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迷路了,在南丫岛。
这是一片水田,水面蒸腾着白色的雾气。偶尔有一只白色的水鸟飞过,穿过我的身边,自由,大胆,无拘无束,仿佛它比任何生物都知道,我无法伤害它,它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它转动着小黑眼珠,在不远处停下,踱步啄食,不时看我一眼。远处是蒸腾的绿色,看得久了,远山的黛绿和海的深蓝就模糊在一起,浑然一色。
“疯查某,走到哪去了?”
一位老年妇女从我身边走过,喃喃地自问,却不理会我焦急的问话。她穿的深棕色布衣,汗湿得贴在身上,深黯的脸孔有一种茫然的表情,突然间开始放声叫:
“海珠喂——海珠喂——”
她走得越来越远,偶尔还转过来,把狐疑的眼光投向我。我的脚已经沉重得像灌了铅,我在竭力忍住泪水。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个人,这样殷勤地召唤我吗?
“海珠喂——”
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的成长是那样偶然,自发,漠不关心?像春季的杂草,自顾自的忧伤和痛苦,自顾自的解脱?
“海珠喂——”
在前一天的篝火晚会上,难道我不是很开心吗?我总想融入到那纯然的、不顾一切的欢乐中,像任何一个没有负担的年轻人一样,开怀大笑、畅饮、放声高歌,好像从来都没有笑过,从来都没有喝过,从来都没唱过那样。可是,我还是难以摆脱与生俱来的拘谨,在篝火边上,抱着双膝,听一首又一首的歌曲,仿佛那些随意流淌的音符也凝聚了我心底的声音。
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我从他人的介绍中得知她是外语系的余渔。余渔有一头蓬松纠缠的长发,披泻下来如同海藻一般,她生得高鼻深目,眼神深邃,开口也是一把磁性的声线。
“走吧,女孩,去看红色的朝霞,带上我的恋歌,你随风流淌,露水洒在发梢,结满莫名的惆怅,是我一生最深的迷惘……”
我出神地望着她。
如果有机会,如果我抛去那些拘束,把真正的自我释放出来,我是不是也会像余渔一样?穿宽松的米色长裙,在清晨的校园中奔走,清新如同晨曦的风。
“飘零在四方的无知少年,把我们青春的似水流年,随我们万水千山走遍……”
叮叮咚咚的吉他声还在继续,余渔凝视着我,若有所思。
那是我问出一个傻问题之后:
“师姐,你会痛苦吗?你用音乐疗伤吗?”
这个交浅言深的问题抛出后,我羞赧地本性再度发作,用指甲死死地去抠地上的泥土,直到指尖有热辣辣的痛感。我总是这样,短时期的大胆直率,长时间的内省沉默,这为我赢得了朋友,也轻易地吓走了不少人。余渔笑了起来,她的眼角有条条细纹,显得说不出的风情。牙齿大而洁白,在篝火的明灭间闪烁出珍珠般的柔光。
“严夏,你真有趣。”
那两天我和余渔形影不离。她是名热心肠的人,但我行我素,有限的热情只向少数人开放,比如我。苏铃有她的小圈子,这一点,我即使愚钝也能很轻易地体会到,雷达对她的爱慕,就像森林中随处可见的、火花般迸发的紫色小野花。苏铃却有一种明显的回避含混的态度,她在竭力躲开和雷达单独相处的片断。
“大一娇,大二俏,大三追着跑,大四没人要。”褚何总不忘刻薄两句,面对苏铃远去的身影。
“你们现在还是俏的时候,再过两年就难喽!”
他的话引来同行女生的一顿乱捶。而雷达的优秀也是显而易见的。高大、帅气、沉默,是系学生会主席,校足球队的后卫,家境优渥。这些传闻,不用去打听,都会像林间的微风一样,一五一十地带到你的耳边。谁让他们是校园中的风云人物呢?
要是把注意力从一向集中的地方向周围扩散开来,就能有效地缓解焦虑和紧张。我也在试图说服自己,从一种痉挛般的僵硬中舒缓开来。在前一天的篝火晚会上,最后,男男女女都围在一起,跳起了类似于锅庄的舞蹈。我是最迟起身的少数人之一,但是,毕竟,最后我还是加入了狂欢的大队伍。
余渔拍拍我的手掌,示意我可以放松一点。我是太紧张了,像一只弓起脊背的猫,随时准备反击和撤退。但音乐化解了一切。我的脚步渐渐轻盈起来,一股暖洋洋的喜悦环绕在我的四肢之间。
唉!要是我知道欢乐的感觉是那么短暂!我们总是伸长了脖劲,等着生活另一场好戏的开演,并且期盼着之后还有更纯粹的欢乐,更美好的风景。我们不知道,无忧无虑的青春已是最好的馈赠,明媚的阳光一过,接下来是哀乐中年,坎坷和责任,那水晶一样纯粹、透明的爱与愁,都像露台上那高天上流云一样,一去不复返。
要是我知道,我还会这样轻易地抛掷了欢笑,而让无穷无尽的忧思缠绕上我吗?也许,也还会是不快乐的吧?我的本性里就缺乏明快的部分,注定要忧愁、多思,在过多的咀嚼烦恼中无谓地消磨去宝贵年华,像是一种魔咒。
所以,余渔的手所传递的温暖,是那样珍贵。我感激地看她一眼,继续欢快的旋转舞步。但愿我可以逗留其中,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彼得潘。
梦里,我又回到了童年,穿着粉黄色小碎花的连衣裙到河边玩,我还记得路边的农家葡萄架上,青葡萄有多么酸涩。树荫下的两只白鹅又是怎样蹒跚着一摇一摆走到我身边准备啄我。我掉到溪里去了,溪水多么清凉!溪蛳惊吓得缩进青灰色的壳中,有一只又一只的豆娘飞过,黑色闪着金光的翅膀,在黄昏中,好像一闪一闪的眼睛。
小河流,我愿常在你身旁,听你唱,永恒的歌声,让我在回忆中寻找往日,那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回忆啊,回忆,是因为它定格在过去,所以显得分外美好吗?
我在梦中浑身透湿,被妈妈大声喝斥。我被一种失去母亲宠爱的恐惧所笼罩,颤抖着大叫起来。发现是一个梦。一个过往的并不愉快的梦。
我在帐篷里躺了好一会儿,才努力想起我在什么地方,意识仿佛是漂流在半空中的云彩,好半天才元神归位。这是在露营的小岛,我们搭起帐篷过夜。我摸索着看了看手表,才凌晨五点,但我身边的苏铃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团卷得凌乱不堪的毯子。
我蹑手蹑脚地钻出帐篷,外面,浅紫色的晨曦还未散去,整个小岛笼在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中,美若仙境。路边有串串小花,粉红浅黄,沾着晶莹的露水,一动,露水就扑籁籁地滴下,滴在赤裸的脚背上,沁人肌肤。眼前沉睡中的一切是那么的美。我仿佛第一次呼吸到这清新的空气,振奋精神向前走去。
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两个身影,有低低的声音传来。
“你别这样,我还太小,不想过早确定……”这个熟悉的声音,分明是苏铃。
我走得更近一些,已能分辨出,那个纤细稍矮的身影,正是苏铃。一旁宽肩膀高个的身影,不是雷达是谁?我正待向他们打招呼,帮苏铃解围,却看到戏剧般的一幕——
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晃过,一帧又一帧,雷达单膝向苏铃跪下,仰面向她,不用细看,我也能感受到那灼烫如烈日的热情。
不,不,不。
南丫岛作为一个旅游胜地,只在初夏时分分外热闹,其余的时候,如同休养生息的河蚌,静悄悄甚至吐不出一粒河沙。我沿营地走出老远后,才碰到第一个村庄。妇女们用黎黑的手在剥海蛎,把那些柔软的肉从紧闭的坚硬之壳中硬生生地撬开。注意到我的停留,她们咧开嘴角吆喝:
“来点不?烧汤、煎蛋都美味!”
她们的牙齿焦黄,笑脸里带有海水的腥味。一个赤脚的小女孩躲在成堆的海蛎壳后偷眼看我,眼珠黑如龙眼核。一旁的沙茶面店着放着新白娘子传奇,人们边看边赶苍蝇,发出哄堂大笑。一丛丛的龙眼树,芒果树,青纱帐般的甘蔗林。有一只青蛙在荒土路上不紧不慢地跳跃,一下,又一下。
我想我是迷路了。
看过的一本大学生青年规划读本上这样描述:一个合格的大学生,他必须具有:
一是健康的体魄。
二是健全完整的人格,积极向上的心态。
三是良好的人际关系。和同学们相处和睦,能够以团结协作精神对待得失,交好朋友。
四是清醒的自我认知。对自己的优点和缺点,可以清醒地评估并作出修正。
这样完美的大学生,至今我几乎没见过。
其实,我一直在思索,我对苏铃的苦苦的相思,虽然如此咬噬,让我的青春从头到脚都蒙上这爱而不可得的凄然色彩。从另一方面说,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大学的生活,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无聊的代名词。从大二开始,曾几何时,同宿舍的人纷纷抛弃了自习的习惯,窝在宿舍,叫人带饭,叫外卖,躲在床上看《知音》和席绢的小说。我曾经试着放弃打热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热水成了我的义务),结果,一周过去,舍友就完全放弃了从热水壶倒水的习惯,直接叫矿泉水桶装水上门。我还是无奈地拎起了水壶。
我坚持打热水、跑步、去图书馆自习,到海边发呆,想一想那些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永远无法走进的人心。
是这种无望让我坚韧和持久。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正面,是美人如花在云端,反面,是我的种种奔跑,求而不可得。
世间之悲哀莫过于此。
而世间的所有意外同样挑战着我们的思维。你的心所渴慕、痴情的,往往不能给你同样的回报,转机却往往发生在你并未留意的人和事身上。我失踪之后两天,最先找到我的,不是别人,是刚认识不久的余渔。事后,据她说,作为一名资深驴友的她,长期野外生存的训练让她有了那敏锐的、对自然的嗅觉。听得出,她深以为傲。然而,那时,面对遍身褴褛、粒米未进的我,余渔只是不动声色地、平静地看着我,张开双手。
我扑入她的怀抱,放声大哭。
哭得仿佛要呕出整个的、鲜红的心。自从我上大学以来,印象里我从来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哭过,而哭的对象也是一个相识不久、几近于陌生人的人。是我压抑得太久了,为我这无处安放、无可诉说的情愫?多少次,我面对图书馆的四壁,感到难以排遣的凄清,暗暗叹息着大好年华随书斋流去时,也一面给自己打气,如果不能忍受一时的孤单,将来可以想象的成就,必也有限。可是,我多么盼望有一双温柔的手可以扶我一程,一个鼓励的眼神可以容我有勇气走下去,纵使披荆斩棘,荆棘也能开出光荣美丽的花……
但那些泪水,始终来得莫名其妙。宛如放浪青春的一个莫名的注解,在我大二那年出现,伴随那场突如其来的失踪。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余渔说。
她点起了一根烟,任袅袅青烟飘散在小旅馆已不洁净的墙壁四周。这是一个环境和饮食都差得难以想像的旅馆,鱼咸得像是盐贩烧的,瓜豆老似老妪皱纹,一条一把,肉有一股奇怪的隔夜气味。总之,就是让你想尽办法不能下口。但余渔安之若素地坐着,盘成莲花座。她海藻般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松松挽起,木簪的一头,有一条精巧如画的银鱼,嘴里含着一粒鲜红的玛瑙。那样精致之物,就被她随意地一插。她抽烟的手指关节粗大,却温暖有力。
我走过很多地方,严夏。但没有哪次旅行让我去贵州荆方的那次印象那么深。高考那年我就出走过,没什么原因,就是忽然间对日复一日的做题,在高分的无尽追逐中突然垮下阵来,再也不想玩这个游戏,在最好的年华里填充那一个个答案。我去了新疆,看大片大片明亮的向日葵,看异族小伙怎样在炽热的黄昏里唱歌,轮廓清俊,帅到难以想象,他身后是大片大片的胡杨,白云像羊群奔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去的荆乡,和你一样迷了路。等我转出来时,到达一个山青水秀的彝族乡。不知道你观察过没有,深山里的人都有一种认命的、困顿的神色,仿佛命运的疆绳如此,不得不从。但是那里的人没有,那里的男女老少,都有种快乐平和的神态,眼神清澈,就连七八十岁的老妪也是如此。深夜,我们围坐在村里年纪最大的族长家里,听他们讲故事。我还记得趴在炉火堆烤火的老狗,毛皮都老得要发出秃斑了。和人一样,同样神色安然,舒舒服服地趴着,时不时欠欠身,甩动漂亮的长毛耳朵。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故事。
从前,有一名年轻的银匠。他是个快乐的银匠,自从老银匠把所有的手艺留给他后,他就走街串巷,帮人打造和修补银器。他生性不喜欢拘束,所以,尽管很多大姑娘小媳妇和他玩闹,也想把他留下来,他只是欢喜地笑笑,第二天照样收拾工具,走上他漂泊而自由的道路。
有一个夜晚,银匠还记得是梨花盛开的时候,他走进村里最大梨树所在的那户人家,听见有人呜咽着吹箫。那箫声真美,好像一匹白绸披泻在银色的月光下,又像一群白色的鸟儿翩跹在翠叶繁花的树丛中。他忍不住拨开梨树的树叶往里看,屋里人却警觉起来,收了箫匆匆地走开,银匠只来得及瞥见她欣长苗条的身影一晃而过。
年轻的银匠等到清晨,进到开满梨花的主人家。主人家拿出几样陈旧的银器让他修理。银匠很快就打听出他想知道的一切:主人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这一段时间母亲生病,她回到娘家服侍。二女儿和三女儿还未出嫁。三女儿肤色黝黑,容色俏丽,很快和小银匠熟稔起来。二女儿却很少出现,偶然走出来,也是惊鸿一瞥,她的脸比妹妹容长,眼睛黑白分明,宛如浸在深潭水中的黑石子。
吹箫的,到底是二女儿,还是三女儿呢?
银匠勤快,样子又好,很快赢得了三女儿的欢心。主人家看在眼里,也默许了这桩情事。三女儿是谁?村里头一只能歌善舞的百灵鸟,阿妈阿爸的心头肉。她在阿爸的心目中,远远比远嫁他乡的大女儿,沉默寡言的二女儿来得贴心,像芭蕉叶子裹的粑粑,热乎乎的暖人心,糯甜甜的暖人胃。然而银匠还不能确定。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太阳亮堂堂地照在奔流不息的溪流上。水花旋出一个又一个的旋涡,宛如人心深不可测的一块块角落。姑娘们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洗头、洗衣服,把五彩的丝帕晾在树下,彩虹般的飞扬起来。孔雀骄傲地在村头走来、走去,不时亮出彩屏,不服气地和丝帕争奇斗艳。二女儿在溪水里洗衣,顺便濯足,她光滑的头发披了下来,是一整匹神秘的夜,她濯在溪流里的赤足,白皙如玉,耀眼的光芒闪动了小银匠的心。
“那天吹箫的,是你吗?”小银匠追上去问。
二女儿不答,深深剜他一眼,走了。高高的脚楼上三女儿在晒苞谷,哗啦啦苞谷粒洒了一地,娘气得在屋子骂“死妮子,想野汉子了这么不经心”,三女儿啪地拉下了竹帘门。
乡里的撒禾节到了,这是农家姑娘的日子。这天,姑娘们要穿上最漂亮的服饰,小伙子要穿上最挺拔的外套,姑娘看上了谁,就把洁白的丝兰花环往他头上一套。小伙子有情有意,就可以到老丈人家提亲。
银匠在彻夜打磨一件银器。
这件银器和以往的银器都不一样,它是一个花环形的饰物,一圈都有精巧的梨花状的链环构成,链坠部分,是一只凤凰衔着一块翠绿的玉。所有的银匠都打不出这样精美的饰品来。小银匠也是在一次梦醒后突然有了这个主意。在那个梦里,
二女儿笑意盈盈地向他走过来,她的头上,肩上,都是一瓣瓣洁白的梨花,她走在梨花当中,像浮在一片月光之上。她的眼睛比黑夜还深。
小银匠用的银,是主人家托他打新嫁娘的头饰的,主人家默许了他和三女儿,就默许了女婿为女儿打造饰品。银匠在悄悄地打磨,避开所有的人。为了这件饰品,他熬了无数个夜,他太累了,直到撒禾节的爆竹响起,他还在沉睡。
调皮的男孩过来揪醒了他。银匠模模糊糊地走到村里。三女儿面色绯红,像阳光一样明媚动人,她把花环套在银匠头上。银匠下意识地挣脱。
“三姑娘……不要他了……不要他……”周围人在起哄,有个一直爱慕三女儿的英俊青年,愤怒中给了他一棒。银匠的鼻血汩汩地流了下来。他蹲下身子去擦,眼角瞥见有人奔跑的声音,二女儿曳着长长的裙袂跑开来。但所有人都在看三女儿,面红耳赤地站在银匠面前,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鲜血滴下来,滴在黄土地上,像一朵朵艳红的小花。他记起他在夜里恳求:
“就给我吹一曲吧,像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听到的一样……”
她吹起箫来,乐声宛转。他不知道这音符有那么深挚的情感。三女儿是属于白天的,明快,热烈,爱和恨都在阳光下坦荡荡。二女儿是属于夜晚的,深重,缠绵,阴柔如水。为什么他总是爱着这水一样悠远、凉爽的月光呢?仿佛那样子,他的心才会静下来,才能获得回家的感觉。
半山腰的狼烟起了,有人在嘶声吼:
“不好了,二姑娘被掳了!二姑娘被土匪掳去了!”
银匠跋涉在山路上,银匠已经走了好几天的路了。
群山看过去都一模一样,青翠欲滴,近在眼前,真正走起来,就像鬼打墙一样,走了一圈,还在原地。银匠走得累了,掏出怀里的银饰,看一眼。
他的那件珍贵饰物,早被愤怒的主人家抢去,铸成一坨银泥,只给他留了一瓣梨花花瓣和翠玉。翠玉是娘临死前留下的,留给未来的儿媳。银匠看一看银花瓣上的玉,心里静了一静,又继续往前走去。
他的腿被撒禾节上的人们打过,走路不利索,走得久了,就隐隐酸疼。人们把三女儿的羞辱,二女儿的被掳,全认为是这个异乡人带来的祸端,银匠被逐出了村庄。他在群山间游荡。他听说遥远的山间,有一位织女,会织出七彩的布匹,她的乐声,能引来百鸟朝凤。
银匠拖着瘸腿去找土匪,他坚信传说中的织女就是二姑娘,传说中的乐声,是他忧郁时吹落的音符。
银匠走了一年,又一年,始终没有走出群山。他有一天在泉水边休息,往水里照见自己灰霜般的白发。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里,二姑娘向他走来,手里捧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竹杖。
“小银匠,你不用找我了。我在被掳去那年,就已经跳崖了。那传说中的七彩布匹,传说中的乐曲,是我化作的鬼魂,在日日织布,夜夜吹箫。”
“你不用再找我了,你对我的情意,其实也不是真正的爱情。人们恐惧明亮,盼望在阴殹中得到安慰。小银匠,我是黑夜,我妹妹是白昼,你只是和常人一样,喜暗怕光,不能面对所有的坦荡荡。我和妹妹,本来就是轮回中的两面,她使得你肉体受损,我却使得你时日消耗。”
“我死后,丢下山崖的竹箫,变成了一片青青的竹林。我找了一根,给你作拐杖,你就能走出这迷宫般的群山。”
说完,二女儿向小银匠深深鞠了一躬。小银匠厉声喊:
“我不要这该死的竹杖——”
他从梦里惊醒,正是子夜,繁星像水滴坠满了深紫色的苍穹,银汉流转,发出深远而遥不可及的光芒。他攥紧手指,发现手里真的有一根冰凉的手杖。银匠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脚已是颤颤悠悠。他在一夜之中老去。
他变成的石像,手持竹杖,仰望高处,和远远的织女对望。
但也有人说,至今,银匠还在群山间转悠。
“你是说,银匠对二女儿,是一种怨念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也许吧。它只是个故事。我说完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了。”余渔翻翻白眼说。“也许只是因为它很美。”
“也许是因为,这故事告诉你,贪恋太深,就会走不出来。”她补了一句。余渔的话总是这样,有时无厘头得紧,有时却高深莫测,充满玄机。
“那,为什么是二女儿?一般的传说不都是三女儿吗?”我开始被故事吸引,穷追猛打。“所谓的白天黑夜,又有什么暗指?”
余渔继续给我个卫生球。“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判断,你基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