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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又回到了我的家乡,在那年暑假。

我曾经以为考上大学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的家乡,我该怎么描述我那深深的、发自内心的失望呢?也许,本就不应该抱有任何希望?本来,我也不会再对它有任何深入的观望,多的尽是走马观灯般的掠影。但是,命运的安排就好象是恶作剧,我,作为本县城飞出去的金凤凰,难得一见的重点大学学生,居然又回来了,在这里做两个月的毕业实习。

实际上,就是在最后关头,我也还有不回来的机会。盛韬早在大二学年时,就承诺说,我的毕业实习,包在他的身上,会帮我在X市找一个实习公司。我等了又等,最后没好意思催他,匆匆拿着实习介绍函,在县城找了家事业单位。等到暑假实习结束,盛韬见了我,不禁扼腕叹息:

“严夏,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单位我都帮你联系好了!”

我唯唯诺诺地应了过去,深自痛恨自己的懦弱无力。

我的家乡,我该怎么描述你呢?在我大学时写成的诗歌、散文之中,它是一首散文诗,悠远、恬静,如牧童信口吹出的小曲一样浑然天成,绚烂又单纯。我撷取的是它最为美好的部分:细雨霏霏,黑瓦白砖的村舍边,是层层升高的碧绿梯田,云雾缭绕,晶莹的露水沾湿了村头艳红的木芙蓉花。采完茶叶后,孩子们去村头清澈小河里摸溪蛳和小螃蟹,欢笑着把水泼到赤红圆活的脸上。老人静静蹲着,抽一袋水烟……那是我儿时印象中,去大山深处走亲戚的生动回忆,那里还有燕子斜飞,剪刀似的尾巴在空中穿梭如箭呢。

然而,我在落笔的时候,就深深知道,那唯美背后的不可信。我何尝不知道县城众人的庸俗势利?恐怕这一点,才是那狭隘县城更接近真实的一面呢。就在我高三之时,身边已经有不少同学,参加完会考之后,便已放弃高考,在课堂上,肆无忌惮地调笑喧哗。我们这些苦读之辈,是他们眼中的书呆子,既不识情趣,也不懂变通。在我回乡实习之时,又再次感受到了,那势利眼光之中传达的讪笑。

拿着实习证明,到本城的一个基层所报到,一句轻轻问话就把我从田园牧歌的美梦中惊醒:

“哟,重点大学毕业,还要到这小地方实习?”

发话的正是要带我的师傅王梅,她脸孔白净,鼻翼略有几颗淡淡雀斑,身形丰满。我来得并不巧,在打完卡后,她正准备给上幼儿园的女儿准备早点送回家去,细细的凤眼迅速瞟一眼报到证,再瞟一眼我:

“你肯定不会回这里的喽,实习嘛,随便点好了!”

话语中明显的轻慢,象极了我前两天碰到的一干亲戚。在我高考后,不无羡意向我妈祝贺的亲戚,听说我居然回县城,就嘁喳开来:

“小夏,你不是吃皇粮去了吗?”

“我看你危险了!再过两年也千万别回来,听说有个北大毕业生,回来以后,县城也没留情,把他发配到下面镇子的基层所工作,看仓库!”

我的故乡之旅以这样低沉的旋律拉开序幕,似乎预示了它其后的一场场演出,注定不会是欢乐的、爽朗的,但是,它那浸透了平庸的灰色基调,仍然让我感到沮丧、难过。实习中的每一天早晨,我都挣扎在起不起床的抉择中,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登上了“不得不如此”的例行公事之旅。而对我的“不得不如此”,所里也没有什么好的反响。既然大家已经默认了我不会回来的这一个事实,也就把我视同透明的存在。

“其实你不用每天来,到时让所长给你盖个大红印章,证明实习过就好!”

他们继续高谈阔论,关于科长可能的升迁,西街新来打折的夏装,孩子在学校里要不要给班主任送礼,送什么合适。我模模糊糊地听着,似懂非懂地翻着帐本,很想鼓足勇气一走了之,却因为怯懦迟迟不敢行动。

家里的空气因为我的沉默而分外低迷。每天我把碗一推,宣称“我吃饱了!”爸妈总是要交换一个忧虑的眼神,我能看得出来,他们对我并不放心。妈妈有时欲言又止:

“小夏,以后你要靠自己,爸妈没用,你只能自己争气!”

我哀求的眼神让她停止了唠叨。几乎是夺门而出的那一瞬,我的眼泪也快流了出来。

亲爱的小野,我无法想象自己在此地的生存。一旦融入城市,无论嫁接得成功与否,返回故土都是另一种水土不服。我所难过的是故乡的亘古不变和日新月异的变。我曾经以为的淳朴山水已经悄然斗转星移,而我曾经熟悉的那种世俗势利,仍在无孔不入地延续。我以为在出外的那两年,我至少积蓄了些许能量,可以让我从容清明地面对,事实证明了这只是堂吉诃德斗风车,徒劳无益。

在实习的空档,我到乡下去了一趟,寻找我曾经的好友夏晓。

当暮色渐渐浸没那片绿色的竹林时,我见到了夏晓。他比我印象中来得高大,毕竟,我们已经有三年未曾见面。他还是瘦削,面色苍茫,年纪轻轻已经有轻微的驼背,笑起来时,鼻翼边有明显的法令纹。他身后的小镇,青砖白墙,一群孩子呼啸而过,追着一只彩色陀螺。芦花鸡在菜地里觅食,一只黄色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土堆上,见到陌生人,只象征性地吠了两声,又趴了下来。

他请我吃饭,殷勤中透着不知所措的淡漠。夏晓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中升高中时,他考上中专直接就读,没有再升入高中。在县城,能考上中专,意味着吃上皇粮,能分配到好工作,这是远比考大学要困难和实在的事情。夏晓当年考得最好,选择了水电学校,而我当时考得一般,只能读读护校之类较差的学校,最终选择了放弃。我读大学期间,他毕业工作,分配在乡镇水电站。

见到我,他扬一扬手中的一封信。

“你记得锦辉吗?他出国去了,在美国读研究生。”

锦辉是比我们高几届的学长,就读于X大的物理系,早两年考取了美国的研究生,是整个县里的骄傲。我不知道他和夏晓还有联系。在杯盏交错中,在端上来热腾腾的辣葛粉条、泥鳅汤这些山珍之中,他腆着脸、大着舌头说:

“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恐怕锦辉最能说清楚它的精彩。”

我的心里一阵悲凉。透过夏晓的叙说,我也约略明白了他所处的境地。小乡镇里,驱使它运行的,显然不是个人的才干和能力,而是盘根错节的关系。人们象小学生一样,应付完工作就匆匆了事,在酒桌和麻将桌上流连忘返。夏晓在最初的安逸之后,同样进入了和我一样的烦恼。

“不要回来,千万不要回来。”

他的声音在酒瓶后渐渐低了下去。我想起了初中时,他步行二十里山路上学,每天坚持五点起床,到后山的墓地打拳锻炼,在学校传为笑谈。后山山坡上有一片野栀子花,五月时分清香袭人。什么样的力量能这样侵蚀人,让当年自律向上的清俊少年,麻醉于酒瓶之中说出这丧气话?我甚至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若干年后,也许就是一年后的毕业季,我也将如此。

山中的清晨有令人警醒的清寒,竹席彻底冰凉。我早早起床,顺着水声,找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这在县城也不多见了,城关正在大拆大建,河水污染得厉害,剩余的小小池塘被养了锦鲤,在浑浊的水和半死不活的睡莲间游来游去。水是那么清,那么凉,我仿佛回到了最早的、童年的时光。一只黑色大鸟掠过,我在河边找到了鲜红的野山莓,酸中带甜的滋味一如从前,好象时光并未流过,家园也并未倾颓如斯,人们勤劳勇敢善良,这里,美是被欣赏的,知识是被尊崇的,青春,不是白白用来消耗的。

夏晓仰面躺着,发出轻微的鼾声,他手里的信,滑到了地上。那粗疏的英文,仿佛一扇打开又迅速关上的大门,那个世界流出的神奇而绚丽的光彩,和我们无关。

而我仍在苦苦地找寻,我自己命运可能的答案。

每一刻,都仿佛是最后一刻。

在暑假的最后几天,我家里的楼房再度进入装修,我借宿在柯兰家里,那时她已前往学校,剩我一个,每天晚上骑着单车到她家,跟柯兰父母打过招呼之后,默默爬上阁楼睡去。

柯兰的家周围是麻将馆,每每夜深都还在喧哗。等到夜深,人声都已散去,我在深夜里清醒有如白纸,无法入睡。阁楼上的窗户,能照见一缕月光,照在我陌生而又熟悉的书本、家具之上,世界仿佛无声无息地在我身上坍塌,世界的碎片,宛如细沙,堆积在我的身边、脑后,使我有艰于视听的窒息之感。

仿佛知道自己终究不能逃脱,做过了柳荫下甜蜜的幻梦之后,终究要被现实这头怪兽所撷取,扔入无边的纠缠之网中。使我知晓,所有的上升,只不过是为了下坠时更加痛楚,所有的美好,只是让回忆时,丑陋的现实不至于如此不堪。

记得上一个暑假,我的衣服变得缩小,姑妈要带我去挑新衣。看遍了商场我也挑不出,同行的姑妈朋友忍不住嘲讽:“随便买那件,都比你身上那件强。”我难堪而倔强,仍不肯松口。现在看起来,其他人就好比买到了新衣的顾客,虽然凑和,却有了体面和看似自由的选择。只有我,不肯将就成了孤拐,善于思考成了书呆,无所适从地在荒野上徘徊。

褚何从广州写信来,信中说道:“我知道如何说话,可以使你开心。可是我做不到。”他在华南找到工作,一去不复返。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绕开某个话题。然而,在那些阁楼的寂寞长夜,我不断地想起他,便愈是清醒地认识到,不管我是怎样骄傲不愿承认,实际上,在在他毕业的那些日子,我们早已分手。

我想念他,想念他冬日里把我的手捂进胸口的温暖,想念在他睡着时我细数他的睫毛,一抬眼看到窗前清供的幽香雏菊,想念他淡淡地说“我想我从来没走进你的内心”,那种又认真又残酷的样子。我开始想到,在当初,在海滨的那座小屋,原来我曾经有那样美好的、汪洋肆虐的青春岁月。日子呼啸着席卷一切,留下心不甘情不愿拖拽前行的我。于人无益于己无害。然而这就是我努力了那么久、所希望得到的结果吗?一直努力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而我还是被隔离在外面了。我骑着自行车,路过深夜的县城,夜排档上人声鼎沸,烤串和盐味发出成分暧昧的香味,有人呼朋唤友地猜拳,有人汗流浃背地在路边呕吐。自己的所里,人们安静地埋怨物价,寻找进县府幼儿园的门路。而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在观看,我所不屑却不能融入的生活。如此真实,却不关我事。

唯其如此,不能以常态虑之。

我相信我会记住这一个时刻,在暑假的最后一段时光,我登上了家乡最高的山峰,看到宏美落日。往日的诸多疑虑,似乎都有了答案,在校园里我曾经苦苦思索,久久徘徊而不得其法,但现在,在生我养我,而长大之后我又痛恨着要脱离它的故土上,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宁静、欢畅。

现实那种油哈子一样的庸俗味并没有减轻半分。昨天,税务所的同事和我聊天。他是面容平淡的中年人,但似乎无法忍受沉默,要变着法子和我说各种话题。听说我大学在X市,他作出恍然大悟状:“我知道的,有很多X乡人都在那里,开发廊,我们叫她们‘南下干部’,带来的税收可不少。”

我警惕地看看他。说起这些在外谋生的发廊女时,他也没什么猥琐的表情,似乎讨论的是和增值税一样冠冕堂皇的事物,我只在偶尔的情况下能遇到她们,浓妆艳抹,穿黑色皮裤,但是神色泰然自若。仿佛对这些事情,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们。不少发廊女回家后金盆洗手,给家里盖起大楼房后,再找个人家来嫁,男人惟惟地奶孩子,抱着小胖娃娃在河畔撒尿,神情松驰又快活。我再次回到那种熟悉的感觉:我在外学会的,似乎都是一些毫无用场的清规戒律,这座县城自给自主,既不漠视我的存在,也看轻我的图解。我只不是一名局外人。

若干年后,我在奈保尔的《大河湾》里读到这样的话,那是主人公萨拉姆从非洲到欧洲时,想到:“回家,离开,别的地方——多少年来,这些念头以各种形式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现在才发现,这些念头表面上能给你慰藉,实际上是在削弱和摧毁你。……不论在伦敦还是在非洲,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没有了可以返回的地方。我们都成了外部世界造就的东西,我们都必须生活在如今的世界。”

是的,外部世界造就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在X大时如此渴慕眷恋我的家乡,而真正回来后,只发现我格格不入的地方,发现它的固执,我行我素和狭隘落后。我曾经以为是我叶公好龙的思维。如今我知道,只不过是事物发展使然,这是成长中必须付出的阵痛。

啊,落日,你如此绚美,你曾无数次在这块翠绿植被覆盖下的山野,升起又落下,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所看到的,难道不是无数平凡场景中,优美又平淡的一幕吗?纵然沧桑改变,道路由狭窄被铺成平整,建筑如山间竹笋拔地而起,一代代的人们成长又衰老,在经幡和葬歌中走向死亡,但是,不也有幼童牙牙学语,姗姗向你走来?落日,在那一个黄昏我恍然知晓,我的那些痛苦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关一斓在安慰我的信件中写道“伟大的历史从不对个人的得失作出评价”,这句话,原来我不懂,如今却明白了。

我站在田野间,心潮澎湃。我迫不及待地奔向屋内,想和夏晓分享,我想告诉他:“不,你错了,这世界不是泾渭分明,只有此地和城市的生活。”此地的生活未必无意义,正如城里的生活也未必不虚妄。但是夏晓醉着,怎么也无法摇醒,一丝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我只好又自己走出来。看到一名老农牵着黑牛走下梯田,老农正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豁牙向我憨憨一笑。身边的小童,眼神却警惕,缩一缩肩膀,躲过我的注视。

那金色的、洞晓一切的落日光芒啊,那沉默亘古、却无所不能承受的远山!

大三那年,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就是那种对自己和别人玩的小把戏都已经厌倦,就象假称是寻找人生真谛,却已半路休憩的旅人,再也提不起一点兴致,要把剩余的戏份演完。我有一次,独自坐在录像厅里看完一整部录像,结束的幕音乐响起后,我发现我是明晃晃的凄惶。那种感觉,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刺目。

录像厅老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认得我,不仅是因为我把大把的时间花费在录像厅上,也因为他在盛韬的毕业散伙饭上见到过我。盛韬是学校创业学生的偶像,自然也包括这位小老板。

“男朋友不在,空虚了吧?”他搭讪道。

我心里暗暗回了问:关你鸟事。莫名的悲从中来,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小老板被玩笑话的效果唬得一跳,双手乱摇:“严夏,我乱说的。”

“不,你没有乱说。”我走到他的柜台边,借了根烟抽查起来。他家的短尾猫轻悄跑过,警惕的圆眼睛溜一溜我和它一人。我伸出手去,它不客气地给我一爪子。

“猫儿养不熟的,你别惹它。”

我索性蹲下来,看着它琥珀酒一样的深深又荡漾的眼睛。我也是养不熟的,对呆了两年多的校园,此刻生出一种又腻味又陌生的恶心感。我想起前一天在实验楼下,人群拥挤,有人嚷嚷着要跳楼。走过时,有人拍一拍我的肩膀,神色沉重:“是陈玮,她失恋了,又挂科,说不想活了。”

我和卓晴走上最高喜忧参半。陈玮坐在楼的栏杆处,她是个清瘦的白皙女孩,长发被风吹得散乱,泪痕纵横。我的脑子轰轰作响,记起了很久以前(有很久吗?)我也曾经在这楼顶,那真正纵身一跳的人,不会犹豫那么久。啊,我能不能说,我才是想纵身一跃的那个人?

班主任何小玲喃喃道:“我是不了解你们了,一个个寻死觅活的,命就这么不珍贵?”

她满心惦记着她未满周岁的女儿在家里无人陪伴。还在哺乳期的她,肥得有了双下巴,腰身已经完全没有了大一初见时的曼妙。她也有她的烦恼,出了苏铃这事,又来了个陈玮也不消停。我暗暗想着:“放心吧,何老师,我决不给你添麻烦。”

我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为我的怯懦、忍耐和缺乏勇气?就在大一刚入学时,我们就领教了死亡。有一名楼上的女生从高楼跳下。反复地告诉自己“她死了”,才有一种兔死狐的悲凉感浮了上来。对于生和死,我的感觉是无谓和冷漠。说不定只是害怕死的那一瞬的剧痛,才阻止了我更深一步的探索。

可是说老实话,这一切,又有什么所谓呢?

只是尽量地笑得甜蜜,歌得顺耳吧。并不代表我认真地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已经老了。开始无穷无尽的回忆。似乎觉得,再没有更美好的前方,会等着我。我怀念那个在春天的羊蹄甲树下,念惠特曼的《草叶集》,继而把诗集扔在一边,细听蜂蝶喧哗的我。怀念在唱片店里打工时,边哼哼“I love you than I can say”边给关一斓写信的我。怀念正午时分在阳光下跑得头晕目眩的我,只为了可以在楼下见到即将远行的余渔。那时的我,虽然狭隘、保守、拘束,却单纯、朴质、固执地信着未来和理想,相信迷雾之中必定有些值得探索的珍宝。而不是今天,怀抱着“只是活活看”的念头。

我已经老了,没有力量去改变,只有垂头丧气地妥协。从前的人,即使只在诗歌中反叛,也是在质疑和反叛,什么时候,开始这令人羞耻的臣服?还没出校园,我就不再做梦,而把一样样庸俗的利益填塞满我的时辰吗?这个是有用的,可以为履历表加分,那个就别多花心力了,吃力不讨好,奖学金要有的,班干部也最好做起来……暑假里,当我结束了勤工俭学,在食堂里孤单一人吃着饭,听电视机里喧嚣的球赛。在食堂免费提供的菜汤里,漂着翠绿菜叶和黄澄澄的蛋花,我发现了一只菜青虫,甚至没有力气把它拨开。我还是麻木地,一口一口地喝着汤。

我怀念从前,牧歌般的从前。可我怀疑,那个黄金般的、芦笛般的岁月根本没存在过,它只存在我的记忆里。

是哪一位哲人曾经说过,判断一个人是否成熟,就看他能否忍受和享受独处。那么说,在大三那一年,我迅速地成熟起来。那一年,我独处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要长。我曾长时间地徘徊在海滩上,什么也不做,只是从这头走到那一头,再从另一头走回来。在那期间,我不止一次地联想到跳海自尽而又获救的日本作家太宰治,而感到阴惨惨的悲凉。到了后期,其实我也有所察觉,那与世隔绝的孤寂对个人性情的损害。要我融入到人群中去,但是我做不到。他人,仿佛成了和我对立的,庞大而坚硬的存在,宛如一座长满了眼睛的石墙,处处透出怀疑和衡量。那又怎样,我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唯一的一次聚会是谢诚毕业时,我们在海滨的大排档上聚餐送他。余渔没有来,听他们说,她回到老家市找工作,不会有什么困难,毕竟是本地人。她倏尔和我断了音讯,这件事让我很难过,但也有另一种安然,觉得是她的作风,也许,另有一天,她还会重新出现在我的视野,风清云淡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

那次聚会有一种曲终人散的伤感,诗社虽在,人却大多作鸟兽散。新加入的大一新生一脸纯净茫然,让人不忍心也懒得点破。聚会快接近尾声时,我和谢诚一人一听啤酒,躲到沙滩边的角落里去。

“严夏,你还会记得今天吗?我会记得,因为,也许是今晚之后,我就要成为一个现实的人了。为柴米油盐考虑,读诗都是奢侈,更何况是写诗。”谢诚醉醺醺地说。

“诗就是年轻时发的一场瘟疫。”我用余光中的话回敬他。

两人都不再说话。我联想到,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不能写,而是,你对你所写的一切,这些发生的根基,已经不再相信。我如何能在戳穿假面后,仍要唱作念打地演一出十足的空虚之戏?什么时候,我们心里的信念都坍塌了,我有我的,他有他的时间表,无可避免。

“敬这段光阴。”我们碰了碰杯。远处,有星星篝火,有人在用吉他拨唱老狼的《虎口脱险》,声音低哑而宛转。重要的不是唱了什么,而是我们曾经唱过。在夜月下,在凉风和星辰中,木麻黄亘古不变地摇曳墨绿色的浪花,在我们心里涌动起又是甜美又是伤感的乐章。谢诚的未来工作,是苏州某个外资企业的策划部职员。而我仿佛也能看到,我的未来,艰难险阻之后的,一个平庸但安全的窝。我拼尽全力要到达的终点。

午夜时分我回到宿舍,发现她们把门从里面反锁上。我多次敲打,没人理我。夜色中,我触摸到那些装睡人的内心,小心思不过是惩罚,留又气愤又绝望的我。我用赤手砸开了窗玻璃,鲜血淋漓。

我从砸开的窗缝中开了插销爬进去,一觉睡到天亮。深沉的睡眠,象一尾濒死的、不再呼吸在泥涂上的鱼,我游弋在梦里,如同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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