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六月,俺答汗率上万骑兵入侵大明,目标直指山西大同。
俺答兵最擅长的就是偷袭,面对突如其来的入侵,驻守在大同城外的大明总兵周尚文大惊失色。不过,在得知入侵大同的俺答兵不过百人时,他长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次俺答的入侵,一定和以前一样,只是小蟊贼抢掠些财物而已,抢完就走了。
对于这样的小蟊贼,该怎么办?是不加理睬任由他们抢掠,还是及时出击把他们全部擒拿,以便威慑频繁入侵的俺答兵?周尚文有些拿不准了。
这些年俺答兵犹如苍蝇一样,时不时会来大同烧杀抢掠,让他不胜其烦,恨不得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可朝廷面对俺答的抢掠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他又何必自找麻烦?
再说了,这一百多个俺答兵又能抢掠多少?但是,他知道了却不阻止,会不会被百姓和士兵诟病?
周尚文在屋子里背着手徘徊了几圈后,终于下定决心将这一百多个俺答兵活捉,然后和俺答汗来场谈判。如果谈判对大明有利,他指不定还会加官晋爵,离开这个鬼地方。
周尚文哪里知道,他这一出击,正好中了俺答汗的计。
俺答汗此次率兵入侵,并非为了抢掠,而是为了教训教训明军,让大明知道他的厉害。
会打仗的用计,不会打仗的蛮干。俺答汗此次用的就是诱敌深入之计,用那一百多个士兵做诱饵,诱大同总兵上钩。
“这次,我们和明军好好玩玩!”俺答汗率兵从蒙古的驻地出发时说。他要和驻守在大同的明军来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俺答汗在率兵出发前已经对大同的防守了然于心,因而,在还未进入大同守兵的视线之前,他便将他的部队分成了两队:前哨百余人,诱明军出击,主力则由他亲自率领,从另一边迂回到明军背后。
“就怕到时候大同总兵不上当。”俺答汗的副将说。
这也是俺答汗担心的地方。
“如果不上当,咱们再做调整。”俺答汗说。
“坏了,中了蛮夷的计了。”直到受到俺答兵的两面夹击,周尚文才明白过来,但为时已晚。陷入俺答兵包围圈中的周尚文,对副总兵林椿说:“这次俺答的目标好像不是财物,是我们。本将军掩护你们,你带他们逃出包围圈吧!”
“还是末将掩护将军离开吧!”林椿说。
“是本将军判断失误,轻易出兵,才导致如此局面,我理应承担这个责任!”周尚文哑着嗓子,红着眼圈,大声说,“何况,本将军就是活着逃出去,也是死罪。”
“保护将军的安全是末将的责任!”林椿也大声说,“末将不走!将军在哪里,末将就在哪里!”
一番僵持,两个人谁也不愿意临阵逃脱,都想最后拼一下。
“那咱们就和这群强盗拼了!”周尚文说,“也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遵命!”林椿大声说完,冲身旁的明军说,“怕死的可以走!不怕死的和我一起冲!”
“杀死这群强盗!”
“赶走俺答兵!”
……
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后,周尚文和林椿分别率部分明军,从东西两边向俺答兵冲去。然而,虽然周尚文、林椿及他们所率的明军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双方兵力悬殊,明军还是一个个地倒在了俺答兵的刀箭之下。
看着所剩无几的明军,周尚文绝望了。
“本将军命令你赶快带他们走。”周尚文见杀出血路无望,且很快就要面临全军覆没的境地,便再次对林椿命令道。
“不!末将要和将军共存亡!”林椿执拗地道。
“你们不能死!你们快快上报朝廷,说大同守不住了!”周尚文猛地将剑靠向自己的脖子,“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不能让大同百姓和我们一起亡!你们去守城吧!”
此时的周尚文双眼布满血丝。林椿的眼圈红了,他定定地看着周尚文,然后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三个头后,起身冲余部说:“你们跟我突围!”
于是,在周尚文的掩护下,林椿带着几十名明军开始突围,但失败了。
“想逃跑?哈哈哈哈……”端坐马上的俺答汗狂笑两声后,脸一沉,说,“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林副总兵!”
俺答汗说完便一声令下,让一队骑兵奔周尚文而去,而他自己则朝林椿搭弓射箭……
鲜血飞溅,先是周尚文和几名明军死在俺答兵的乱刀下,接着又是骑马飞奔的林椿身中数箭,落下马来……
还活着的二十多名明军,条件反射般地四散而逃,他们不想做俺答的俘虏。
“不要追了!”俺答汗向正准备去追赶那些明军的俺答兵说,“留他们一条狗命,让他们向明廷汇报!”
大同城外,尸横遍野。
俺答兵在原地稍作休息后,俺答汗又率兵向大同城内涌去。
逃跑的明军将总兵、副总兵战死的消息传到守城将领那里后,守城将领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令守城士兵赶快关上城门。
“大汗,我们攻城吧!”城门关闭不久,俺答便到了城门下,俺答汗的副将说。
“急什么?”俺答汗冷笑道,“我们攻城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财物吗?进城去得到的财物是百姓的,太有限了。可若我们守在城外,明廷很可能会主动奉上财物。你们说,哪种方式得到的财物多?”
副将这才知道,俺答汗此次胃口不小。
“可汗英明!”副将说,“那我们现在……”
副将还未说完,俺答汗便一瞪眼。
“还用说吗?安营扎寨,原地休息!哈哈哈哈……”俺答汗仰天长笑道。
俺答兵驻扎在了大同城门外。城门内的守城明军从惊慌失措变为疑惑不解。守城将领在同一天,接连两次向朝廷告急。
“俺答汗再次率兵入侵大明,大同总兵、副总兵阵亡。如今,俺答汗正率上万兵马驻扎在大同城门外,准备攻城,大同危在旦夕。”
两封大同告急文书摆在了嘉靖帝面前,嘉靖帝惊得说不出话来。朝廷上下更是一片哗然。
这次,俺答不像是只为抢掠。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朝廷又该如何应对呢?朝臣议论纷纷。整日沉迷于修道炼丹的嘉靖帝再也无心“盘腿闭眼”了。虽然他对政事不感兴趣,可俺答此次的举动绝非寻常。
他们不仅将驻守大同的总兵、副总兵杀了,而且不攻城,只驻扎在城外。难道是为了羞辱大明?真是欺人太甚!
嘉靖帝又气又急,琢磨着应该以对方抢掠财物为由应对,还是以攻城略地为由应对?这两种情况的性质可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损失的只是财物,后者危及的可就是大明的领土主权了。前者可以忍,后者绝不能忍。
可不忍,打得过吗?嘉靖帝一时之间着急上火,口舌生疮。
就在这时,嘉靖帝收到了一位官员上奏的疏文。
文中除了说俺答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入侵大明,杀害大同总兵、副总兵,且驻扎在城门外,皆是因朝廷长久以来对俺答的忍让和妥协造成的,还说大同总兵周尚文、副总兵林椿为国捐躯,朝廷却对他们没有任何表示,实在是太冷漠了。
嘉靖帝看了,恼羞成怒。
这位上疏官员之所以在此时说这种话,是因为他在得知大同总兵周尚文和副总兵林椿战死后,写报告给内阁,称这二位是在与俺答的作战中阵亡的,应该予以“恤典”,以振士气,结果被内阁首辅严嵩拒绝了。理由是:二位总兵未能及时阻止俺答攻入大同是失职,镇守边疆的将领失职是要被判刑的,怎么能恤典?
这位官员一时气愤便给嘉靖帝写了疏文。他在文中还说:“今当事之臣,任意予夺,冒滥或悻蒙,忠勤反捐弃,这何以鼓励士气,激发军心?”
嘉靖帝恼羞成怒,除了因这个官员给他增添烦恼外,还因这疏文好似明着指责严嵩,实则是在指责他。
不给周尚文和林椿恤典也是嘉靖帝的想法。和严嵩一样,嘉靖帝认为俺答能那么顺利地入侵大同并驻扎在大同城外,皆是因为大同总兵周尚文和副总兵林椿未能尽责。嘉靖帝甚至认为,如果这两人没有战死,肯定要接受军法处置。如今他们死了,不治他们罪就罢了,何来恤典之说?
更重要的是,疏文里把俺答入侵的原因归结为朝廷对俺答的纵容。一直以来,嘉靖帝对俺答的态度都是犹犹豫豫、“战和不定”的。因而,这篇疏文正好戳到了嘉靖帝的痛处,他不觉得刺眼才怪。
“哼!一个小小的礼科给事中,竟然还敢指责朕,好大的胆子!”嘉靖帝把对俺答入侵的愤怒一并发泄在了写疏文的官员身上。他一怒之下竟然让锦衣卫把这不长眼的礼科给事中抓了起来,交由都察院和刑部定罪。
其实,奏疏里所写的也是很多朝臣的看法,可大家知道说了的后果,都不敢说。
那么,这位大胆的礼科给事中是谁呢?
他是沈束,浙江会稽人,是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的进士,后任礼科给事中。入朝为官是沈束的梦想,他也曾一腔热血想要做个好官。恰在这时,俺答入侵。将士的阵亡抚恤一事本就由他负责。因而,按照程序,他为周尚文、林椿,以及其他战死的将领申报恤典。谁料却被内阁首辅严嵩退了回来,还说周、林二位失职。沈束能不生气吗?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不幸阵亡,这些在后方的为官者竟然如此冷血。刚入仕途不久的他越想越气,便写了那篇疏文。同时,他将自己对俺答入侵的看法写了进去,不想却冒犯了皇上。
只因上疏给阵亡将领申报恤典就被抓,别说是当事人沈束了,就连都察院御使史闻渊和屠侨在看沈束的案卷时也替他觉得冤枉。
都察院御使史闻渊和屠侨决定替沈束说情。
“皇上,这沈束虽然言语略显轻狂,但文中所说大多是实情。如今俺答入侵,将士……”史闻渊还不知,他一出口就犯了嘉靖帝的忌讳。
嘉靖帝还未听完就已经皱起了眉头,看向一旁的屠侨,打断史闻渊的话问:“屠大人也是这么看吗?觉得沈束疏文中所写的没有一点问题?”
屠侨虽然已经听出了嘉靖帝的不悦,却也不想背叛史闻渊,于是硬着头皮说:“皇上,臣以为……”
“以为什么?难道沈束的疏文没错,是朕错了?”嘉靖帝怒声道,“朕要你们治沈束狂悖忤逆之罪,你们竟然一起来为他求情,还指责朕。看来,你们和那个沈束是一伙的?朝臣不准拉帮结伙,你们忘了吗?你们难道也想让朕治你们个狂悖忤逆之罪?”
史闻渊和屠侨吓得双腿一软,急忙跪下。
“皇上恕罪!臣不敢!”
“不敢?朕倒觉得你们胆子大到没有什么不敢的。”嘉靖帝立即下令削减他们的俸禄。
史闻渊和屠侨顿时直冒冷汗,哪敢再说别的,只能忙不迭地谢皇上不杀之恩。而沈束则在这二位的好心求情之后,不仅被关进了大牢,还受了廷杖之刑。
朝臣们全都吓得噤了声。有人不明所以,不知嘉靖帝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有些人却知道,嘉靖帝之所以这么做,除了要维护其“圣断”的正确性外,还因俺答的再次入侵让他懊恼至极,屈辱不已。
俺答是扎在嘉靖帝心里的一根刺,不动还好,一动他就痛得厉害。
“俺答生性贪婪,得寸进尺,若想让他们断了入侵的念头,就必须除掉这个隐患,不管用什么办法。”这是已经被嘉靖帝处死的前内阁首辅夏言和抗俺答名将曾铣说过的话。
这句话每被验证一次,嘉靖帝就心悸一次。当初,曾铣就是因抗俺答而死,而夏言又是因受到曾铣的牵连而死。如果此次俺答的入侵再次证明夏言和曾铣没错,不就说明他不仅错判了形势,还纵容俺答,冤死了忠臣名将吗?不,他堂堂大明天子,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这种错,他不会犯,也不能犯!
“如果再有人为沈束说情,廷杖一百,革职!”嘉靖帝厉声说道,“执迷不悟者,斩!”
嘉靖帝用他的武断和暴力,阻止了为沈束说情的人。
嘉靖帝的一系列做法,最受益的无疑是严嵩,无人敢再弹劾严嵩了。这是严嵩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因此他在心里冷笑道:“哼!我严嵩就是这么好弹劾的?我严嵩的决定,就是皇上的决定,弹劾我,就是弹劾皇上。不怕死的就去弹劾吧!”
虽然没有人敢再“说三道四”,但俺答入侵大同却已经成为事实。此事事态严重,嘉靖帝纵然再不愿意为此事费心,也不得不召集内阁首辅严嵩、次辅徐阶和兵部尚书丁汝夔商议。
“俺答已入侵大同,三位爱卿怎么看啊?”嘉靖帝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
不等严嵩和徐阶开口,兵部尚书丁汝夔就抢先开了口。
“皇上,如今大同总兵和副总兵都已……”丁汝夔正要说“殉职”二字,怕又犯了皇上的忌,急忙改口道,“已经被俺答射杀,大同守兵死伤惨重。如今大同群龙无首,若城门被俺答攻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丁汝夔之所以越级开口,是因为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同已经被俺答汗率兵入侵,可皇上不仅没对大同有所安排,反而将提出给阵亡将领恤典的官员抓了起来。
丁汝夔说话的时候,徐阶扬了扬眉毛,用余光瞟了一眼严嵩,听到严嵩不满地哼了一声。而嘉靖帝一直面无表情。即使丁汝夔说完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然后看向二位阁老。
严嵩和徐阶还是不说话,低头沉默着。
“二位阁老,大同总兵这职位谁去合适?”嘉靖帝拖长了音。
嘉靖帝的“合适”二字刚一出口,徐阶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即便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嘉靖帝还是不想战。既然如此,他还能说什么呢?何况,首辅严嵩还没说话,轮不到他这个次辅。
徐阶继续低头闭目,他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局外人。
“启禀皇上,臣在得知大同守兵群龙无首后,便在想这个问题了。”严嵩说得慢悠悠的,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
“严爱卿有合适的人选了?”嘉靖帝大喜,“快快说来!”
“皇上,臣觉得仇鸾最合适。”严嵩说,“此人曾任甘肃总兵,与俺答交锋过,且对俺答的脾性很了解,应该能平息此次事件。”
“仇鸾?这名字有些耳熟。”
嘉靖帝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此人曾被曾铣弹劾,曾铣称其作战时临阵退缩,还说其杀百姓冒充俺答兵领功。仇鸾因此被关进监狱,后又因揭发曾铣欺君、战败不上报、贪污军饷、贿赂权贵而立功。如今,此人不仅出狱,且被严嵩举荐做了太子太保。
“他?严爱卿觉得行吗?”嘉靖帝的话里有怀疑,当然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回禀皇上,臣觉得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他的父亲曾在正德年间平定安化王之乱中立下大功,世袭咸宁侯。他曾在任甘肃总兵期间保一方安定。最主要的是……”严嵩停了一下,声音小了一些,“此人为人处事极其机敏,尤其擅长随机应变。”
严嵩在说“机敏”和“随机应变”的时候,是刻意加重了语气的。他要突出的就是仇鸾的这两个能力。若论作战能力,仇鸾确实不行。但严嵩知道,在俺答入侵大同事件中,嘉靖帝需要的并非一个英勇的莽汉。嘉靖帝还是不愿意用战争来解决问题。因而,一个机敏的、能随机应变的人比一个能作战的人更受他的青睐。
嘉靖帝听懂了严嵩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确实,如果派一个莽汉镇守,只是一味地和俺答激战,打赢了当然好,可若打不赢,惹怒了俺答,岂不更麻烦?
嘉靖帝正要答应严嵩,只见丁汝夔上前一步道:“皇上,万万不可。严阁老推荐此人镇守大同,臣觉得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嘉靖帝看似面无表情,但从他微挑的眉毛就能看出,他已经对丁汝夔的话有些不耐烦了。他只想尽快解决俺答入侵大同的事,然后心无旁骛地专注于修道炼丹。
丁汝夔也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站出来反对严嵩的。反对正被皇上宠信的内阁首辅,不可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且仇鸾是严嵩的干儿子。可他毕竟是大明的兵部尚书,大同可是重镇,如今危在旦夕,往大了说,一旦失守,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往小了说,失去这样一个重镇,他这兵部尚书还能有命吗?
因而,丁汝夔觉得此时去镇守大同的总兵,一定得是一位有勇有谋、能将俺答赶出大同的将领,而不是那个畏首畏尾、贪生怕死、投机取巧的仇鸾。
对仇鸾,丁汝夔还是有所了解的,仇鸾根本不可能担当此任。因此,在严嵩说出仇鸾的名字时,他才震惊到用眼神去向徐阶求救,可徐阶除了给他一个同样震惊的眼神外,就是无奈苦笑了。丁汝夔知道,这个凡事求稳、有些唯唯诺诺的内阁次辅不可能反对严嵩。何况,严嵩的意思契合了皇上的意思,反对严嵩就意味着反对皇上,徐阶绝不会做这种事。
其实,丁汝夔不是不能理解徐阶。徐阶虽然是内阁次辅,可在内阁里根本没有话语权和决定权,充其量只是严嵩的应声虫而已。面对这样的情形,徐阶怎么可能得罪严嵩?既然他已经出头了,那就索性得罪到底吧!
“皇上,仇鸾镇守甘肃时,虽然和俺答交过战,却临阵退缩。因此还被曾铣……”丁汝夔刚说到这里,徐阶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摇了摇头。他心想,这个丁汝夔反对仇鸾就反对仇鸾,提什么曾铣,这不是找死吗?
果然,嘉靖帝变了脸色,严嵩也冷冷地打断他说:“丁大人,临阵退缩是曾铣污蔑仇大人之言,你竟然也会相信?曾铣为什么被斩,你不会不知道吧?一个罪臣的话,你还当真了?”
丁汝夔的脸一下子变了,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尽量注意了,结果还是犯了皇上的忌。他正要解释,却见徐阶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嘉靖帝越发烦躁。他朝三个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三个人正低着头呢,哪里看得到皇上挥手?他们全都像木桩一样杵在那里。
“皇上累了,三位大人下去吧!”刚刚接替去世的张佐,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麦福板着他那张略显浮肿的脸,尖声向三根“木头”说。
严嵩和徐阶听到这话并不意外。嘉靖帝反复无常,心情时好时坏,他们都领教过,因而一脸平静。可丁汝夔就不一样了,他瞪大眼睛,看看严嵩又看看徐阶,不停地吞着唾沫。意思是说,就这么走了?那大同的事怎么办?他正想说话,只听严嵩和徐阶齐声说:“谢主隆恩,臣等告退!”
丁汝夔看向严嵩和徐阶,徐阶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了。丁汝夔只得一脸失望地跟着严嵩和徐阶退了出去。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在那三个人离开后,嘉靖帝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消失了,他轻松起来,抬眼看了看麦福,又抬了抬右胳膊。麦福疾跨一步,微弓着背,伸手搀扶着他抬起的胳膊,慢慢向内屋走去。
内屋香气逼人,烟雾缭绕。
麦福搀扶着嘉靖帝进内屋时,几位宫女也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跟了进去。她们替嘉靖帝换上一身轻便的白绸衫,又替他梳了道士头。最后,麦福搀扶着他坐在了他平常修道的蒲团之上。
嘉靖帝先是挺直身子,然后盘腿而坐,最后深吸一口气。顿时,他的面部肌肉都松弛了。麦福一直紧绷的神经,也随着嘉靖帝那舒缓的表情而放松下来。然而,就在麦福想趁嘉靖帝闭目修道,自己也闭目养神时,突然听到嘉靖帝用微弱的声音说:“严阁老举荐仇鸾镇守大同,你觉得怎么样?”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从人嘴里发出的,倒是像从什么地方飘进来的,轻悠悠的,要用耳朵努力捕捉才能听得到。
嘉靖帝经常会这么突如其来地说上一句话,没头没脑的。麦福虽然已经习惯,却还是吓了一跳,心咚咚乱跳。他生怕耳朵不灵光,捕捉不到“飘”出来的话,或捕捉得不准确。好在他听到了,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然后慢慢在嘉靖帝坐着的蒲团旁跪了下去,弓着腰,用同样轻的声音说:“主子,奴才觉得,既然严阁老举荐了仇大人,想必那仇鸾能解决这些麻烦。严阁老知道轻重。”
嘉靖帝那闭着的眼睛,随着麦福的话慢慢睁开了。他瞟了一眼麦福,心想,这奴才倒比那黄伴(黄锦)机灵,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就这样吧,让内阁票拟。”嘉靖帝重新闭上眼睛,“票拟好了,你给批红。圣旨一下,就让那仇鸾去大同,不得耽误。”
“是!奴才这就去!”麦福答应一声,慢慢退下。
嘉靖帝同意仇鸾出任大同总兵,严嵩想到了。如果没有把握,他不会举荐仇鸾。可徐阶就没想到。当然,不是说他没想到皇上会同意,而是没想到严嵩会举荐仇鸾。徐阶不明白,一向狡猾的严嵩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时候,举荐一个自己人去那么敏感的地方?
此时,俺答就驻扎在大同城外,严嵩却举荐了自己的干儿子,这就奇怪了。
大同总兵不是香饽饽,而是烫手山芋。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松打退俺答。试想一下,大同城门一旦被俺答攻破,那里的总兵还有好吗?刀剑无眼,仇鸾能在俺答的刀箭下全身而退吗?难!他很可能是另一个周尚文!即便他侥幸未被俺答杀了,也会因阻挡俺答不力而被皇上杀头。
“这老狐狸为何要接这烫手山芋?有什么目的?”徐阶百思不得其解。
严世蕃也不得其解。
“您老真相信他能抵挡得了那群蛮夷?”严世蕃在得知父亲推荐仇鸾后,惊讶得瞪大了他的独眼。
严世蕃和徐阶的想法一样,这么一只烫手山芋,别人想甩都来不及,父亲怎么还往自己手里接呢?
“你也觉得他不行?”严嵩看着儿子,“他怎么也做过甘肃总兵,且……”
“此人贪生怕死可是出了名的。”严世蕃揉了揉发红的独眼说,“您老就不怕他在那边给我们惹祸?”
严嵩知道仇鸾贪生怕死,可没想到他很可能给他们惹祸,顿时脸色变了。他有些后悔没有提前和聪明的儿子商量一下。
严嵩之所以推荐仇鸾,是觉得仇鸾虽然贪生怕死,可毕竟是名将之后,打仗即便不如曾铣,也不至于太差。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次对付俺答不是用战争解决,是要派人去处理麻烦。
因而,在嘉靖帝为俺答入侵大同而焦头烂额之际,严嵩想到了仇鸾。严嵩既想让仇鸾解大同之困,也想分担皇上之忧,更想让仇鸾在大同立功。这样,他这举荐者便也立了功。
“想让我们的人去大同,也要和我商量一下嘛!”严世蕃不满地说,“你举荐谁不好,竟然举荐他。”
“和你商量?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为父找得到你吗?”严嵩看着儿子那张因沉迷性事而乌青的脸、红肿的眼,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质问道。
严嵩已经有近半个月没见着儿子了。
严世蕃一看父亲气得朝他怒吼,便摸了摸硕大的脑袋,不说话了。这半个月,他确实没回家。
半个月前,在郊外游玩打猎的严世蕃看见山涧小溪边的洗衣女颇有几分姿色,便连哄带骗地把洗衣女挟到了城郊,并在那里弄了处宅子。他整日在洗衣女身上发泄,直到厌了才把洗衣女赏给一个手下。
他刚回家便听父亲说了举荐仇鸾的事。他惊诧至极,觉得父亲老糊涂了。
“再说了,此事重大,为父身为内阁首辅,怎么能不为皇上分忧?”严嵩到这个时候还不忘说官话。他随后叹气道:“为父何尝不想举荐一个得力的?可为父这里缺这样的人啊!”
“您老那么欣赏胡汝贞(胡宗宪),为何不举荐他?”严世蕃翻着白眼说。
“哎呀!”严嵩大叫一声,“为父怎么把他忘了呢?”
严嵩有些后悔,怎么当时就忘了胡宗宪呢?胡宗宪在大同还当过巡抚呢。不过他又一想,即便举荐胡宗宪,皇上也未必会同意。
胡宗宪自通过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攀上严嵩后,便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不过,胡宗宪虽然也属严派,却和其他严派不同。他自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以来,一直兢兢业业,针对明朝官兵纪律涣散的毛病,对那里的官兵进行了一系列整顿,颇有成效。几年后,那里的官兵军容军纪都有了很大改观,士气也在逐渐恢复。
自大明开国以来,倭寇和俺答就是大明的两大边患。大明虽然一直没有放松警戒,可嘉靖年间,倭寇和俺答的侵扰却越发猖狂起来。如果说俺答的边患对大明来说是侵扰,让其疲于奔命的话,那么倭寇就让大明有些惴惴不安了。相比俺答,倭寇的野心更大,也更难对付。这也是嘉靖帝觉得倭患更严重的原因。
倭寇一开始也是抢掠完就跑,可从嘉靖二年(1523年)开始,倭寇就肆无忌惮了。
正因如此,严嵩才举荐胡宗宪去浙江抗倭。严嵩知道那里对大明的重要性。如果胡宗宪在如此重要之地抗倭有功,升迁就快。
虽然胡宗宪没让嘉靖帝和严嵩失望,但倭患相比俺答还是更让嘉靖帝紧张。因而,如果严嵩举荐胡宗宪去大同任总兵,想必嘉靖帝也不会同意。
抗倭可是实打实的作战,调一个可抗倭的人去抗俺答,有必要吗?想到这里,严嵩摇了摇头说:“皇上不会放汝贞离开浙江的,为父也不想这么用他。”
对严嵩来说,胡宗宪这颗棋子可比仇鸾的作用大多了。虽然胡宗宪在他面前自称学生,仇鸾叫他义父,可他把胡宗宪看得比仇鸾重。
严世蕃翻了翻白眼,转而冷笑道:“确实,如果在胡宗宪和仇鸾二人中选一个去牺牲,还是牺牲仇鸾的好。”
严嵩一听这话,不高兴了,皱了皱眉。
“怎么是牺牲呢?”严嵩板起面孔,反驳起儿子来,“为父举荐他,难道是为了牺牲他?还有,东楼啊,这仇鸾未必就像你们说的那么无能。”
自设圈套除掉了前内阁首辅夏言后,严嵩就很少反对儿子的意见了,可这次,他觉得儿子错了。
“不说了,他无不无能,关我什么事?我只关心他会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严世蕃张着大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外面走,“只要不给我们惹麻烦,他怎么都行。”
他不想再和父亲争辩了,他太困了。
“东楼啊!你有所不知,他不一定有能耐将俺答赶走,但为父相信,他是有办法让俺答离开的。”严嵩看着儿子的背影说,“他鬼点子多,为父看重的,就是他这点。”
严世蕃猛地停住了脚步,扭过头看着父亲,好半晌才说:“原来您老是这心思啊,有道理。皇上又没说非要用武力赶走俺答。让俺答走,方法多得很,只要能糊弄走就行了。那些蛮夷人没什么脑子,好糊弄。”
严嵩听儿子这么一说,欣慰地笑了。
没错,严嵩举荐仇鸾,就没指望仇鸾能用武力征服俺答。那曾铣一年都没能收回河套,这才让严嵩有机会陷害他,更不要说仇鸾了。
不过,严嵩的这番“良苦用心”,仇鸾并不知道。得知要被调去大同任总兵时,仇鸾正搂着女人在喝酒,他瞬间就将满嘴的酒喷了出来。
“什么?让……让老子去……去大同找死?”仇鸾腾地起身,怀里的女人“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老爷消消气。”随从看着仇鸾那衣衫不整的样子,提醒他说,“老爷赶快换件衣服吧,听说宣旨的黄公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宣旨?奶奶的……”仇鸾使劲一掀桌子,随着哗啦啦一阵响,酒菜撒得满地都是。
“谁……究竟是谁想害老子?”仇鸾大骂道。
“听说是老爷的干爹!”随从小声说。
“什么?严……严阁老?”仇鸾说完,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揪下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喃喃道,“如果是干爹让老子去,想必……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
“是呀!严大人肯定想好法子了,老爷还是赶快换件衣服,等着接旨吧!”随从一边说,一边指挥人收拾满地的酒菜。
仇鸾刚刚换好衣服,黄公公便到了。
接完旨后,仇鸾策马奔向严府。他要知道严嵩的用意。
“打俺答,别说你不愿意打,就是皇上也不愿意啊。”严嵩对仇鸾的到来一点儿都不吃惊,他可不想仇鸾在大同给他惹什么乱子,“老夫之所以举荐你,除了觉得你是个人才外,还知道你在与俺答的斡旋上,一定有办法。”
严嵩说“斡旋”两个字时,加重了语气,同时还瞥了仇鸾一眼。仇鸾是何其聪明之人,严嵩那颇有深意的眼神,让他瞬间恍然大悟。
“哦……干爹的意思是……”仇鸾咽了口唾沫,“只要俺答离开,儿子不管用什么招数都行?那儿子……”
“老夫什么都没说!”严嵩急忙打断了仇鸾的话,右臂朝上一挥,说,“皇上信任你,调你去大同任总兵,解决大同被俺答围困之事,这是你的荣幸,你一定不能辜负皇上……”
仇鸾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着。对严嵩的用意,他已经清楚了,但他还是在心里狠狠地骂道:“老东西,这时候了你还装?等着吧,别以为老子叫你一声干爹,就真成了你儿子,任你摆布了。等老子处理好这件事,升官发财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这老东西。”
相由心生,仇鸾这么想的时候,眼神和脸色都变了,不再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而是恶狠狠的,凶相毕露。
仇鸾表情的变化,严嵩没有看到,他还在絮絮地唱高调、说官话,可一旁的严世蕃却看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小子靠不住。严世蕃想。
虽然有了严嵩的暗示,但仇鸾还是觉得去大同任职是步险棋。走好了,很可能如严嵩所愿,走不好,他的命可就没了。也就是说,他的命是攥在俺答手里的。
仇鸾真不想动身,可圣旨上明明说第二日就要去。于是,经过一夜的难眠和对严嵩的无数次咒骂后,第二日一早,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惊恐和害怕,率几千兵马,悻悻然地出发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怎样才能避免被俺答“误伤”。
“前面就到大同地界了,总兵大人,我们加速前进吧!”副总兵张相一的一句话,打断了仇鸾的沉思。
“前面就是大同?”仇鸾猛地一勒缰绳,马被他扯得踉跄了一下,停了下来。
“是的!大人!”张相一说。
“停下停下!怎么这么快?”仇鸾赶快示意兵马停下,然后对张相一说,“你找几个人去前面探探情况!”
“总兵大人……”张相一还要问什么,被仇鸾一瞪,住口了。
张相一随手点了几个人。
“探……探什么情况?”被选中的一个士兵问道。
张相一正要说话,但见仇鸾已经举起了鞭子,抽打在那个问话士兵的屁股上。
“废什么话?老子让你们去你们就去。”仇鸾厉声骂道。
张相一和士兵对仇鸾自称“老子”并不奇怪,这位总兵大人在生气时,常常忘记自己的身份。
“别问了,大人是让我们探俺答的情况。”另一个稍微机灵点的士兵用手捅了问话的士兵一下,小声说道。
仇鸾是害怕了。这一点,别说副总兵张相一,就是士兵们也发现了。总兵大人都怕了,下面的士兵能不怕吗?
“那……那总兵大人,给我们多派几个人吧。只去这几个人,要是被俺答擒了怎么办?”被点中的士兵中,有个是仇鸾的老乡,他大着胆子说。
“蠢货!”仇鸾这次倒没用鞭子抽,而是大骂道,“人多目标就大,你们是想让俺答看到你们,然后把你们都弄死?去那么多人干什么?就你们这怂样,还想和俺答过招?”
“快去吧!”张相一挥了挥手,像赶苍蝇般对那几名探子说,“就悄悄探明情况。速去速回!”
那几名探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其中一个还边走边小声嘀咕道:“哼!还不是自己怕死?”
仇鸾见那几名探子走远了,这才下了马。他要休息一下,等探子探清楚情况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朝前走。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话是不错,可仇鸾却不是为了“百战不殆”,而是为了避免和俺答“战”。派出那几名探子,明着是去探敌方的情况,实则是想看他们靠近大同后会发生什么事。
若是那些探子有去无回,他就不能再往前走了;若是那些探子回来了,却说俺答已经将大同包围了,他就要再派副总兵张相前去与俺答交涉……
总之,他不能和俺答交手,保命要紧。只有确认安全,他才能做下一步安排。
仇鸾还真是运气好。就在他紧张而焦躁地时刻准备跃马狂逃之时,那几名探子回来了,告诉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好消息。
俺答汗率领兵马走了。
“什么?”因为过于激动,仇鸾的声音都变得尖利刺耳了,“谁走了?俺答?怎么可能走了?”
“没错,是那些蛮夷走了!大人,都走了。”那些探子也难掩兴奋,“大同城门前没有俺答兵了。”
“他们……真……真走了?”仇鸾一把揪住一名探子的衣领,“你们没看错?”
“走了!真走了!”探子忙不迭地点头,拼命挣扎,他怕仇鸾因为太激动而掐死他,“前面有从城里出来的百姓,是他们说的。”
“怎么可能?”仇鸾还是不相信,又抓住一名探子,“你们不是糊弄老子吧?你们是不是躲起来睡觉去了,然后回来骗老子,俺答走了?”
那探子不停摇头,说敢拿自己的人头担保。仇鸾这才有些相信,不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想,即使这些探子没有说假话,又怎能确定俺答没作假呢?
仇鸾在那里转着圈,疑惑不已。
张相一也觉得俺答的离开有些反常。
俺答汗确实率领他的兵马退回去了。之所以退回去,是因为他们等不及了。
俺答汗已经摸透了嘉靖帝不愿意打仗的心理。可谁知他驻扎在大同城外有一段时间了,却迟迟不见嘉靖帝派人来。别说向他求和,就是援兵,甚至镇守大同的新总兵都没派来一个。
也就是说,大明的做法,完全出乎俺答汗的意料。没费多少周折,俺答汗就攻破了大同城门,一窝蜂地拥进大同城内,又一窝蜂地抢完,随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仇鸾在得到了副总兵张相一的详细汇报后,兴奋不已。
“这……这……老子真有这么好的运气?”仇鸾激动得差点跳起舞来,大声说,“快快!火速进城!”
仇鸾带领他的兵马,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般喜气洋洋地进入大同城内。当晚,仇鸾不仅设美酒佳肴庆贺,还给兵部上疏。在疏文中他沉痛表示:自己虽然紧赶慢赶,但还是来晚一步。没想到俺答汗得知他要来,吓得仓皇逃跑了。未能与俺答交上手他很遗憾,而未能及时保护大同百姓,他也很惭愧。最后,他向朝廷保证,一定会好好镇守大同,还大同百姓一个安定祥和的生活。
这么一封大义凛然、声情并茂的疏文并非出自仇鸾之手,他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是由张相一代笔的。那时的仇鸾还真有些感激严嵩,如果没有严嵩的举荐,他怎么可能来大同任总兵?
看来,这老家伙是他的贵人,总能给绝境中的他带来好运。罢了罢了,下次回京,送这老家伙一份厚礼吧!
仇鸾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得意扬扬来形容了。
然而,没等仇鸾高兴一个月,一个让他五雷轰顶的消息传来:俺答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仇鸾瞬间冷汗直冒,“奶奶的,上次不是抢过了吗?怎么不到一个月又来了?”
“唉!这地儿还真不安生!”副将侯荣垂头丧气地道,“咱们真不该来这里。”侯荣是仇鸾的小舅子。虽然仇鸾恶狠狠地瞪着他,像是要将他吃了,可他还是说了这番话。
“奶奶的,你的脑子烧坏了?是老子想来的吗?老子难道不知道这地儿不安生?难道不知道这地儿经常有强盗出入吗?老子有什么办法,不来行吗?不来就是抗旨!”
“都怪那严老儿……”侯荣没说完,转而又说,“咱们还是想个长远的法子吧,不然这一会儿来一会儿走的,吓也吓死了。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你不想死,老子也不想死在这里。老子不得想法子吗?可什么法子才能把那俺答赶走?”仇鸾看着小舅子,“你有那本事吗?”
“我可没那本事,反正我姐说了,让你……”
仇鸾不等侯荣说完,已经一脚踢过去了。他的脚精准地踹在了小舅子的屁股上。侯荣一个趔趄,却没摔倒,站定后再次走到仇鸾面前说:“其实,他们不就是想抢些东西吗?我们就让他们来抢好了。”
“屁话,怎么能明目张胆地放他们进来抢?”仇鸾重新瞪圆双眼,“我就说你脖子上挂的不是脑袋,是草包。放那群强盗进来,要是被皇上知道了,老子的头还能挂在脖子上吗?”
“反正他们抢完就走了,抢的是百姓,又不是我们。”侯荣梗着脖子,嘀咕道,“不让皇帝老儿知道不就是了?这样咱们还不费一兵一卒。”
“你这个混账……”仇鸾骂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虽然小舅子的话不可行,可也不是没有道理。不可行是因为身为大同总兵,他不能也不敢放俺答进来烧杀抢掠。不过,既然俺答是为财,那他如果主动满足他们对财物的需求,不就能达到目的了吗?
这样,俺答既不会再进大同抢掠,他们在百姓那里也不会被埋怨,还可以避免和俺答发生正面冲突。
这么一想,仇鸾高兴起来。
“对!这不就是那严老儿所说的‘斡旋’吗?好!就这么办!”
不动一兵一卒俺答就退去了。这样报上去,他就真的立功了。不过这事一定要悄悄进行,不能传出去。
“交给你个任务。”仇鸾对小舅子侯荣说。
“什么任务?”侯荣连退两步,面色苍白,“我可不去迎战俺答。”
“叫谁去也不会叫你去,就你那熊样,还能迎战俺答?”仇鸾翻着白眼说,“你有那能耐吗?”
“那……那要我干什么?”侯荣结结巴巴地问。
仇鸾在侯荣耳边轻声耳语,侯荣的脸上慢慢浮出笑容,频频点头。
“这主意好!不过……”侯荣把笑容一收,还是有些担心,“我一个人去行吗?他们会不会把我杀了?”
“熊样!你给他们送财物,他们杀你干什么?说不定还会好酒好肉地招待你。”仇鸾说完,又说,“让时义和你一起去吧!”
时义也是仇鸾的亲信。让自己的小舅子和自己的亲信一起去向俺答汗求和,这是最安全的了。
于是,时义和侯荣悄悄出了城,见到了正徐徐而来的俺答汗,提出了“持重贿赂俺答”,向俺答求和的要求。
面对送上来的财物,俺答能不答应吗?
有了时义和侯荣的这一举动,俺答汗下令停止行军,安营扎寨,等候仇鸾与他们签订城下之盟:只要俺答汗率兵离开大同,俺答想要的财物,他们亲自奉上。
“哈哈哈哈……”俺答汗等仇鸾将许诺的财物全部送到后,仰天狂笑起来,“看到了没有?咱们还没进城,那新上任的总兵就认怂了!”
“大汗,这大明是真没人了吧,派了这么个怂蛋总兵来镇守大同。干脆,咱们把他的头砍了吧!”俺答汗身边的将领在跟着俺答汗狂笑过后说,他还真看不起这位新总兵。
俺答汗却摆了摆手,大声说:“砍他的头有什么用?喂狗?再说了,既然他们亲自送来了这么一堆财物,我们又何必要去动刀箭呢?”
“大汗,那我们还进城吗?”另一个将领说。
“进城干什么?那些百姓也没多少东西让我们拿了。”俺答汗说。
“那……那我们……回去?”副将问。
“既然出来了,就好好走一遭。”俺答汗笑着说完,脸色一沉,“既然大明的总兵都这么懂事,我们何不多去几个地方?”
俺答汗说完,眼神突然一凛。
“马上出发!”
“去哪儿?”
“蓟州!”俺答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