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初上学的时候初中还是四年制,步入初四的日子不再像初二初三那么好玩儿,我们需要面对中考的压力,家长也开启了紧迫盯人模式。初四的时候全年级一共十二个班,每个班五十几名学生,总人数接近700人,按往年两所市重点的录取情况我们需要考进前100名,最好是前90名才能保证在我们早已锁定的九中录取线内。我所在的1班和张芸芸的12班都不算是重点班,初三的时候我大概徘徊在60名左右,而芸芸由于心思散落在她的“义气组织”上成绩大概在100名警戒线附近徘徊。从小起我爸挂在天天嘴边上的一句话是:“人活着,得有正事儿。”关于这句话的解释是,大人们活着就得干好工作、当好家长,孩子们活着就得学好习、当好孩子。我们两家父母关系好到逢年过节父母之间会带着我们去对方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家串门拜访,而我爸的这句名言成功给我们洗了脑,也成为了老人们口中说教我们的主要素材。本着这样的生活准则,我俩都觉得学习好是天生应该应分的,所以不管玩儿心再怎么重的时候也没因为学习的事让父母发过愁。然而,我们那座城市只有两座省重点,一个以高考擅长文科而出名、另一个以高考在理科方面优秀些而见长。当初的我俩已经明显偏科比较严重了,所以在默认将来要学文的情况下,我们俩的选择就只有一所省重点九中可选了。为了我们一直坚信的“人活着,得有正事儿”,也为了接下来继续一起共同度过三年美妙的高中生活,我们俩都决定在这一年拼了。
自从家长们的紧迫盯人开始以后,我们的时间被盯到了以10分钟为计量单位。上学、放学的路程时间控制在20分钟之内,算上收拾书包、路上买个零食也要在半个小时之内踏入家门。吃饭、看电视都有严格的规定,甚至连在厕所里面逗留的时间过长都会被催促。周末的时间基本被各种补习、午睡和偶尔的看看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所填满。旱冰场这种容易分心的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去了,跆拳道课也由每周的两次降为了一次,而且还是在我们俩的大力争取之下。
没想到的是,我们费劲说辞据理力争得来的跆拳道时间,虽然战胜了父母,但可以和一众道馆里的伙伴们痛快玩闹厮打的好日子才进行了不到两个月,就被我们数学老师的一只无形的补习大手给勒住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明令禁止老师课后补习的说法,我们当时的数学老师是个名叫孙严的离婚女人,黑长直的头发中带有些许白发、胖胖的、大概36、7岁的样子,自己的儿子当时在高考复读期。她是当时的教师标兵,除了教我和芸芸两个班的数学,还是另一个号称是“重点班”的班主任,向来就以“凶狠”著称。我们上中学的那个时候也还没有什么明令禁止不准教师体罚学生的说法,很多老师都会采取不同的方式督促自己的学生,而孙严名副其实是其中最严苛的。她的体罚现在回想起来野蛮的很夸张,轻微的是对待没有按时完成作业的同学罚站一整节课、而敢说自己压根儿没带作业的就是蹲一节课(蹲着的时候还不能不听课,要在凳子上记笔记、做题、回答提问)。重量级的体罚发生在一个星期一次的周考后,只要是明显退步的学生,就会挨板子。为了防止像我跟张芸芸这种都是她教,但在不同时间考试有机会互相透题的邻班朋友,她的考试都固定的发生在周四的最后一节晚自习上。然后,她会在周考自习结束的当晚把她教的三个班的卷子都判完,那一年每个周四的晚上我相信凡是她的学生,心情都像我一样是在惴惴不安的焦虑情绪中度过。因为周五她就会拎着那条从不离手的橘黄色长方形板凳腿出现在课堂上,像是仪式一样首先把考的好的、有进步的、她觉得还说的过去的同学的名字及分数逐一念一遍,这个过程被点到名字的同学都如释重负的迈着欢快的脚步像上台领奖一样的把自己的试卷领回来。然后孙严会说:“接下来,我要念到的是这次考试明显退步、犯了我再三讲过的低级错误、明显心不在焉、不在学习状态的人,你们自己上来告诉我该怎么办。”是的,她会逐一念班里剩下差不多一半的同学的名字及分数,每个人上去的时候都会被问同一个问题:“你这个分数是怎么回事?你都错在哪儿了?你告诉我怎么办?”怎么办的意思是,要我们自己说该挨几板子。这个时候我们的理想数字一般都是三下,如果考的没有特别差,而且看着她的脸色也还正常的情况下,会“幸运”的被揍个三下了事。虽然我只挨到过五板子,但现在写这段的时候,回想起来,左手竟然还隐隐有火烧一样的痛感。极个别几个成绩十分不稳定、性格相对活泼、总是犯一些粗心错误的、在她重点关注名单内的同学就很危险了,让自己数着“一下、两下。。。”最多会被打十五板子,打到都要冒火的情况也是有的,而且怕影响正常写作业,她只打左手一只手。最后,这个令人恐慌的“仪式”是以对几个已经放弃中考、决定上职高或者进入社会找工作的、不怎么学习的同学的带有些侮辱性的蔑视结束的,她会说一句:“剩下那几个扶不起来的就不念了”作为结尾。对这些人她总是心怀某种明显恨意,有时候是让最后一名挨完打的同学把卷子发给他们,而有的时候干脆把卷子往地上一扔让这几名同学上去捡,总之就是表明一种完全放弃的态度,并通过这种方式让其他同学分清楚,这些人是她口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可与之为伍”的差生群体。因为她带的班成绩真的很好,年级里的前一百名,十二个班里,其他班占五六个名额,孙严带的重点班可以占二十多个到三十多个,所以她的凶狠做派校方从未觉得欠妥加以制止过。这种碾压式的优势甚至让其他班的班主任也开始主张孙严这种“物以类聚”的说法,对有望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格外的关注,对能够考进普通高中的同学半关注,而对于放弃中考但是敢扰乱班里秩序的同学则采取铁腕政策。这种差别对待很不健康,但在当时面对巨大升学压力的各班班主任而言,好像又挑不出什么大错。张芸芸一直是个认死理的人,凡是她自我逻辑体系下的道理她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纵然对方是自己的老师,也没觉得就应该含糊屈从,她很执着于遵从自己的本心,也就是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活要活的理直气壮”。
事情是这样的,起初,孙严恐怖的教学风格并未引来我们的反感,反而让我和张芸芸活在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小小恶趣味中。每次周考后我们俩都会互相给对方估成绩,我们的数学都不弱,只要不出那种很刁钻的应用题都能维持在100分左右(当年满分是120分),属于轻易不挨打但偶尔难逃三板子“鞭策”的类型。而三板子的痛远远小于被当众问“你觉得该怎么办”的难堪,所以我们的数学成绩基本上没有掉下来过。真正引发不满是从孙严在初四一开学暗示各班同学周末去她们家“开小灶”进行额外的课外辅导开始的。一些真有需求的同学很快就报名去了,但我跟芸芸的数学都不弱,而且她们班的课外辅导时间正好跟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跆拳道时间冲突,于是我们就选择了继续我们的跆拳道课。再然后在上课的时候,孙严开始有意无意的提问一些去她家补课的同学并夸他们有所进步,还会批评一些还没去补课的同学为什么依旧在犯一些强调了很多遍的低级错误并且采取类似罚站之类的措施,于是乎更多的同学加入了周末她家的补课大军里。后来有一次,数学课代表拿着点名册,让全班还没有去数学老师家补课的同学来找她登记一下,我去登记的时候班里大概也就还有十五个人没有去补课,其中还有十个属于“不可与之为伍”的落后分子,尤其是学习排在前面的,没有一个不去的,看到那个登记表,我当时心里就慌了。晚上放学我跟芸芸说起这事儿,她说她们班今天也登记了,情况类似。
她跟我说:“你要觉得心慌你就去,我也不是想跟她对着干,我就是讨厌因为大家都去就去,这算是个什么理由。况且父母都同意了让我们去上跆拳道,非要暗示明示的强迫全员都去补数学,这是什么道理?”
我说:“我也不想去补,虽然一节课就15块钱,但是干什么不行啊,非要花在去她家多刷几套题,又不是在自己家里刷不了。”于是,接下来的周考过后,考了92分的我被叫进了数学老师办公室。
孙严:“陈茜,你这个孩子成绩还是不错的,在考重点的范围里边。但是数学成绩总是不上不下的没个进步,总这样不行啊。”
我:“孙老师,你说的对。我下次一定努力。”
孙严:“每次考不好都说下次努力,你以为你还有几个下次?还有7个多月你们可就是要中考了,你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水平还不多下功夫就要落后了。”
我:“我知道了,孙老师,我会多下功夫在数学上面的。”
孙严:“你下功夫,你自己知道怎么下功夫吗?你看跟你差不多的赵阳,最近成绩提高的多块,平时你们都是不上不下的,人家这次是不是考的比你高出了十多分。”
我:“是的,我看到了,她是进步挺明显的,我也会努力跟上的。”
孙严:“我开了课外辅导课,就是想要帮助同学们在冲刺的这一年能取得更好的成绩,班里同学都求之不得的来上课,你到现在还不求上进。大家都在进步,你明白意味着什么么?意味着你就落后了。”
我:“我不是不求上进的,我在家也在很努力的做题的。”
孙严:“有用吗?这次的92分还没明白吗?你自己回去想想,我不跟你多说了,这周看你来不来上课表明态度。出去吧。”
当晚我把被办公室谈话的内容给芸芸讲了一遍,我跟她说:“你看着吧,这次就是你考的还行,但早早晚晚是免不了这轮谈话的。”张芸芸说:“我不怕,我就算被谈话了,我也不去。我就这可以自学成才的态度。”我对张芸芸的硬骨头作风向来深信不疑,也知道自己无法抵御如果不去有可能会发生的“格外关注”,于是乖乖投降“表明态度”加入了补课大军。我以为张芸芸一定会认死理的顽抗到底,毕竟在道馆的日子是她当时很大一部分快乐源泉,而意外的是,在这次的事件中,张芸芸竟然败下了阵来。
孙老师跟张芸芸的办公室谈话就发生在我开始去补课的第一周,张芸芸考了九十来分,然后毫无悬念的被叫进了办公室。
孙严:“张芸芸,我看了你这次的成绩,向来发挥就很不稳定,这次更差了。以你现在这个忽上忽下的状态,想要上省重点是很危险的。”
张芸芸:“我知道了,孙老师。”
孙严:“你光是知道了有什么用,来说说你打算怎么提高。”
张芸芸:“多做题,尤其是考试做错了的题,我会反反复复去做的。”
孙严:“光是这样有什么用,班里哪个同学不是这样做的,该落后不还是落后。你们可是还有不到7个月就要中考了,以你现在这个状态可不行。语数外是重头,你语文和数学都还行,但你看看这个数学成绩这么不稳定,一不小心就容易被落下的,需要额外的多花功夫。”
张芸芸:“好的,孙老师,我会的。”
孙严:“你平时对我这种态度我也是懒得管你的,但是我不能让你带坏了你们班里的风气。我开了课外辅导班,就是为了帮助大家进步,我另外带的那两个班就只有彻底放弃中考的那些个差生们才不来上课。可你看看你们班,到现在还有一半的人不来上课,以你为首的那些个不思进取的,你以为你们现在不思进取是团结是讲义气够朋友,到时候考不好你耽误人家一辈子有你后悔的时候。你以为我爱管你们,要不是不想我一手带出来的好成绩都毁在你们几个人手里,我才懒得管你们。”
张芸芸:“孙老师,他们不上课是他们的事儿,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自由。我不上课是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孙严:“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有什么自己的事情要做?”
张芸芸:“那是我自己的私事,周六是个人时间,我可以不用回答你吧?”
孙严:“我真是浪费时间竟然苦口婆心的跟你这种冥顽不灵的学生说这么多废话。我带过这么多届的学生,什么样难管的没遇到过。你不就是叛逆吗,我倒要看看你能叛逆到什么时候。”
张芸芸当晚兴高采烈的给我讲了她不卑不亢所取得的阶段性胜利,并且洋洋得意认为自己捍卫了她们班部分同学不想要参加补习的自由愿望,然而回想起她当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只能说她果然还是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