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非人类”小孩的故事
她住在官扬宿舍的事让杜恒奕很受惊,整整在她耳边唠叨了一下午,所谓的人言可畏,所谓的与“陌生人”要保持一定距离。但是,在实地考察了小卖部和官扬宿舍的居住环境之后,他老兄却选择将行李搬进了官扬的宿舍,坚决要与官扬一起挤客厅的小沙发,以便随时“监视”他。
五十平方的小套间突然又多了一个人,局促得仿佛随便走动走动都会互相擦到肩、踩到脚。何况,还有个名唤杨迁的人随时要进来凑热闹。
杨迁插不进官扬的宿舍,但是他很聪明,跟校长要来了隔壁的宿舍。
小小的套房里,几乎每天上演三个大男人互瞪眼互拆台的戏码。
只是她很不明白,号称前来寻找文物的两人,居然闲得可以每天粘在她身后,倒是官扬,明明放寒假了,他却反倒更忙了,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小凡,你要去哪里,别骑这么快啊——”杜恒奕在楼上大叫。
趁着他和教授千金煲电话粥,而另一个跟屁虫杨迁又刚巧被他的部下叫走了,她赶紧溜出来骑上事先借来的中古自行车飞驰出校门。
有一点大逃离的味道呢,呵!
冬日的冷风呼呼地钻进毛线手套里,手很快被冻得冰冷,但她的心情是愉悦的。
她的目的地是盘璃的家,还欠那小鬼一个小小的承诺,她可不想食言而肥。
虽然离过年还有大半个月,但是过年的气氛已经悄悄地升温。从学校出来,经过清溪镇唯一的一条街,街上摆满了卖水果的、卖各色干果年货的摊子,人们脸上洋溢着富足热闹的笑容。
她停在一个卖年货的摊子前,在摊主的建议下买了几斤果脯,尔后继续前行。
那天挖冬笋的时候顺便问过老徐,盘璃的家就在那座山的山脚,是一个小小的自然村,盘山寨。
水泥路的尽头是坑坑洼洼的机耕路,两旁的田野尽显冬日的萧瑟。山脚下,村舍错落有致,古朴自然。
骑到村口,碰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她下车近前问:“请问您知道盘璃家在哪儿吗?”
中年汉子先是一阵诧异,盯着她看了半晌:“你是?”
“我是他们学校的……”
“老师?!”中年汉子憨厚的脸上立即显出激动的神情,“老师,你跟我来吧!”
虽然知道这些村民对老师都非常地尊敬,不过每次还是会被他们的反应吓一跳。其实,她原本是想说她是学校门口小卖部的。
中年汉子领着她几个拐弯,止步在一间砖瓦房前。
“老师,这就是我们家。我是盘璃的爸爸,我叫盘忠良。”推开门,盘忠良扯着嗓子叫,“阿璃,阿璃,老师来了——”
运气不错,第一个就问对了人。
杜想凡将车停靠在门外。入门先是一个小小的天井,打扫得挺干净,除了角落里放着些常用的农具,并无太多杂物。
通往二楼的楼梯设在天井东边的角落里,楼梯转折处放着几盆耀眼的一品红,正迎着寒风傲然绽放。
盘璃从二楼的门里探出头,看见她,也不说话,打开门“踢踏踢踏”地走了下来。
“这孩子,你这是什么态度——”盘忠良急得很想破口大骂,碍于“老师”在场,又活活忍了下来。等盘璃下来,他还是狠狠地抽了他的脑袋一下。
“你赶紧让老师屋里坐,给老师泡杯茶知道吗?”说着,又非常愧疚地对杜想凡说,“老师,您看我这村子里还有点事,您先坐坐,我一会儿就回来。您先坐,在家里吃晚饭,留下来看我们的对歌会!”
“好的,您先忙吧!我跟盘璃谈点儿事。”
将一脸焦急的盘忠良送出门,杜想凡松了一口气。
“东西呢?”盘璃伸手。
杜想凡将手里重重的一包东西和一小包果脯递给他:“喏,这就是‘百衲本’《史记》,附赠年货一袋,请笑纳!”
话说,她查过他的资料,意外发现这个大眼睛的小孩居然是个历史天才,于是就有了让他组织学生开展突击复习的想法。起初她也并不确定这个计划是否能成功,但是当她看到他列出的考试重点后,就觉得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他很有天分,考试重点列得非常有条理,非常详尽,并且也很容易记忆,实事求是地说,比学校发给学生的复习材料好太多了。结果证明,这小鬼的确挺有一套。
当初,他们谈好的条件是她要帮他补习数学,确保他这一次期末考试的数学成绩至少能及格。没错,这位历史天才是个数学白痴,不管大考小考,他的数学成绩从来不曾超过五十分,唯一一次考了全校倒数第二名,还是因为倒数第一的那位学生交白卷。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他老兄并不是成心要考倒数第一来引起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杨舒言的注意。他是真的很想学好数学,每天花在数学上的时间比其他所有科目的总和还要多得多。他很想博得杨舒言的青睐,无奈天生对数学迟钝到不行,算个“11的平方”也要拿计算器摁好久。
既然是天生的数学白痴,旁人自然不会责怪他,但是他心里有多怄就可想而知了。
挑战不可能的任务向来是杜想凡的乐趣兼爱好,所以找上他也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给官扬一个意外。
从公司调来小余,这位新近员工虽然脑子简单,却是国内顶尖师大B师大数学系的硕士研究生,教一个高中生本该绰绰有余。
当然,只是本该!
一周补习下来,本就神经脆弱的小余被盘璃搞得差点吐血而亡。
一道最最简单的一元二次不等式,第一天教他,他睁着迷茫的大眼睛让小余重复来重复去,重复讲了五遍,才半惑不解地点了点头。第二天,让他做同一道题,他做了半个小时没做出来,很理直气壮地告诉小余,他忘记了。
好的,健忘是当代年轻人的特色,可以理解!
小余再接再厉,开始讲第六遍、第七遍、第八遍……这一次他确定地告诉小余记住了。小余的激动之情简直不亚于中了“6+1”特等奖!
第三天,小余开始教下一节“函数”,节奏同上。
第四天,小余效法孔老夫子温故而知新,重新拿一元二次不等式来给他做。他愣了半天,疑惑地问:“为什么减去6突然变成了减去4?”
原来,他老兄记住的不过是那一道例题而已,其他“面生”的题他还是不会做!
小余一边吐血一边仍然不折不挠,又将“减去4”的这道题对他讲了五遍……
第五天,继续讲函数。
他终于听得津津有味,小余讲完后高兴地问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眯起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沉吟:“我一直在想,天下三分,曹魏、蜀汉、孙吴三国鼎立。但是,如果当初赤壁之战曹操没有打败,你说他会顺利统一全国,还是挤掉刘备,夺得‘三分之二’?”
小余血溅三尺!
原来他老兄从听到“三分之二”这个词开始就神游到三国去了!!
当天晚上,小余找到她,誓死宁愿去塔克拉玛干沙漠执行任务,也不愿再受这个数学白痴的荼毒。
于是,“想凡创造”自创立以来第一次被画上了不光彩的失败一笔!虽然不是正式的案子,但还是让人扼腕啊!
充分认识到自己数学白痴程度的盘璃没有不依不饶,主动将条件更改为一套书:《百衲本二十四史》中的《史记》篇。
这个竹杠敲得挺轻。
回到学校,天已有些微的黯淡,接近晚饭时间了。
被杨迁堵在宿舍楼的楼梯口。
他一脸阴沉,仿佛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满脸的指责。
“杨学长,有事吗?”
“一下午,你去哪里了?”天之骄子,并不习惯等候,更不喜欢别人从他的掌心溜走。
“办了点小事情。杨学长,能否借过?”
她一径的冷淡惹恼了他,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官扬并不适合你!”
她懒得挣扎,抬头直视他:“那杨学长以为,谁才适合我?”
他有些语塞,无法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才是适合她的那一个。
这一刻,杨迁忽然发现自己也许从来不曾了解过这个叫杜想凡的女子。
“我可以让你过任何你想过的生活!”而官扬不过是个书呆子。
“比如锦衣玉食?”她挑眉嘲讽地反问。
他有些许的狼狈:“我知道你喜欢自由,我会尽我所能让你自由自在地生活。”
“可是,目前我已经在过这样的生活了。”她推开他的手,郑重地对他说,“杨学长,这么多年来,我很佩服你的坚持,起码这份毅力很值得称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份坚持源自哪里?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她上迈两步,与他平视:“杨学长,我与官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也从不想加入你们之间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当然,作为任欣的女儿,我也许有让你投注的资本,但是,我相信全国那么多大企业,值得让你投注的人恐怕还很多,也许你可以找到更合适的!”
说完,径自上楼,留下表情复杂的杨迁呆立当场。
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责难得哑口无言。
也是第一次,他清楚地看到这个叫杜想凡的女人眼中灼人的光彩,看清楚了她的聪慧和睿智。
被人一语中的的感觉,真的很差,但似乎,也并不是太差。
许久,杨迁无语地笑了。
迷你宿舍里,热腾腾的饭菜已准备好。
见她进门,杜恒奕先是一通抱怨:“小凡,你一下午去哪儿了,祖父打来电话,知道你不在他很失望。”
“你没有好好安慰他吗?”洗手,将官扬递来的一碗汤喝了,她继续说,“身为杜家的嫡孙,你闲来无事就知道盯着我,却不去祖父跟前彩衣娱亲以尽孝道,你还好意思抱怨我!”
“可是,一家人都很担心你。”
接过官扬递来的碗筷,她开始吃饭,抽空说:“那么,你是看到我冻着了饿着了还是缺胳膊少腿了?”
官扬拿筷子轻轻敲了她一记:“口不择言。”
她努了努嘴,继续专心吃饭。
“吃完饭,带你去一个地方。”官扬往她的碗里夹了几块鸡肉,“这是托老徐从他们村里买来的本地三黄鸡,多吃点。”
“味道不错!”她点头赞美,“以后失业了,你可以考虑开个菜馆,顺便在门口摆个烤番薯摊卖烤番薯。”
“我是否该感谢你对我的生计如此关心?”他笑,难掩宠溺。
“你只需到时给我一张可以白吃白喝的白金卡即可。”
“你可以做老板娘。”
当作没听懂:“我管理‘想凡创造’已经太劳心劳力。”
一旁的杜恒奕呆呆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敏锐地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默契正在他们之间悄然生成。
不想再继续被当作空气,他忍不住插嘴:“小凡,如果觉得辛苦就别做了,堂哥养你。”
她笑:“Q大图书馆的勤杂工工资很高吗?”
泄气!
“为了你,我可以去找工作!”看,这就是伟大亲情的力量啊!
“她并不是为了钱才工作,如果是为了钱,我已小有积蓄,不用堂哥费心!”看杜恒奕就知道,智慧比会读书更重要。
“谁是你堂哥!你这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伪君子!”杜恒奕第一百零八次被官某人激怒。
不愧是高智商的小孩,这么快就认清了官某人的本质!
杜想凡笑着扒进最后一口饭。
夜幕低垂,殷红的火光照亮了盘山寨。
平日空旷的晒谷场上,此刻已挤满了人。人群的中央,姑娘们高髻垂缨,身着美丽的凤凰装,围着篝火翩翩起舞。
一男一女在盛装女子们围成的圆圈里对歌。
只听小伙子先是试探:
“满坡蔷薇香喷喷,妹比蔷薇美三分;
有心摘朵带回家,又怕花刺戳手心。”
那头的姑娘答得机智:
“阿哥若是真心爱,花刺不戳有心人;
畲山虽高也有顶,有志铁杵磨成针。”
人群中顿时爆出阵阵鼓掌声和叫好声。
官扬拉着杜想凡往人群中挤,一边俯在她耳侧笑说:“采花如此艰难,佳人怎不怜惜呢?”
“老母鸡”杜恒奕马上在他们后头嚷起来:“官扬,你跟小凡说什么呢,还有,别拉着小凡的手!”
杜想凡失笑,坏心地干脆反手挽住官扬的手臂,觑着一个空隙,拉起官扬往前急走几步。
很快,杜恒奕就被拥挤的人群夹在了后头。
只听他在人群中高声喊:“小凡,小凡——”离他们却越来越远。
官扬和杜想凡渐渐挤到了人群的中心地带,迎头碰上一人。
“咦,官老师你来了怎么也不找我,还有这位老师!”在看到他们相牵的手后,语气益发惊讶。
这人赫然是盘忠良,盘璃的父亲。
他的话也让官扬他们吃了一惊。
“你们认识?”
“你见过他?”
不约而同地问对方,讶然发现虽然朝夕相处,他们各自还是有些小秘密。
“两位老师既然来了,跟我们一起对山歌吧!”盘忠良拉着他们加入到一群穿青色麻衣的小伙子中间,“老师本来应该留在家里吃晚饭的,官老师也是,帮了我们这么多的忙,却一次也不来家里坐坐!”
“我是举手之劳。”官扬笑笑,低头疑惑地向杜想凡,“老师?”
有一点小小的心虚,轻声说:“善意的谎言。你呢?”
“帮他们做了些‘作业’。”在他看来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偏偏这些淳朴的村民视为大恩大德。
“骗人!”不理他,杜想凡转头问盘忠良,“怎么没见盘璃呢?”
火光掩映之中,盘忠良瘦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在家呢!”
这个奇怪的小孩!既然他不想说,杜想凡也就没再问。
这时候,男女两队又重新派出人对茶歌。
小伙子的声音清朗有力,直入云霄:
“茶叶青来水又清,捧碗清茶寄深情,
今日食出香茶味,明天试看小娘心。”
姑娘一径的柔情似水:
“茶叶青来水又清,捧碗情茶献真心,
有朝一日来lō(娶)我,与郎同嬉同耕耘。”
人群中又响起了一阵叫好声。
场上两人退下后,女队换上了一个年近四十的美妇人。
她一上场,男队这边就闹开了,小伙子们纷纷推着盘忠良上场,嘴里嚷着“除了忠良大哥,没人是蓝绮香姑姑的对手”。生性爽朗的盘忠良却突然别扭了起来,怎么都不愿上场,最后,小伙子们干脆架起他,将他硬生生丢了进去。
站在篝火堆边的盘忠良一反常态,害羞得像个小姑娘。倒是他对面的蓝绮香,落落大方地开口,声音宛如出谷黄莺,很快就压过了人群的喧闹:
“爱唱山歌敢大声,畲族山歌也有名,
条条山歌有妹份,条条山歌有妹名。”
“果然清脆悦耳!”官扬赞叹。
旁边一个清秀的小伙子接口:“蓝绮香姑姑是我们山寨最会唱山歌的,可惜,美丽的女人偏命苦。”他长吁短叹着。
看来,此人好八卦。
杜想凡沉吟:“一直没看见盘大哥的妻子?”
果然,那人接口:“忠良大哥的妻子蓝绮芳姑姑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蓝绮香姑姑是蓝绮芳姑姑的妹妹。为了忠良大哥,蓝绮香姑姑拒绝了几十个小伙子的爱,一直等着他。”
言简意赅,此人八卦得专业。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没在一起呢?”官扬忍不住也插口进来小小八卦一下。
“唉!”小伙子长长叹了口气,接着说,“十多年前,小盘璃才六岁的时候,那年冬天突然下了好大好大的雪。蓝绮芳、蓝绮香姐妹俩一起到山上捡拾柴火,谁知道居然遇见了狼!据说,当时蓝绮芳故意将狼引开,让妹妹趁机逃下了山,自己却再也没有回来!”
唏嘘叹息了一阵,他才又接了下去:“可惜盘山寨两朵金花从此以后就只剩下了一朵!说也奇怪,那时候小盘璃也不过才六岁,只是个本该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儿,但据说那晚他不吃不睡,整整哭闹了一晚,直到嗓子也哑了,力气也没了,才昏昏沉沉睡去。可是,从此以后他竟再也不理自己的亲姨妈,蓝绮香姑姑了。”
此人不仅八卦,更有说书的天分。
于是,盘璃就成为了横亘在盘忠良和蓝绮香之间的一道深渊。
杜想凡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盘璃说的话,原来雪之于他,有那么不同的意义。
说话间,场上已分出了胜负。
盘忠良垂头丧气地退了回来,围在杜想凡他们周围的小伙子赶紧都退了开去,纷纷上前去安慰盘忠良。
这时候,杜恒奕也终于找了过来,和他一起的还有那个腼腆的女老师杨舒言。
“小凡,你们太过分了,居然把我一个人丢下!幸好我遇到杨老师。”杜恒奕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插身到杜想凡和官扬的中间。
“官老师,杜小姐。”杨舒言轻声向他们打了招呼,在触到官扬的目光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马上转过了头。刚才在人群中碰到杜恒奕,他跟她说了很多事情,包括官扬与杜想凡的关系。原来,他们并不是表兄妹,而是校友,相识十年的校友。
在杜恒奕的口中,官扬对杜想凡简直想入非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事实上,在旁人的眼中,官扬高大俊朗、学识不凡,是个标准的黄金单身汉。杜想凡却是相貌平平,丢在人群中也不扎眼,似乎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杜想凡既然与官扬同校毕业,本该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为什么却要来他们学校门口开个小卖部,甘愿跟一群村夫农妇为伍呢?如果说她是为了纠缠官扬,似乎也不像,一直以来,的确是官扬一径地对她好,讨好她。
心里想着,杨舒言忍不住又偷偷转头去看官扬。
官扬却正看着杜想凡,不知为什么杜想凡正开心地大笑,官扬的嘴角也不禁随之上扬,眼中满溢的是她平日里从不曾看到过的柔情。
她早该看出来的,这个男人的眼中只有杜想凡一个人啊!
杨舒言偷偷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一颗芳心也悄悄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