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站台明亮通透，各种情况一目了然。下车的人并不多，上车的人也稀稀疏疏。张开心里盘算着晚上去哪吃宵夜，似乎已近忘记20分钟前他刚吃了三个菜一碗米饭一瓶啤酒。
三节车厢的距离在站台上看起来非常近，张开也不着急出站，慢悠悠甩着腿晃荡到了地下通道前，眼看一只脚就要迈进地道台阶的时候，站台上响起了发车铃，张开略有遗憾的回头看了一眼这趟带他“逃离”桂林的火车。
各车厢列车员已经关好车门，在悠长的铃声下，列车已经开始缓缓移动，移动中张开看到车窗里那对中年夫妻，他们也看到了张开，着急的冲着张开挥着手，他们可能以为张开下车遛弯没来得及上车。带着耳机的年轻人也有点惊讶，他已经把自己的座位移到了窗边。张开正想微笑着和中年夫妻挥手再见，然后下一瞬间，整个人呆住了！
年轻人把自己移到了窗边，然后他自己靠近过道的座位上有了新的乘客，一个女孩，齐耳的短发，一件纯白色的T恤包裹在上身。女孩安静的坐在座位上，应该被中年夫妻和年轻人的行为影响，也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在一瞬间目光和张开交织在一起。
陈丽！张开看到了陈丽！
虽然陈丽只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熟人，但张开自信从来不会认错人脸。
虽然是隔着车窗不到10米的距离，可张开竟然清晰看到陈丽左眼下那颗痣。
火车因为开始提速，车厢连接处发出了嘎吱的声响，然后那个和陈丽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孩消失在视野中，只隐约看车窗玻璃上还有一支手掌在晃动。
张开矗立在原地，巨大的震撼袭击了全身，每个毛孔都似乎被强行打开，长沙湿润仿佛带着辣椒的空气钻入每个毛孔，刺的张开浑身发麻。
张开很清晰的记得，陈丽比自己小五岁，如果这是2000年的陈丽，那她还只是个15岁的初中生，就算今天站在面前张开可能也无法认出。但这个女孩，这个坐在列车上凝视了自己一眼的女孩，明显就是张开记忆中那个2018年的陈丽。
张开自信不会认错，就像去一家新公司报道第一天，看到很多新同事，老板也一一介绍了各位，可能你一下记不住同事们的名字，但一定会记得他们的脸，第二天上班电梯遇到后，不会犹豫，你的大脑和行为都会立马做出认识这个人的反应并且热情打招呼。就算你工作一天就离职了，两个月后你在另外一个写字楼再次遇到这些仅同事过一天的同事，你也会记得。因为你们有过交集，交集不会因为时间长短而变化，只要有交集，就已经写入大脑。
所以你可能不记得每天坐地铁都会偶遇的某张脸（除非你刻意观察过别人），但你一定会记得在地铁上和你吵架的那个人，哪怕是陌生人。记忆这个东西很神奇，可以储存的信息量应该非常庞大，只要写入就会刻录，想不想的起来那是提取能力，和储存能力无关。
而对于张开来说，上次见陈丽也就是一个月前，绝对是不会错的。
唯一还有一点不能确定的因素，这个女孩在看张开的时候，眼神平静甚至普通，就像围观看热闹的路人，没有任何表情。当然，也许是因为张开现在和2018年的长相差距颇大，光看体型，就是M号和XXL的差距。
难道真的只是相貌非常相似？张开心里的震惊随着理性的思考退了下去，身体的麻木也逐渐消失。张开这几天只有一次偶然想起了陈丽的失踪可能只是不想被找到，在此之外张开从未考虑过这个只算有一点交集的熟人会出现在这个世界。就算张开有点自信，但也无法100%确认那个女孩就是陈丽。
无法确信的思绪占据了上风，但张开在这个不断循环的世界里，似乎找到了一丝丝可以为之努力的目标和方向。
世界是个巨大的谜团，有些人沉溺在谜团之中毫无觉察，而总会有人质疑一切并且探索边界。以前的张开是前者，现在的张开想要成为后者。当人陷入谜团并且不自知的时候，其实是幸福的。一旦发现谜团的倪端，寻找真相的欲望大过一切。
张开看着已经消失无影的列车，虽然无法确定“陈丽”（在未能确认的前提下，张开内心帮陈丽的名字加上了引号）是原本就在这趟列车上找到了空位置，还是就是在长沙上的车。张开想不起陈丽是哪里人，能确定的就是这个女孩一定是从南宁到长沙沿线城市上车，南宁，柳州，桂林，衡阳，长沙。肯定不是桂林，要不当初认识的时候就有更多话题了。似乎曾经真的没有询问她是哪里人？如果刚才自己没有去餐车吃饭，是不是现在已经可以去验证了？那么在列车上一系列随机的行为是不是导致了这次错过。“起因和结果同时而生”张开忽然想起来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这句话。
不过既然看到了“陈丽”在车上，大不了张开再次踏上这趟列车。时间对于张开来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愿意的话他可以每天都做这趟火车，记住这个火车上每一个人的脸。
张开也不是认死理的人，既然已经下车，那就出站先，接下去吃香的喝辣的然后熬个夜，毕竟张开心里还惦记着那对夫妻是否可以踏上北京的土地。
站台基本已经空了，地下通道从别的站台下来的乘客也稀稀拉拉，人少的都不太像火车站了。张开出站的时候因为票面是到武汉，提前下车也不违规，铁路没有受任何的损失，没任何多余的询问张开就顺利出了站。
毕竟是省会，火车站外人头攒动。
长沙火车站对于张开是陌生的，多次出差都是机场到达，还有一次自驾路过是通过高速收费站进入。火车站是陌生的第一次。早期火车站指引系统几乎为零，张开只能靠着直觉和人流走向，移动到了站前广场，然后回头仔细打量长沙火车站。
不知道为何，中国大多数城市的火车站就算拿掉代表城市的那几个红色大字，也总能很轻易但识别出其功能性。犹如礼堂版庞大的建筑，吞吐量越大建筑也就越大，就像大多数能吃的人嘴巴都很大一样。这类建筑通常都有从顶到地的立柱，玻璃幕墙让人无法分辨内部具体的楼层和结构。一般情况下还会有一个高高的顶或是钟楼式的建筑（北京西客站有两个）。多年后的高铁站沿用了礼堂的设定，减少了钟楼试的凸起，也许是人们不在关心车站的标志性，城市距离近了，地域识别弱了。
长沙火车站基本满足了上述各种条件，略为庞大的建筑物在对称中心处矗立着一根粗壮的钟楼，顶部竖立着一根巨大火炬。应该是象征着革命起源的意义。张开忽然想到了《我的团长我的团》中不辣的那句台词“中华要灭绝，湖（fu）南人先死绝”。这居然是张开当下对湖南最清晰的记忆。
收回了对火车站的评价，张开开始肉眼搜索旅游纪念品商店，钟楼的指针刚好指向20:00。车站周边总应该有类似的商店开着。张开还需要一个漫长长夜来度过，买一只普通廉价的儿童电子手表，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车站附近往往都会有大量这样的商店，铁路经济的丰富组成板块。张开很快就找到一家类似的商店，进入商店绕过各种旅游纪念品特产食品泡面饮料矿泉水，终于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找到一个售卖电池，打火机，充气罐，包括电子手表的柜台。不用挑选样式，反正是一次性消耗品，不需要精准质量过硬，能看到大致时间即可，这种要求下几乎每一块放在柜台的电子表都符合。
柜台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学生模样，带着眼镜，应该是替父母看摊。手里捧着一本盗版金庸合集。张开高中的时候也买过不少类似的盗版书，质量极差，经常有缺字少段落的情况发生，而且只能读一遍就会接近散页，文化的一次性消耗品，就像张开要买的电子表一样。
张开随意选择了一块看起来黑色塑料材质电子表，标价50块钱的“高级货”，小伙子一边捧着书，一边帮张开拿出手表丢给他，收钱的时候随意的看了看，用手指摸摸了50面额的纸币，拉开柜台内的一个抽屉丢了进去，透露出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老练和冷漠，期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或许只是对这份不属于他的工作表达不满和不屑。
张开拿起手表，圆形表盘边对称分布四个灰色按钮，捣鼓了半天只有两个是可以按下，对照柜台里的电子钟快速调整了时间。张开顺手把手表放进了口袋。这下好了，在这个世界的今夜，我终于可以掌控时间了。
张开走出商店的时候，时间刚好20:35，张开点了根烟，叼着烟张望着，开始寻找着可行的交通工具。
这个年代全国的火车站都缺乏体系化的管理。2006年张开坐火车第一次抵达上海南站，出站的时候被相对有序的管理所迷住，清晰的指引牌，身穿统一制服的管理员，排着长队的出租车，有序的人群。当然在见识过霓虹国公共场所和交通枢纽的高度秩序化后，不失公正并且官方的说：确实还有很多可以改良的空间。
对于多年出差往返各大小城市甚至县乡的张开，找出租车，其实不难！抬眼寻找人群集中的路边，然后观察停靠的交通工具的大小即可。缺少公共指引，人群自然会作出了指引。
张开移动到路边，看着很多旅客俯身探头做出鞠躬的姿势和车内的司机交流着，无非就是去哪里，你走不走，多少钱，打表吗，便宜点之类到话语。
在火车站这个地方上车前先要达成共识，这基本上是各地出租车的行规，对于出租车司机来说，来车站爬活是需要运气，运气好拉个大活，今天的份子钱就解决了。在这个没有滴滴的年代，出租车把持着“良好”的卖方市场。
张开时间宽裕，也不着急，在旁边观看出租车司机和乘客们的商务谈判，等待着某个失去耐心的司机气急败坏却又不能发作的来询问自己。
今天运气不错，第二根烟刚熄灭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司机明显拒绝了前面询问的乘客，径直把车开到张开的旁边，也许是看到张开年轻稚嫩的样子，想着比较容易忽悠。
“满哥，克哪里咯”看起来不满三十岁却满脸社会气的出租车司机停下车向右侧身冲着张开招呼着。
张开不得已也做出半鞠躬的姿势，和司机说了声“师傅，您知道哪里有夜市吃宵夜吗，地道点，我不太清楚哪里有，您能带我去吗？”张开是奔着口味蛇来的，但真心不确定自己记得的那些店2000年的时候有没有，所以只能改成宵夜，反正有宵夜的地方，总有好吃的。同时这样的语言其实也潜在给了司机可以绕路的空间。
“宵夜？那就去南门口，店多，想吃么子都有”出租车司机果真有了兴趣，并且迅速切换了长沙普通话。
“好的师傅，那大概多少钱？”
“有点远哦，你给50块钱好了”出租车司机明显是装出来的为难。出租车行业基本都是一次性买卖，无所谓回头客和投诉……
张开心知肚明，这个价格打表应该往返两次都足够，不过也无所谓了，钱对于他和时间一样，没有意义。钱包里还有差不多500块，一个人吃个宵夜足以。
张开脸上做出了一副犹豫和斗争的样子，就在出租车司机要失去耐心的前一秒，张开仿佛下定了决心，毅然说到“好吧，就50”
司机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嘴里还嘀咕着“真的挺远的”，张开拉开后方车门，坐上了车。然后掏出钱包，凑了凑10块5块的零钱，凑出50块递给了司机。司机一边回头说“下车给也行”一边却腾出了手收了钱，数了数塞进了腰包里。
“师傅，远点没关系，但我真的又饿又馋，麻烦您尽量快点就好”，张开向出租车司机发出了信号：第一，钱都给你了，就别绕都太过分了，帮你省点油钱。第二，别中途拼车，拉别人上车。似乎是出租车司机心虚，可能50块真的坑的有点多，他虽然嘴里嘀咕着放心好的等词汇，但明显气势弱了下去。车子终于上路飞奔了起来。
2000年的时候国内的私家车似乎还没有大爆发，长沙的路况也好的出奇，张开看着外面并不熟悉的街景，无意识的记录着道路名称和路边所有可以看到的文字，路牌，广告牌，大楼名字等等。这是一种很容易打发时间的方式。出租车司机一路上试图想要聊天，每次都被张开的沉默堵住了嘴巴，非常郁闷的猛踩油门，冲出红绿灯的时候，捷达居然被开出了推背感。
司机应该没有绕很远，20分钟不到，就在张开还在计划着下一次如何在车上找到那位“陈丽”的时候，司机说快到了，张开放眼已经可以看到路边大大小小排档招牌灯光。司机话不多说，快速把车随意停在路边，回头用眼神指了指车外，然后陷入了沉默。张开打开车门，还是礼貌的说了一句谢谢，然后下车走了出来。关上车门的一瞬间，司机一脚油门轰鸣而去。
张开笑了笑，心里说了一句下次见！
南门口应该是一片区域的统称，而且张开并不熟悉，只是有一次出差的时候似乎被客户带来吃过宵夜，只有一个名称上的记忆。但那都是十几年后的事情，城市发展的迅速早已把历史甩在了脑后。眼前张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条残破老旧大排档杂货店和路边摊拥挤在一起的街道，人还挺多，可能和今天是周五有关系。
张开掏出口袋的电子手表，21:21。路上用了20分钟左右，但前后这一番折腾，快1个小时过去了。没有手机可以用，只能把手表装在口袋里，通过掏手表的行为来满足自己总想从口袋里掏出个玩意的心态。
火车上吃的晚餐似乎已经消化光了，张开看着眼前各种排挡，空气中混合莫名的异香，口水快速分泌，刺激的整个肠胃蠕动了起来。这些感觉太真实了……不！这就是真实！张开不关心自己的假设是否成立，无论是意识世界，游戏世界，平行世界，穿越世界，都无所谓了。饥饿，口水，蠕动，欲望最真实。
然而就在张开留着口水红着眼睛盯着各种烧烤小龙虾的时候，忽然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迅速包裹住张开。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初中班级劳动擦玻璃险些掉下楼的时候，这种感觉包裹过张开。抑郁症爬上公司楼顶站在楼檐边缘的时候也有过类似感觉。
张开静止在路边，周围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张开心中莫大的危机和恐惧感却丝毫未减。
这是一种死亡的恐惧，一种生命都无法抵触的恐惧。张开仿佛是食物链最底端的一个弱小生命，被食物链高端生物的目光定在了路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张开后心发麻、精神就快奔溃的时候，恐惧感瞬间消失。灵魂和思维似乎又回到了身体，张开大口呼吸，身体像跑了马拉松一样虚软无力，每个毛孔都滲出大量汗液。张开抬头看看周围，身边没有任何异样，马路对面刚买了一串烤鱿鱼的孩子，甚至才刚咬掉一根鱿鱼须。时间似乎过了不到5秒。
张开颤抖着拿出一根烟点上，仿佛吸氧般把尼古丁吸入身体。这是什么感觉？巨大的疑惑接替了内心的恐惧，张开毫不怀疑，如果刚才的感觉在身上再持续一会，自己一定会奔溃，来自精神深层次的奔溃。可是回顾四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没有任何人在意街角边穿着短裤T恤一双普通球鞋挎着单肩包的张开。
以前的恐惧感是自己亲自体验有可能死亡所带来的，但刚才这种恐惧感，完全是突然降临的（降临？我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张开对于食物的欲望完全褪去，从迷茫到喜悦再到困惑无奈直到恐惧，这“几天”极端情绪几乎都出现了，都说大喜才会大悲，但明明没有大喜！看到，听到感受到的都是近乎负面的东西。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张开脑仁疼了起来，非常的疼！
扔掉烟头，索性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张开双手抱头想要舒缓下刚才对抗恐惧紧绷的神经，低下头的时候莫名抽泣了起来，随后眼泪疯狂的奔流出眼眶。身体保持着仅有的理智，是用肌肉控制着牙床咬紧嘴巴，不让撕心裂肺的声音爆出口腔。张开就这么一直哭，直到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