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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光明。

你将要知道,我是花了多少心力,才能在这纷杂繁茂的世间,哀哀苟活,在双层巴士摇晃着筛下的梧桐树阴影中,我抱紧单薄的卡包,沉沉睡去。在以手砸穿的刺痛中,午夜翻墙的行为在月光下显得悲怆而遥远,只不过让我看清了一个现实,我和她们,距离有多么的遥远。在家乡风起云动的松涛林中,我看见落日,热泪盈眶……那一年的所有经历和感触,翻到今天,都没什么出奇,只有经历过残酷青春的人,才能体会那种锥心刺骨的痛,那种紧咬牙关、握紧双拳、双目圆睁,才能勉强熬过去的心灵炼狱。我回头只觉得是奇迹。

有谁能了解我,听到我?在暗夜里给我回应,举起一个遥遥的、收到的手势?在那时漫无目的的收品质中,我听到了齐豫的歌:“有谁又打开窗,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有人默默地把窗儿打开啦……”在黑暗中,听那空灵的声线,虚无飘渺,我的心仿佛被提到高处,感觉到那凛冽的风和孤清的月。我是如此厌倦,想要归去,宽袍大袖做一个隐者,在山中盛积雪做清冽的梅花酒,看见鹿儿一行细细的蹄印。然而我明白,任何的行藏,都有其做作和表演之处。我只感觉到肉身嵌入现实的栅栏中,想要挣脱,就有撕裂般的丝丝痛楚。

谁能给我回应,在我跌入这无尽的、无穷向下的低谷?我环顾四周,以往的努力无法为我种出一株结实的草,遑论是花。我会从此跌落吗?是不是要从此闭锁上我的内心,而用完全的伪装,并让自己相信,那就是真实,那就是生存非如此不可的策略?没有人能了解,在我实习、勤工俭学时,我表现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个正常的、略微内向和紧张的大学女生形象,我小心地遮掩着蛛丝马迹,只有偶然的时候,象深夜砸窗那种行径会泄露我的行迹。

那么,是你吗?

本科毕业之后,虽然在米市工作,我却几乎没回过米大。直到考研时,我在校内的教师家属院租房住下,备战来年一月的研究生考试。和同学从不接触,路上偶遇,也是嗯啊两声作必要的敷衍了事。象是一夜之间丧失了交流的欲望和兴趣。我所租住的小院,在米大的最深处,依山而建,院内植有柑橘,叫不出名的花草如碎金地毯铺开,秋冬时分,柑橘树上缀有墨绿果实,食之酸涩,因而得以保全,直到深秋初冬,我一进门,仍能看到橙黄橘绿。

我在小屋内养了两条金鱼,一红一黑,还有水仙花亭亭,馨香扑鼻。深秋露冷霜重,我带的被子不够,只能将身子紧紧蜷

缩成一团,以体温扛过,听深夜里水龙头一滴一滴渗水,清冷而空洞的长吟。

二房东是名面相清秀的年轻人,在外企工作,正在备考MBA,生性沉默寡言,正合我心意。他的妹妹时时来访,是名活泼高挑的音乐系女生。深夜时,一起用电磁炉煮方便面,也叫我过来。圣诞时分同去图书馆楼顶看烟花,元旦登高,看落日呼啸而下,我想起多年前在老家看过的落日。二房东渐渐喜欢上我,妹妹也看出,悄悄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也想过,这清秀的男孩,将来如果和他生了女儿,他必是心疼得紧,让她骑在肩头,大红袄儿,小手扯一串鲜红糖葫芦,美妙得很吧?也不过转念一想,日子过去,曾经的想法就象应景的花草,开了,谢了,都无甚关心。是年我考上外省大学的研究生,两人还通过电话,才断了去,也不伤心。

我不再伤心了,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仿佛深深地剜过,痛彻心扉,花了巨大的代价得以愈合,从此结上丑恶的黑痂,百毒不侵。

但那是在以后。

我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这里泥泞莫名,不是没有阳光,但阳光只在乌云横布时,偶尔穿过,金色光芒让人遐想又绝望,更多的是阴霾,是磕磕绊绊的长路,是身体一直试图下滑,头脑一再恍惚,却由理智清楚宣布“不能倒”而支持前行,也不了解何为终点的苦役,我寻找的,我以为是光。

如果我揭开那艳美的面纱,却发现下面不过是腐烂中的骷髅,我会怎么办?如果成长不过是不断地认清族类,选择站队,放弃不可达到的妄想,那么,上升的阶梯是否永远不会筑起?我想起很早以前,在我高中的时候,文采初显的我应邀参加县里的一个文学聚会,腼腆内向的我低眉搭眼,不敢多发表一个字的看法,只紧张地把葡萄连皮带核吃进肚里,嗑出的瓜子壳在桌前聚成一小堆。而我的内心是如此骄傲,不过认为那些诗歌散文都是闭塞,都是过去时,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打不开局面。然而我是不一样的。仿佛看到另一条清楚明白的道路在我眼前徐徐打开。

而现在,是该到了我嘲笑自己的时候吗?一切都是捕风,一切,都是捉影。我可以用解释学校和社会种种现象的,仍是那庸俗的价值观:利益、权势、拼爹,而我所仗以扶持的才华云云,只不过是一支华美却无用的孔雀翎毛,空自在青葱岁月摇啊摇。我该擦亮我的鸵鸟之眼吗?

火车迅捷无声地往前驶去,火车开着,把一格格具体的黑暗抛在脑后,迎来一格格、陌生而熟稔的景致,无非是村庄、城镇、河流,溪边寂寞的房屋,城市灯火通明处的孤独之眼。越长大越孤单,隔壁的少女兀自唱起歌来,旁若无人。

我已经老了,籍以追溯的记忆,只是生命中残存的、自以为对我重要的轨迹。然而,也许,在我于幽暗灯火处回忆起来的人,早已在路口熹微的黎明中将我淡忘。我所有的情感慰籍,只是那一缕不可靠的、自以为是的回忆吗?我在巨大的可能性前面颤栗,我的心沉在深深的海底,不愿意想象那巨大无形的可怖海怪,只愿打捞那一架赤红的珊瑚,空灵洁净一如梦中。

我只携带了一个小挎包,放着简单两件换洗衣裳。沿途的天气比我想象的要凉,我掏出件外套披上。窗外已是黑夜,路过山林时,隔壁的女孩欢呼起来,呼朋引伴地来窗边看满天繁星,银汉流转,这是在灯火喧嚣的城市看也看不到的景致。女孩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红活结实,疏疏的眉毛下一对惊奇的黑眼睛。

我诧异于那声音里透出的快活。她很忙碌,从进火车厢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忙活,倒水,拧毛巾,放行李,掏零食,象一只止不住的快乐陀螺。呆在校园久了,多见到青春面孔,乘了车,才发现还有这么多其他年纪的人。满面皱纹的老大爷,用手绢小心地焐着煮熟的鸡蛋,列车员检票时,抖索索从贴身衣兜里缓缓掏出。白领神色疲倦,打开手提匆匆瞟两眼,就将杂志铺在脸上沉沉睡去。年轻夫妇领着小娃娃,小娃刚学会走路,蹬蹬蹬沿着车厢一跑乱跑,小短腿坚实有力,妈妈追到东,又追到西,悄声哄骗。粗壮男子没有买坐票,倚着车厢门睡去,黎黑的胳膊露出刺青,不过是刻得粗糙的两个字“万年”,汉子打着轻微的鼾声翻了个个,胳膊的另一端显现出来“爱你一万年”。淡眉毛女孩的青春显得特别稀奇。那种没心没肺的快乐。

要是我可以,我也愿意做这样单纯、快乐的人。有良好的家庭,中等的资色,快活的性情,少思虑的心。何苦把一点点得失放在心口,有如磨细面一样,一遍遍反反复复地磨?就象我现在这样,把脸贴近肮脏的玻璃,默默对着空气喊出那名字,一遍,又一遍。我感到发狂般的冷静。

那么,有一些问题,显得就是无解的。人不能选择的事之中,最严重的一项,就是出身。我无法保证在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将如何偶然地播下他或喜或哀的种子,又何苦用这一项天生的、我也无法纠正的错,来惩罚自己?我在暗夜里积攒勇气,一点一点,来到这里。如今我为这旅程,感到不可捉摸的迷惘和悲伤。

淡眉毛女孩笑嘻嘻地抓一把开心果,放在我的面前。我礼貌地拒绝,她也并不介意,依旧笑眯眯地往后座分零食去。为什么,我觉得,她一定会比我好呢?

列车靠站时,正是黄昏,薄蓝色的天空有流云丝丝,宛如琉璃轻脆,衬得铁轨边蒙尘的绿树也鲜明的青翠。我下车买了两个饼权充晚餐。小贩三三两两,卖饼的、卖麻辣烫的、卖桔子苹果的,热闹非凡。我还想买两个桔子,水果摊主是个五大三粗的胖婶子,边秤桔子,边回头呵斥:

“妮子,快帮忙找钱,看书看书,一双眼睛要看得瞎了去!”

被骂的是个穿红花夹衫的小姑娘,面色腊黄,瘦削身材,边合上书,边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接过我的钱,眼神只和我一接,就羞怯地躲了过去。那一双眼睛黑亮黑亮,仿佛是浸在水仙花盆中的黑石子。我匆忙间看一眼她的书,象是一本小说读物。胖婶儿跟我笑笑:

“这孩子天生的痴病!该生在读书人家也就算,跟我们你还读什么读啊。”

列车缓慢前行,我看到小姑娘的红衫子在铁灰色的背景下一晃而过。她该又拿起那本书了吧?我突然想到少年时去姨妈家。姨妈家门前有条小溪,每逢正午,我们不肯午睡,赤脚跑到溪边,她就来追,回忆中还有哗哗的清亮溪水声。家里小院植有石榴,夏天里,那鲜红的花朵早已凋零,结出青皮的石榴。同院有一位伍老师,是当地小学的语文老师,长方面孔,头发浓黑微卷。伍老师很喜欢我,许是因为我从小作文写得就好,让他觉得可亲吧。他给我看过他的退稿信,叠得齐齐的夹在日历上,告诉我“我还会坚持的!”他的眼睛灼灼发光。少年时我并不能明白其中含义,正是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年纪,觉得自己气壮长虹,见佛杀佛见僧杀僧,哪会有什么失败?真正的前程繁花似锦。现在回想起来,却从心底涌上一阵羞赧和怆然。我不知道在偏僻山村枯坐书斋,是什么样的感觉。也许,红衫姑娘,将来也会体会到这样的感觉?何等的苦涩啊,你于暗夜里伸出手去,却不知你能向未来索取到什么。

纯然的空洞,纯然的忐忑。列车继续前行。

那么,这就应该是最后的时刻了。

我到达F市时,暮色已降临,灯火渐次亮起的城市有非常温暖和浓郁的烟火气。满城都是桂香,让人心底悠然,迷失方向。我在橱窗前看着模特穿华贵的墨绿丝锦,十指蔻丹鲜红如滴。我看得入神,看到她的眉睫微扬,换了个手势,那竟然是个真人。我骇然从小巷穿过,路灯洒下丝雨般金色光芒,我恍然明白,这些繁华或孤寂,原本就不关我的事。

借助地图和磕磕碰碰的问路,我居然摸索到了目的地。傍晚时分,小区很是热闹。有提篮挈笼的小贩,卖紫褐色的无花果和翠绿莲蓬,葱油饼的香味滋滋绕了过来。有白领在认真还价,捏起一只水红李子。路人匆匆走过,夹着黑色皮包,脚步疲倦。我躲在一株桂花树后面,出神地看着一位老妪推着婴儿车,车内的婴孩粉红面庞,口水滴了下来,我冲他微笑,他临到回去,还频频回首看我。除了这名婴孩,在其他人的眼中,我好似隐形人。

我看见她了,其中有多少等待的光阴,歙动着透明的小翅膀飞过,我不知道。桂花的浓香笼罩着我,起先是欣悦的芬芳,之后变成腻人的甜香,和周围的尘土、喧嚣酿在一起,不可分辨。我在石阶上坐得久了,双膝发麻,抬头看时,只有一片虚光中的灰蒙天空。她就在那时出现,一身洁白的衣衫,异常整洁,长发挽成马尾,脚步仍是轻俏而灵动。但是她瘦了,毫无疑问,脸色变得凝重,一双大眼睛也仿佛蒙了尘,呆滞起来。她从侧面的路疾步走过来。我多希望她可以仰一仰脸,看见我。

隔在我们之间的人群仿佛一条巨大的河流,我和她,置身于河的两岸,已是完全不同的生态。我费了那么大的心力,走到这里,却无法迈动这最后一步。那些过往,那叛逃,同情,感同身受的苦,支撑着我。支撑我在烈日下派发传单,忍受家教孩子的愚钝和没轻没重的玩笑,在城市天桥上屡次探头下看,忍住那纵身一跃的冲动。我只要见到她,不管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前路将是什么,只知道非如此不可。

但是,这短短的十几步路,为什么那么艰难?

苏铃羚羊般矫健的身影,眼看着要融入那无数的人群中,湮没在小区深黯的大门之后。我快走几步,赶了过去。

斜刺里有一双手,拦腰拦住了我,蛮横地将我往后拖去。苏铃象一个金色的小精灵,悠悠地飞入楼宇,水滴般消融在夜色中。

在那一刻,我是否明确地知道,那交换是我和她距离最近的一次?年少时,所有的光阴都是大把大把的,“等到我什么什么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我们用心追逐前方的幻光流彩,等到回头时却发现再回首已百年身,你身边的人和事,早已不是年少时铭记在心的那些。一年的光阴会有多长?大四那年,我在自习室找学习的空位,却看见同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陈荷,和同系的刘俞在一起,都是清俊玲珑的人物,但我想不到他们会是一对。刘俞大一时演讲极其精彩,还在我的心坎勾起小小的波澜呢。而陈荷,那时还是还和同去的师弟一起打情骂俏吗?我一霎时觉得自己老了。

我所不知道的是,我还会继续老下去,直到遗忘所有的悲欣交集。

雷达说:“我看见你有一会了,没叫你。”

灯光像朵橙色的菊花,洒下来,带着某种颓废和伤感的意味。也许,让环境伤感起来的是那东曲,一首爵士乐,那个凄婉的女声,一直反反复复地吟唱,失去爱人的悲伤。她回忆爱人晒选衣衫的味道,冬天里脚踩过枯黄落叶的声响,在冬日初雪中替她系紧围巾的手指温暖。往事依稀如梦,让离别更显情伤。然而她并不撕裂般的控诉、宣告,只是一叹三回,将那无限的依依缩成短短的、迂回的旋律,像暗夜里擦拭得洁净如新的瓷瓶,纤细、光滑,充满幽暗的菊香。

雷达一直在对座,观察着我。他纤长的手放在桌上,不安地叩动,仿佛只要我一有动作,他就会像猿猴一样飞跃而起,将我擒拿在地。我也好久没看到他了,他瘦了一些,但目光灼灼,一件紧身的紫色T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结实的胸肌。

“为什么你拦住我?”我听得出,自己话语里的无力和苦涩。

“严夏,你该比谁都明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凄哑的三弦声仍在继续,女声低了下去,在回忆完无尽的美好过往之后,她不得不从梦中惊醒,承认他已离开的现实,承认雨夜孤枕,再不会有归人匆匆的脚步。她无数次地咀嚼那悲凉,业把悲凉当作身体存活下去的必需养料。

“我早该想到的,从一开始……”他痛苦地说,一个字一个字的。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必须的。”我回复他。

雷达摸索着从裤袋中掏出一支烟点上,贪婪地吸了两口后,他的神情才有些许的松驰。

你一定觉得很凑巧,我刚好在这里出现。其实,不是碰巧,我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就为了远远地等她进去。只不过,今天碰巧了你。

请相信我,她在我心中点燃的火焰绝不亚于你。从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还是名大一新生,站在凤凰树下,浓绿鲜红的艳丽色彩中,她一袭浅色衣裳,是淡极始知花正艳的素朴。在这之前,我小打小闹谈过几次恋爱,苏铃的出现打碎了我的良好感觉,让我知道,之前的寻欢作乐是何等肤浅。我居然以为那是爱,回过来看,不过是惊涛骇浪前的小波折。为着她,我愿意变得极低极低,伏到地里去,真正的爱情里,就是有那种又卑微又欢欣的东西,而不是平等、计较、权衡。可惜的是,当我约略明白时,我已经失去了她。

苏铃拒绝见我。起初我以为是她家里人的意思,她有一名很厉害的母亲,一心只想送她出国去,和豪富之门结姻亲。别看在校园里,我们是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可是完美的月亮后面也满是裂缝,只不过外人不知道,仍在欢呼那世间少有的莹洁。我和她有着差距,不仅仅表现在家世上,还有心灵上,这才是真正致命的。

我们都无可避免要回到那件事,对吧?在深黯的山林间,我一边寻找她,一边禁不住地困惑。为什么她要和老师走得那样近,以至于玷污了自己宝贵的名誉?为什么她和差距如此大的你这样交好,却不愿意向我吐露心声?我在暗夜里,穿过一丛丛如梦魅般伸展开来的藤蔓枝条,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我听到我绝望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宛如一群迷途的山鸟,惊慌地撞在黑色的山崖上。

也许是那个时候起,我对她的了解,有了更深切,因而也更令人伤心的部分。她对自己的人生安排是有一种急切的否定的,在平时看不出,但她一直在试图,挑衅家里的底线在哪里。这可能是一切事物所悲哀的地方,父母以人生经验、阅历为晚辈安排,晚辈却始终要走出安乐的港湾,去撞个头破血流。有一些东西,你得到的越是容易,就越不会珍惜。直到你真正碰到残酷的天花板。

其实,严夏,我从小到大以来,一直在想,人和人真的能互相理解吗?真的能跳脱出各自的出身、环境、固化了的观念,对彼此的处境和行为有真正诚挚的体谅?这一些,不止是你和我,也是我和苏铃之间,我一直在困惑的。

也许你曾经听说,在和苏铃相恋之前,我在校园里是素以风流多情著称的,我同宿舍的同学,另一名才子,曾经不无妒忌地称我是浸泡在爱情之水的种马,驰骋不已。今天,我之所以不惮告诉你这个称号,不是因为我有炫耀的必要。啊,严夏,那完全没有必要。我与其说是恋爱,除了欲望的原始涌动之外,不如说是对另一个性别世界,那些真实心灵的探索,获取一种沟通和了解的可能性。这么说,是不是我有点可笑?

也许,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其值得怜悯之处。而个人的生活,你并不能从表面上加以判断,觉得他/她年轻、美丽、家境优越,就该有红地毯般铺陈的、鲜花一样繁华锦绣的生活。不,不是这样的。我很不幸地可以举出我自己的例子。打小到大,我都被禁锢在我的那个小圈子里,对他人的生活,只是通过毛玻璃偶尔看一看,呼吸一下另一个星球的稀薄空气。在形成一个完整印象之前,又很快缩回来。这是我身为出版社副社长的父亲有意为之,目的是造就一个教养斯文、举止优雅的城市青年。我该说他几乎已经做到了。

雷达住了口,嘘了一口气,没有表情的眼睛透过咖啡馆昏黄的光线,怔怔地看向我。他的脸庞在暗的光线下,英俊如同浮雕,没有表情的、疲倦的浮雕,恒古呆在蒙尘的空气里,为周遭所厌倦。每一件事,和我们所想像的均有差距,我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将眼光移向他那薄薄的、翕动的嘴唇。

我的母亲,在我初中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父亲。这件事对我和父亲的影响,尤为巨大。我父亲是名极其风流的人物,自我记事以来,家中就有川流不息的年轻女性,簇拥着我父亲,仰慕他的才名,自甘自愿伏低,风流韵事是不必说的。但我母亲以极强的忍耐承受了这一切。我不这是好还是不好。终于有一天,她再也不堪忍受,像柔弱的竹板再承担不起头上沉重的皑皑积雪,尽力一反弹,她走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正是这一件事情把我惊醒了,从我早被安排和规划了的人生之中。我之前的生活,几乎就是被精心安排的。上少年宫的兴趣班,学习鼓乐,成为学校的小号手,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主持活动,自以为那一小方领域看到的蓝天白云和小鸽子就是生活的全部。那一种狭隘和自矜的安排中,我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人人称羡的五好少年。在我记忆的最后那个和母亲相处的片断,也是她帮我整理,做好第二天要上交的英语小报。我是无知无觉的,在她用忧愁的黑眼睛看着我,替我掖好被角时,她是站在床角若有所思的。我想她本来是希望跟我说点什么的。但我用快活的声音跟她说:“晚安,妈妈”她临时改变了念头。我一点也不怀疑她对我的爱,但是,某一些她要独立穿越的屏障,她并不乐意和我说起。

这件事像一个伤口,让我的生活一直缺失着,也让我终于有机会抬起头来,好好地看看我的周遭。多么可怕!我能看到的和尽力理解的,使我惊骇。操场保安在小贮藏室的生活,我们偶尔去探望的敬老院老人,在乡下亲戚的孩子,愣愣地支着墙角,羡慕我乐高玩具的眼神。我了解到世界的不公却无可奈何。如果说,在高中之前,由于现实的种种束缚,我的许多想法只能限制在想象之中,大学却让我有了一个可以实践和探究的舞台。一方面,束缚在减少,知识和经验的增加,也让我探索世界,把它揪出来看看的勇气增加了。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通过恋爱来增加见识,其中是不是有某种不道德的成份?我朦朦胧胧地知道,却在不自禁的冲动和对外界的好奇之下,开始了我幼稚的堂璜式的探索。我接触过小家碧玉的温顺如驯鸽的女孩,也承受过女学究般伶牙俐齿的敏捷姑娘,还有的是大胆如吉普赛女郎的,野性不羁的、充满活力和反叛的女生。这世界可真是广阔得很呐,严夏!我越往里面探头,越觉得惊奇,我甚至跟着她们走到她们的家乡去了。一个贵州的、山明水秀的地方,老人在山崖下煨着炉火,仿佛一生中唯一的壮观事物就是门前的那条小瀑布。一个北方城镇,终日是炉灰和煤烟,人们出门都要蒙上丝巾。她高鼻梁的母亲,看见我时,总是疑惧,出门时郑重地蒙好她的红色丝巾,那神情,似乎疑心我下一步就要把她的女儿拐到天涯海角似的。一个江南的水乡,摇船的胖阿婶有着乐呵呵的表情,河道两侧供着紫莹莹的花草。女孩羞怯地往我手里塞上一把糖炒栗子,那种甜蜜的香味我到现在还能记得,那个女孩子的脸,反而记得不真切了。

我愈是恋爱,就愈是失望,就像世界让我持续失望一样。我既然本身就不抱有走到那个目的地的执拗念头,世界也就随性地指引我看一些破碎的、不成体系的东西。这些我看到的,不比我从前见过的更精彩,也就是我那自大、自以为是的父亲为我筑牢的围墙中展示的花园一样,充满着矫揉造作的、自行其是的东西。一种巨大的、盲动的洪流,基本的核心是利益、随性,一任情感和理智搅拌不清,塑成团团乱七八糟的、僵化的硬块。那些姑娘儿,多么奇怪,你一接触时,她们展现的,都是娇媚的、清新的、千姿百态的美好一面,种种绮美,不可一一列举,可是,一旦相处久了,她们露出的面目,我敢说,都几乎是一样的呢。就是千方百计地要把你绑在身边,撷取出你心灵深处对她们说来最为可贵的,那种所谓“深情”的东西。虽然表现的形式大不一样,有的是哭哭啼啼,有的是大吵大嚷,有的是用情书技巧这种小伎小俩。她们无意中,就开始模仿未来的主妇一角,要向你行使她的权利,露出自私自利的冷酷一面,就这个,把我吓跑,从一个跑到另一个身边,最后厌倦了全部。我没有从中认识和热爱到什么,反而是愈发厌倦。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苏铃,那个凤凰花下淡漠的女孩。在我的眼里,她就是玫瑰花丛中头戴金冠的天使。我爱上了她,毫不费力,你该会理解那种爱,如果你承认她的聪慧美丽,承认她对异性那种无以伦比的吸引力的话。我是逐渐地发现,她比我想象中的,更深、更美、更复杂,更神秘莫测。好像深山探险发现的山涧,愈往下走,愈能感觉到它的明澈、深不见底,感觉到四周迷人景色中的神秘呓语,那种种珍奇植株,那随意散落的令人惊奇而它并不珍惜的奇珍异宝,你因为不能理解,而越发珍重。追求苏铃时,我花了好大的力气,这个,可能整个校园的人,都有所了解。表面上像是极其帮配的一桩情事,是吧?

也困此,她卷入孙教授夫人之死,又继而失踪的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她性格上的种种矛盾,我虽然可以解释,却因为当局者迷,还是感到阵阵的难堪。比如说,她宁愿求助于陌生的孙教授,也不让我动用我父亲这边的权威发表论文,再比如,她一方面和我出双入对,却仍不拒绝母亲安排的相亲,和那些豪贵有所接触。这些矛盾带来的尖锐痛苦,在她失踪之时达到了高峰。我在夜里一遍遍地回想,终于确定,她只不过是我所厌弃和要摆脱的那种人的变形,套句时髦的话讲,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是她的青春开朗的天性,时时和这个框架冲突,而爆发出种种不可思议的摩擦,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如此不理智地选择和你出走的缘故。

雷达再次停止了诉说,他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烟雾从手指上升腾起来,宛如一个个不可捉摸的、袅袅的小妖。

“那你为什么又回头来找她?”我强压住心头的震憾,勉强问他。

“因为爱,因为理解。”

苏铃失踪之后,我在父亲的半强迫下,到他朋友的报社实习。他曾经非常满意他的这位儿媳妇,的确,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她的家世修养,远在我家之上。这符合父亲体面的要求。但是,看到儿子如此痛苦之后,父亲还是非常体谅我的。于是我过早地踏入了我未来的工作场,一个新兴的媒体世界。

在报社的一段,可以略去不言。就是说,种种的浮夸和僵硬的社会现实,都以一种非常突兀和赤裸的方式呈现。粉饰太平的事件和底层的真实苦难,交叉出现,从业人员又多是冷漠和鸵鸟之辈,既无思想,也不试图改良,不过是以一段段的黑纸白字延续看似鲜活实则乏善可陈的现实而已。有一天我居然从某个小县城了解到这样的新闻:某镇的女团支书和镇长,赤身裸体地死在镇长的车库的汽车里,相传是激情车震之后睡去,吸入一氧化碳汽车尾气中毒而死。我好奇地找县里报道组的同志核实,他意味深长地告诉我:

“这没什么奇怪的。镇里许多女干部,为了向上升迁,都愿意这么做,无论未婚已婚。”

瞥到的丑恶现实让我心惊。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点酒,走在报社边上的银杏道上,银杏叶已经开始变黄,金灿灿的蝴蝶嵌在树上,谁能想像得到,这样漂亮的颜色竟是已经开始腐烂和凋落的标志?我忽然想到了最后见到的,妈妈那张忧愁的脸,在忍受又忍受之后,为什么还会有突发的勇气,指此另一种生活呢?我是不是用精神洁癖要求着别人,既然这是一种普遍,为什么我又这样介意苏铃对孙教授的亲近态度?那只能算是女学生在校园里的一种小小技巧吧,有什么大恶呢?

苏铃的出走,和妈妈的出走,在我的思想之中,恍惚中建立了一种联系。我开始深切地理解到其中的缘由,体会到那一团糟的生活之后,不得不改变和面对的痛苦。而这其中,我,可能也是她以为之痛苦的一个因子。我于是飞快地决定了,从X大很快就到了F市来。那就是,无论她如何对我,我决不能放弃她。要是说,多年以前妈妈离开我,是我无能为力的一个选择,那么,这次,我要把握我的选择权。

我干巴巴地插了一句:“这个选择,也包括,把我挡在门外吗?”

“是的。”雷达沉默了片刻,生硬地回答,并不犹豫。

我选择了她做我的人生伴侣,就必须保证她的幸福。而你,从以往来看,我只能说,是破坏性的力量。

我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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