍她的肩,她恍惚抖了抖。
我故意道,“人哪,与小人论狭隘不若与君子论品性。谁规定娼女就不能活出真性情?就看你想不想目无下尘了。”话落,我故弄玄虚一笑。
这世上的人,长年累月处在算计当中,听到的甜言蜜语又皆是些不中用的废话,突然间有人给她树立目标,不过小小提点,她竟愣怔了半晌。
半晌后,她喏喏道:“是。姑娘深意,香城定好好揣摩揣摩。”
我满意一笑,见时辰委实不早,便返回小居去了。
见此法可行,后几日,我又将甘九给我的晋阳舆图一分四份,往漫裳、如念、凉酬、问君四个红妓房内各塞了一份。并我自己原创的野传本子,其中潜移默化指明了些地方和路数。其余所剩的姑娘,按照每人不同的性情,各扔了一份陈设布置图。且在关节处都留下了些关于月娘的蛛丝马迹,如此,她们便怀疑不到我头上了。
后来,西瑶春阁望春的姑娘突兀少了,困觉的姑娘更少。每日阁门敞开,客未入,四朵金花率先带丫鬟东西南北四方游玩,寻觅佳偶。剩下那些姐儿各守各的门户,各置各的乾坤,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让我欣慰的还是花香城。
她果然是个伶俐人,转日,便打扮成纨绔少爷去人家御景阳台抢生意去了。这个妖精一向精明,琴曲书画都是后学的,如今再端着一副潇洒疏狂的做派,自然能引得那些道貌岸然,故作清高的官宦喜欢。
渐渐,西瑶春阁的生客进账日渐繁多,日进斗金,就连热络的气氛更添几丝热血。
我这个月娘新宠便显得不起眼儿了,人人都在讨论这些时日西瑶春阁的变化,琢磨上进,就连月娘都有些摸不准她的姑娘们是怎么了。
且,由于她们都以为是月娘帮忙所致,纷纷下帖宴请,月娘见近日生意好,又个个乖觉,就算作为奖励也需应酬应酬,便不大能顾得上我了。
这正是我眼下最盼望的。从前她无聊,总爱盯着我。如今我终于得闲,便可以干些自己想干的。
与月娘相处深了,知道她有些习惯不大正常。譬如,吃酒的时尤为放浪,吃茶时却又尤为清苦。
我寻思着,与其任她这般极端下去,倒不如做些温和的东西断了她的不良嗜好。
想到她平日最爱吃那清苦的阳梅春雪茶,便想由此开端,自制一种温和的茶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