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醒了。
张开又醒了。
张开醒了又醒。
一次次甩着脑袋，一次次在同一个时刻睁开眼。
在张开放弃探索，陷入每日重启的前期，张开还能记得一些数字。为了不被宿舍的人拉去打球，张开自己装病26次，老乡的阑尾也割了31次，还有16次是没有任何理由跳下床像个疯子一样跑出宿舍。
每一次的重启，总是在睁眼后失望中，幻想着回到上海自己的小窝，那个被各种无用的欲望填充的满满当当小窝。又或者，就算回不去上海，那至少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一个可以抛弃5月5日的周六。
后来重启太多次，张开索性都不去记忆次数，不愿意给脑子里填充任何新的东西。又过了一段时间，张开也彻底忘记了吴培宁的QQ号，忘记了龚星玉的手机号。不过老马的吴小卉还记得。张开发现人名比较难忘，可能还是时间不够久。
张开每天都是在下午喝酒，很久都没有吃过什么正经的东西。反正醒来也不饿。所以啤酒加香烟是最好的入口的东西，这两样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不用嚼！张开身体依旧很好，没有任何的不适，每天醒来都是一个崭新的20岁的年轻肉体。这是让他最爽的，因为这样可以毫无负担每天抽三包七星，可以喝一箱漓泉。
原本张开只是想着休息几天，不去想线索，不去找朋友。就自己一个人呆着。可是惰性这东西和毒品一样，上瘾还难戒。张开意识中那个看似坚固的大坝崩塌了。张开心知肚明，击溃大坝的并不是吴培宁的出现。也不是每天不断的重启。击溃他的是不用思考，不用探索，不用希望并且不用失望的一模一样的日子。
就在有一天，张开醒来的时候，忽然想不起自己是从2018年哪天回来，甚至在脑袋中冒出了今天又旷课了的荒谬念头。张开被自己吓到了，跳下床打开宿舍门，一个向前飞跃，从三楼大头朝下直接跳下去。两眼一黑，然后就又醒了。
经历这次真实的失重体验后，张开觉得如果不是瞬间的魂飞魄散，自己应该都能醒……可是5月5日这天始终晴空万里，微微小风。张开想找个五雷轰顶烟消云散都找不到。
钱包里有50块，饭卡里有103.4块。张开带着这些数字，每天无聊着重复同一件事情。
找个理由或者完全没有理由走出宿舍，接受宿舍人友善的或者恼怒的问候。然后去食堂边的小卖部，买一箱漓泉，4包七星，偶尔会买瓶老干妈和面包片还有冰可乐。去小卖部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张开虽然没有刻意的往脑子里放过信息，却也不自觉清楚的知道了小卖部大多数商品的价格和存货数量……买好这些东西后，张开会根据心情找个可以观察人的地方，都是一些户外有人流量，比较方便喝酒抽烟不会被人指手画脚的地方。比如小卖部门口，比如宿舍区门口的兵乓球台，比如体育馆后面的篮球场或者体育馆前面的足球场。有时也会走远点去图书馆门口的草坪。再远一点就不愿意去了，因为扛着一箱子啤酒太累。而且因为每天喝一箱酒，张开也成功的验证了心理上瘾这件事情。
张开每天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喝酒看人。
重启日的次数已经完全忘记，因为根本没有去记。反而那些并没有去记的东西，却都通过眼睛影印下来。
只要张开坐在自己选择的那些位置，就像投影仪通了电。
有一个穿着条纹T恤带着眼镜的小个子会去小卖部买根冰棍，出来的时候会把冰棍塑料包装扔在地上，素质低下；篮球场那个身材魁梧的大高个是个左撇子，左手投篮很准，而他的右手总要推对方穿着红色球衣的小黄毛；一个穿着巴西球衣拥有青蛙腿肌肉的哥们一脚抽射，足球会准确飞向球场旁边小马路的路灯杆，灯罩被震掉后砸在一个小短裙女生面前，小姑娘吓的摔倒惊叫走了光；图书馆草地有个除草工人躺平呼呼大睡，期间会左翻身两次，右翻身一次，然后鼻子会蹭到一朵小花随后在自己巨大的喷嚏当中惊醒了……虽然记不得每天看过多少人，但这些场景却真正切切印在张开脑海中，每天都再重复。好处是，有时候为了看清那个小黄毛有没有对着大个子犯规，可以连续几天更换角度和距离，这样大脑中会得到全方位360度无死角的高清画面。
张开安静的在学校观察。既然自己已经崩溃到自杀都无果。短期内也不会有“鼓起勇气”“打起精神”努力寻找真相的意愿。偶尔张开会想起自己曾经得过的抑郁症，比较现在这种情况，抑郁症就是个屁……所以他只能每天持续观察。
因为每次观察的时候，张开都会不自觉的想象那双同样正在观察自己的眼睛。每次想到这个情况的时候，张开都会喝口酒，抬头看看天，心里说，我就是转圈的蚂蚁，怎么着！然后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食指和拇指捏着烟屁股，举在眼前假装看看过滤嘴的纸有没有包好，同时尽可能的把中指竖的笔直冲着天空。虽然并不知道朝着天的方向对不对，但张开总会贱贱的想，“老天爷，我也许误会你了，那你也提个醒呗。”
张开也发现了一些事情，每天的重启并不都是一模一样的。比如那个来找张震，并且借火的老乡，只有张开拿出不爱抽的红甲并且点燃的时候，这个人一定就会出来借火，而且总感觉这个人是突然出现的。再比如那个去小卖部买冰棍的眼镜，并不是每一次都把包装丢在地上。当然，前提是张开选择站在小卖部门口抽烟。
重启频次非常多后，张开也发现了，自己的一些小行为会影响一些小的细节。这些观察的现象，总让张开能想起薛定谔的猫，而这些不小心被张开仔细盯着的人就会变成那只猫，行为轨迹都会因为张开观察而变化。不过影响力也就限于丢不丢包装袋，犯规做的明不明显之类的。宿舍的友谊赛却从来不会因为张开的观察而改变解决，一直都是输。
张开喝酒的时候完全放弃了去思考真相和谜团的事情，不过偶尔会想想老马，想起老马说的囚徒。直到现在，张开才真实感受到了囚徒的悲凉。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有时候张开感觉自己已经过了几十年，但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那个虽然不帅但充满胶原蛋白的年轻脸庞，总能不断的提醒他现实的状况。
张开深信生命和文明的周期对于宇宙寿命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弹指而已。难道自己就这么不死不灭永垂不朽了。偶尔张开也会翻出床头还未迭代的随身听，听一听从高中伴随着自己的摇滚乐磁带。每次听音乐，都能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永远真的那么好吗？
这一天张开又醒了，躺在床上思索了3秒。决定今天要换个没有去过的地方观察人，图书馆。没什么原因，就是学校户外人多的地方都看腻了。
既然今天要决定去图书馆浪费时间，那么也对宿舍的人换个新的理由，重复看到他们时间太久了，虽然他们并不知情，但张开居然对他们产生了可耻的愧疚感。
中午很快过去，宿舍的人也凑齐了，张开斜躺在床上，看着已经开始换球衣的同学们。趁着他们还没有来问自己的时候，张开清清嗓子。从斜睡的姿态改成了盘腿的坐姿。大声的说出一句话：“各位，今天的比赛我就不参加了，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输了。我们输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精神的动力，没有精神的动力人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控住不住自己的身体就控制不了比赛。”看到宿舍的各位鸦雀无声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张开接着又说到。“所以，我打算找点信仰回来，我打算去读书，我要去图书馆了，你们谁都不用拦着我。从今天起，我就不是以前我了！”
说完这些脑子但凡正常都不会说的话，张开跳下床，迅速换好衣服穿好鞋，在所有人还在发呆正在组织语言准备骂他的空档，跑出了宿舍。
今天不喝酒，但七星还是要买的。张开迅速的下了宿舍楼，但却非常缓慢的移动到了食堂小卖部，老样子买了四包烟，还有可乐。小卖部老板说的话，做的动作张开也能背出来了，包括脸上露出难得有人来买贵烟的欣喜表情。毕竟小老板抽屉藏的走私烟不多，因为买的人也不多。无知才是最幸福吧，张开每天买烟的时候都要想一次这句话。
走去图书馆的路上，张开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脑子里这么一想，嘴巴里莫名就产生想要咀嚼的欲望。自从开始破罐破摔后，并且探究了可以不死的底线，张开就像一只水熊虫一样，除了对烟酒的心理依赖，完全没有产生过“馋”和“吃”的念想。刚开始喝酒还买点面包薯片零食什么的，后来真的是嫌弃咀嚼都费力。今天怎么自己突然想要咀嚼了？
食堂这个时候是没东西吃了，只能去校外，一想想还要走那么远出校门，张开又不想去了，图书馆的距离已经是极限了。可是越压抑，口腔强烈想要运动的欲望也更强烈。张开只能顶着太阳，看着地面小心缓慢的行走着。一副怕随时踩死蚂蚁的样子。
好不容易挪出校门，一路上张开已经抽掉了6根烟了。异常缓慢的原因不仅仅是懒得出来，内心其实更想耗费时间，磨掉自己控制不住的口腔欲望。然而口腔胜利了。
张开站在学校南门口，午后校门口略显冷清。那个趴活的出租车还在，张开瞄了一眼司机，司机躺在车里呼呼大睡。难不成这一天就张开这一单生意。张开扭过头不去看出租车。放眼去看饭店，校门口几个为数不多几个排挡都过了饭点，厨子和小工在门口无聊的打着牌。其余还营业的就是甜品店，清补凉水果盅龟苓膏很多，可惜张开以前在桂林那么多年都不怎么吃这些。张开最爱的有炒饭啤酒花生米的芬芳，还有两个多月才开门。所以最终唯一的选择，就是正门口的米粉店了。
张开想想既然只是“磨牙”，无所谓吃什么。于是换了方向朝着米粉店走去。店里居然还有几个食客，看样子也都是错过饭点的学生，门口收钱点单的大姐也频繁的打着哈欠。张开点了二两粉，专门还多加了锅烧。这个点的锅烧早都不脆了，甚至还会粘牙。不是想咀嚼吗，那就多来点。张开居然和自己的欲望赌着气。
米粉还是很好吃。张开的肉体并不是很久没吃东西，虽然精神上不记得最近一次吃的是什么。但对于张开的肉体记忆，也就是昨晚的事情。可是这个奇怪的想要咀嚼的欲望从何而来？
锅烧果真很粘牙，张开费力的嚼着，牙齿、锅烧还有舌头不断的互相碰撞，偶尔还能蹭到牙床，很久远但却舒服的感觉传入大脑。这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口腔多重奏，让张开脑袋中那片混沌轻微的颤抖了一下。我究竟在怕什么？
张开嚼着咬不动粘牙的锅烧，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困在囚牢里又如何？太过顺利又如何？是别人设计的圈套还能怎样？我有什么输不起的吗？不论是谁或是什么东西把我拖进这里困住，但同时也给我了无限重来的机会啊！如果这些日子我努力去找线索，是不是我现在已经可以逃出囚牢？虽然我的时间充足到可以随意浪费，但我为什要陷入这种不用混吃也等不到死的日子里？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几乎可以和宇宙一样不朽，但这种每天只是喝酒的不朽也太不值得这两个字了吧？我还可以放声大笑，我也可以随意痛哭。我的情绪都在，我的记忆也完整。比绝望更绝望的真相，无非就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独自永恒的守着5月5日这天！
张开被未知的某一种真相，击溃了内心坚守的大坝。但却被一块粘牙的锅烧，唤醒了要活的意愿。
活好比活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