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认识大海，不再记得曾经感动和震撼我的事物，如同我从未在那星空下安坐、吟诵。我如同任何一个凡俗的生命一样，无知无觉地走过这校园，贴上标签：青春里最美的岁月。然而，实际上，所能遇到的，不过是庸常、寻常的爱恋、思索、宿舍、师生关系，见过再寻常不过的花开花落，潮涨潮涌，唯一的不同是，它发生在我的生命之中，于是我认为，一切都是新鲜，独特和无可取代的。如果换一个视角呢？（我不无恐惧），如果我不曾发声尖叫，宇宙里就根本没有这尘埃般存在过的痕迹。一切都是那样平常，也因此，所有的珍视和计较，回过头来，都显得那样的可笑。
“这样看来，你的大学，过得还是很从容的。”当贺箫听完我对X大浮光掠影的介绍时，这样说。那时，已是我们研究生二年级，我们竟能好整以暇在操场上晒太阳，草坪上开着丝絮带般的红色马樱丹，初春的风吹过来，茵绿的草坪如绿宝石般闪耀。贺箫侧过脸去，她的侧面有种让人惊叹的美。但是她非常冷静，现实地计算着毕业后的出路，对城市的选择，入党的时机，这些都让我觉得，校园中的故事，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尽管我们还有着通宵打牌和看碟片的经历，然而，的确已经不一样了。
“在现在的孩子眼里，该是不可思义的学生生活吧。”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就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们身边多的是手捧英语红宝书和其他专业考级资料的年轻家伙，创业开快递公司之类的也不在少数，读中文的斤斤计较到哪个政府部门实习，连公务员面试都有价值不菲的培训班。面对这些成熟的年轻人，我只能感慨一声，自己老了。
“我们吃过的亏，在他们身上只会补上。别忘了，这一代人有远比我们强大的父母。”贺箫同样淡淡地说。她来自一个周边的三流本科院校，毕业后在中学任职，因为忍受不了无望的发展而考研，因此，这奋力一搏中，就有了对未来审慎打算和都是，现实是最好的老师。在她姣美的脸上，我偶尔能找到苏铃或是余渔的影子，但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完全理性甚至冷酷的人。
我们不再说话，把目光投向远方。操场边，初生的杨柳青翠如眉黛，樱花烂漫如霞，一边盛开，一边凋零。
离别的歌若再响起时，回忆中的青青校园，该也换了模样吧？我还能记得那一段忙乱的岁月。在工作尚未落实的那段求职时光中，我心中充溢着种种的负面情绪。似乎是被迫着从自己筑就的小小安乐窝中走出，或者说，那些云霞般虚幻的遮挡被打碎之后，被迫以自己柔弱、幼小、尚不成熟的爪牙来对抗和融入世界，心中的惶惑和恐惧，无以为表。
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恐怕还不是求职过程中的艰辛，而是无形中人与人之间筑就的高墙。舍友之间彼此密不透风，人人变得沉默、小心翼翼。没找到工作的生怕泄露了进程，被横插一脚多生枝节，找到工作的，也暂时按下喜悦，以免刺激同伴本就脆弱的神经。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在烈日下回到宿舍，过道里有谁丢弃的鲜花，弥漫着百合花行将腐烂的香味。我紧闭着嘴唇，生怕被人看穿我的无助，除了在准备一个事业单位考试，我一无所获。在太阳灼烤下昏昏然走回宿舍，听到卓晴遥远的声音在说：
“我就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那么爱抱怨，你平时不努力，现在又抱怨有人走关系，有什么意义呢？你本身也没有那些有背景的人能力强啊！”
我如当头棒喝。似乎又回到了大一那个年代，薄薄嘴唇的卓晴正理直气壮地鄙夷穷困家境的我。什么都没有改变的。卓晴因为家里的安排，早早就在当地的一家银行签下协议，正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我默默地收住走向宿舍的脚步，茫无目的地向外走去。什么都不会必变。根深蒂固的家庭背景、价值观。尽管在那随后的三年中，卓晴和我们的感情都很好，她和我之间也看似消除了裂隙，但实际上，只不过是日常的情境掩盖了差别，到了极端的关口，人与人的态度，就显示了出来。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
余渔留下的那个岗位，我去试过。那家行业报也属热情，那名中年臃肿的胖子，头发已经秃了大半，汗湿的手指翻着我的简历和发表的文章，微笑很像是沾在牙齿上。
“你的文笔很好，让我想到年轻时，我也是个诗歌爱好者。”
他凝神静想了一下，也许是青春那只黑翅小鸟在扑棱棱地扇动翅膀，终于又开口了：
“只是你的专业，和我们要求的到底有差距，要上手还要有相当时间……要不，你再找找？”
我攥着那两张纸昏头昏脑地走出来。那些鸽子啊，雨滴啊，那些从冥想中缓慢凝聚的诗，既可怜又可笑地伏在那两张纸上，我既为它们的不够贴近实际而懊恼，又为竟然要以这心灵的自然流露作为求职的资本而悲哀。站在天桥上，望见下面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辆，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掉下去，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我只知道，事情只会变得更糟，不会更好。
亲爱的小野，也许，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我不止一次地强烈感觉到，随着我对象牙塔外的世界了解越多，我由此萌发的好奇、激情和不得不写的冲动就越弱。总有一天，当我已毫不反抗地顺应外界的规则，对庸常世界的桩桩件件都甘之如饴时，我就再也没有书写的欲望。就像金斯堡所说的：
我既无情可抒也不想嚎叫。
小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成长真是一种悲哀。它不再是原生态的、沿原有年轮向高处和阳光的拔高，而是将种种都化为资本加以权衡，美貌、家世、勤奋、关系，这里减几个点，那里又增几个点。那样得到的生活有意义吗？抑或我只是那只吃不到葡萄却说葡萄酸的狐狸，只不过是眼红别人轻而易举吃到的甜美葡萄。那些人只是不努力，卓晴的话似乎又静静地在我耳边响起。
小野，难道我之所以写，也只不过青春时期发的一场大梦而已吗？有一天我将不再理会这些字，丢弃它们，孤身上路，一如从前发过的麻疹，多么可笑。我曾经用它们，那样深切地怀念你，怀念我在公交车站等你，一步一步走向你的情形。你穿着白衬衫，灿然地向我微笑，顺手把路边采来的一朵粉色雏菊送给我，那些黄色花蕊在我手心中搓揉而下，纷纷掉落如粉尘。我经经体会过种种的深幽，我也曾独行在水长山阔的林间，为可能的前方绚丽日出而心潮澎湃，但所有的激情终将消逝。而届时，做过的梦，写过的字，抱有的幻想，会像一记记结实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满脸红赤却不能还手。
我何尝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比人和动物的差别，要大得多。在我大学的时候，曾在学校散步，遇到中文系的老先生，我恭敬地上前问候，他谦逊道歉，说不记得我是谁。其实，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景仰，对这个学科，对默默在此业耕耘四十多年的老先生的敬佩，感觉到那是一种饱满而闪亮的人生。但是，我和在这个系里读书的，勤工俭学的同学聊起时，她非常讶异：“我们都是调剂到这个专业的，中文哪有财会热门？”甲之琼瑶，乙之砒霜。当我为错过的著名台湾诗人讲座而扼腕叹息，外文系的老乡表示不屑：“早知道，我们都是做背景去的，让给你就好了！”
为什么我还是痴痴恋着这些，就像童年的孩子，在舔尽最后一滴糖汁后，仍迟迟不愿丢弃棒棒糖棍，在暮色已合上灰色帷幕后，仍在水边徘徊，期待着晚霞中的红蜻蜓？也许我所有的悲剧就在于此，想得太多，思虑得太多，留恋得太多，浑然忘了，一路上，花自然会接连不断地开放。
但是，前路上持续不断的锦烂花朵，和我手里零落的那一枝，有什么关系？
一转眼，校园的基调就从求职转向了离别。校园里出现了离别恋人，这真是非常奇特的景观，在别人都为分手而伤心时，还有人逆其道而行之，赶在毕业之前谈一场迟暮的恋爱。男女主角工作都已定下，注定是劳燕分飞的结局，这却也无碍于他们每天亲密无间地出入，互相喂饭，在自行车后座后，女孩将高大的身形尽力地偎紧，搂紧男生的腰身，作小鸟依人状。我想，也许那离别的浓烈情结，才将那过一天少一天的恋情，衬托得分外美好吧？谁知道呢，只看到同学们的脸色，和这逐渐明媚起来的五月天一样，轻松、释放，歌和笑之间，都有了无所顾虑的任性。
开始吃散伙饭，开始Ｋ歌，开始在海滨通宵聚会，半真半假地告白。平时斯文羞涩的女子，在路边喝得酩酊大醉，边吐边哭。男生宿舍楼之间开始大规模地丢弃垃圾，还因此发生了楼道间的对战，起因是一场有争议的球赛。到最后，谁都不在乎口舌之争，将啤酒瓶砰砰碰碰地砸碎，六幢有人把热水瓶扔了下来，险些酿成事故。辅导员祝征赶了过来，苦口婆心地劝戒，之后，眯缝着眼睛出神地回忆：“从前，我们闹得比这还凶！”
湖畔的羊蹄甲又开花了。看着走过的生鲜面孔，心里涌上复杂的情绪，又是艳羡，又是蔑视，又是惶惑。惶惑于四年度过，我的行囊中仍是空空如也，艳羡他们无知无畏的青春，同时也为那纯白羔羊担心，倒要看看，你们能干成些什么样，估计还不如我们呢！Ｘ大二条街上，天天都是聚餐的人们，老板赚得盆满钵满。
亲爱的小野，我的心一边沉醉，一边悲恸。我的青春最真实地见证缺失了。我无法看清，那纯然的空洞。也许我从来也没有正视过那正午的阴影，那校园三叉路口凝神看那黑白照片的触动，那星夜下俯身向我的圆月般笑全，那山谷深幽处传来的悲恸哭声。这些，被我小心地收拾，不能告人，天然地知道，那是属于禁忌之外的部分。也在离别的笙歌中，不无惶惑地知道，也许，悬而不决，就是它的宿命。我曾经那样向往你，以至于在之后的生命中，不断有类似的、年长而美好的女生，每每令我亲近和迷惑，我也曾经鼓足勇气，做出我至今也为之诧异的举动。然而今天，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不会改变你只生活在那幽冥深处，在那里，桃花水母在唱歌，清涧里乱花飞舞，永无人踪，只有桂花飘零，遮眼青翠树叶，横亘在溪间。
何小玲说：“记得你刚入校时不？捧着本陆星儿的书在猛着，一脸惘然。那时我真担心你还走这条路，做文学梦醒不来！”
她在微醺中和我说这些话。这时，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有人起哄：“女诗人，点烟点烟！”我就势抽了口烟，抽烟的当儿，大家沉默下来。文学梦？我早就不做了。在最后工作的选择上，我可以去一家纯文学刊物，也可以留在Ｘ市的一家公司里，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留在Ｘ市。同时感觉到某些一直吱吱喳喳困扰我的东西声音小去了，不必困扰了，仿佛童年的某些梦终于坠于黑暗之中，像是题中之义。在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纯粹追求精神的那个人。班上另有大神，读老庄入迷，半夜三更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最终选择回自家家乡做小学教师，算是班上毕业工作最差的，但他已经不在乎，他的旨趣是研究国学。在这个意义上，我不过是披着美文的衣在物质和精神间徘徊的那一个而已。
放眼过去，好一派乱腾腾的景象。卓晴斜倚在祝征的怀里，毕业前夕，他们的关系终于公开，也成为我们之中最为幸福笃实的一对。但现在的卓晴，满脸是泪，又哭又笑，她向来是班上的开心果，人缘不错，而今众多的同学即将离开Ｘ市，对她来讲，死党分离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曾经闹过自杀的陈然，结局出奇的好，男朋友进了市里一家党政机关，自己也跟着留了下来。再看过去，我的心里一片歉疚。班上的很多同学，虽然同学四年，在我心中仍是一个很淡漠的印象，如今却来不及深交就要分离开来。再看过去，青落引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过来。
我在等待吗？我等待了多久？十分钟，一小时，还是一年，十年？我旁若无人地和别人聊天，喝酒，用骰子玩吹牛的游戏，一次次地跑厕所，望着镜中那个醉眼通红的自己。我已经不在乎了，学会了以假乱真，并且让自己也相信，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情。苏铃走过来，向我举起杯子。她比最后一次见面时胖了一点，长发梳成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微微笑着。她的眼珠变成深棕色，透出淡漠的、不可测的光芒。她笑得那么遥远，就那一丁点笑意，像是山茶花瓣上坠着的一滴露水，马上就要消失。
我的脸色想必是不太好，因为苏铃的笑越来越勉强，像是午夜的昙花，马上要收了去。青落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今天最难得是苏铃过来，她可是千里迢迢特意从Ｆ市过来的！严夏你也知道的，她也要毕业了。”在青落的圆场中，苏铃走了开来，走到下一桌，引发另一阵欢呼。
在又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之后，我走到了户外，远离烟气腾腾的酒桌和沸腾人声，外面的清冷空气令人精神一振。我试图努力地思考，这难得的见面和长久的离别有什么意味，但却觉得脑中空空，疼得厉害。青落跟我说过她要来，我也无数次预想过重逢。但重逢以这样猝然和淡漠的形式，我没想到。也许一切重逢都在我的想象之外，正象苏铃深不可测的眼波，我永远无法精确地揣度，她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有多久，直到一阵人声将我惊醒。那是一辆奔驰车，悄没声息地停在路边，苏铃和车上下来的人正在争执着什么。她不肯走，车上的人硬要把她拉扯过去，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苏铃惶急地朝我这边看，往我这里指。她淡漠的脸色变得焦灼，原来玉雕般的美好卸了下去，显示出柔弱的、易脆的质地。我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勇敢地挺身而出，还是缩回去。
她终于走了，半推半就地被弄上了车。我忘不了她的眼神，那瞬间崩溃下来的无助眼神。有人走到我的身边，把我的头靠在她身上。是青落，她的眼神复杂，似怜悯，又似惊异。
“她一直在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