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树
“中毒?”崔汝文张着灰蒙蒙的眼,食指与拇指习惯性地捻起白花花的胡须,唯枯枝般的小指独翘在外,“臣以为不然。”他断然摇摇头,“帝胤山的鸩酒,乃天下至毒,若皇上当初选错了酒,绝对出不了朝宗地宫。娘娘倘使不信,就来看这银针……”日光下,那根从阿戍颈部拔下的细针果然银亮如常。
“老臣以为,皇上是久婴沉疴,加上近日劳损过度,兼感风寒,才致如今的心力交瘁,跟毒物是万万没有关系的。”
我将信将疑地看看躺在床上的阿戍,“那……你们可有了救治的良方?”
“臣以为应先驱寒热。才刚下了方子,十味羌防散,苏合香丸,还有麻黄汤,皆是主治恶寒发热,颠疼身痛,血涩无汗的重方,不过这些尽是解表之法,至于心肺的宿疾,冰冻三尺,除了慢慢调养,臣等尚无更好的办法。”
我还是不信,阿戍虽然体弱,却还不至于因为染上小小的风寒就昏迷数日;可事实摆在眼前,又由不得我不信:三帖药下,阿戍汗透重被,体温还真降了下去。
当他的上睑微颤,重叠,进而露出黑润的瞳眸,那般清澈的眼波,尤似月照花林的飞霰,蹙损了我的春山,婆娑了我的泪眼。他见了,忍不住伸出修长的手指,笑着揉开了我的眉心,又收敛起我那最后一滴,悬在睫毛上的泪珠……
果不出我所料,稍见些起色的阿戍便忙起汉茹和议之事。我在旁偷伺,心里愈加难过……他的身子当真远不如病前了。以前虽也是强撑,却还可勉力撑下两三个时辰,可如今,不用半个时辰,他便倦得睁不开眼;至于饮食,初时只能喝清水,后来加些白粥,竟是每每强咽下去,便和了血丝地呕出来,他揉揉微微发红的鼻头,瘦削的双颊一展,又张了口……我不免担心,照这样下去,他能否熬到初七?
下月的初七,是阿戍二十七岁的生辰。
这样不零不整的生辰,又在少壮之年,即便是帝王,也没有什么大肆庆贺的道理;但他是我深爱的男子,总想在他特别日子,给他一些别样的惊喜,年年如此,从无例外,即便是身在仙茹的那几年,也会做一碗长寿面,摆在月前,仿佛那如鉴银盘能将这份祝福带给他一般。
只是眼下,他尚在病中,自是吃不下一整碗寿面,我冥思苦想,终于有了新的点子。
“阿戍,你最喜欢哪首诗词?”我晃着脑袋,故作轻松地问。
“都好。”阿戍翻阅着仙茹呈来的议书,头也不抬地应道。
“什么叫都好!总有首最好的,最喜欢的吧!”
“《南乡子》。”
“幼安先生的‘生子当如孙仲谋’?”
“嗯。”
“不要这种,要儿女情长一些的。”
“嗯……《无题》吧。”
“你倒念念。”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他驻笔抬头,满眼倦意,“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匆忙上前,捂了他的嘴,“不准胡说!就知道你没个好话……”眼眶一热,忙转了头。
“咳咳……”他掩袖轻咳,弱弱地笑道,“义山的《无题》有好几首,是我近来记性不好,顺口就给背错了,我本想念‘心有灵犀一点通’那首来着,你还记得前面怎么念吗?”
“嗯!”我点点头,“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背得一字一顿,清清朗朗,不知不觉间,拳头也随之攥紧;待到尾句,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全是汗水。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听得也依旧认真,虽然暖笑融融,却自有一种威严,不禁失笑,这一幕真的恍似回到了草庐……
心中遂生出无限凄凉和感伤,随手拿起一件外衣披在他身上,涩涩地对他笑……
“唉……你接着看和议书吧……”
讨不到合适的诗词,我只好断了填词之念,去到松楸寺后的竹林里偷偷抚琴,反复练习的是一支温凉如水的《清夜吟》。我想在初七那夜,借一抔月光,献与他听。
是夜温凉,清风徐徐,晚蝉啾啾,墨黑的修竹将皓白的月光剪得七零八落,倒也和了我难宁的心境。兰指轻弹,流转出的是泠泠琴声,白水素琴,淡得空灵,我的心也随之沉静下去。
“世间苍龙种,人间武帝孙,兰芝与玉树,潇潇复肃肃,……”
竖起耳朵听,竟是有人在念诗,听那音韵与起兴,该是首《咏史》;再往后面,却如平地乍起的风波,吹皱我心内的一池春水……
“北燕拂云雨,南豚吹浪风,猛志安四海,挽歌唱戍卒……”
我环顾四周,并无旁人,心中正纳闷这玉珠落盘般的声音从何而来,忽听有人说:“咦?你怎么不弹琴了?”
我低头细寻,才发现那株凤尾竹的阴影里,站了个小姑娘,她的整个人都陷在一件宽宽大大的青玉色禅衣里,只有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露在外面,本是纤清的眉目也被竹影斑驳了。
“你怎么不弹琴了?你弹得很好听啊。”她没有因为被我发现而怯缩,依旧娴静安详地看着我。
倒是我一个大人,分明已被她的诗扰乱了心绪,却还要竭力压住忐忑,故作平静地问:“你刚刚读的是什么诗?”
“《玉树歌》。”
“谁教你的?”
“嗯……老师。”
“后面呢?”
她先是摇摇头,然后动了动嘴唇,“嗯……嗯……什么……只叹后庭花,经年不复久……落红……落红……”她挤眉弄眼地思考,“落红归橘中……”最后摊开手,诚实地说,“不记得了。”
我的心却被猛然一颤,想要拉住她,却被她一闪身子,逃脱了。她冲我做了个鬼脸,又躲进了凤尾竹的阴影里,我揉揉眼睛再看,哪里还有小姑娘的身影!
“荭儿,找了你好久,原来在这里。”
“阿戍!”清凉月影下,是阿戍颀长的身形,他一袭白缣素服,映着身后瑟瑟的绿竹,真的恍若一株琼花玉树,清美绝伦。心间忽而很难过,我疾步跑过去,扑在他怀里,抚着那瘦硬的肩背,呜咽道,“身子还没好,你怎么就起来了?”
他微诧,大概惊诧于我的忘情,但还是将我搂紧,“咱们得走了。”
“啊?”我睁大了眼,看看他,再看看远处,并不宽阔的幽径上,拥满了士卒,“去哪里?”
“刚刚收到卓卿咸兰的公函,和会拟于后日清晨举行,地点定在了叶城……咱们得启程赶去叶城。”
“开……开什么玩笑!从帝胤到叶城快马加鞭也要三日,只一天一夜怎么赶得到?况且……你的身体……况且……明天还是你的生辰……”我一急,便说得语无伦次。
“亏你还记得,我自己都忘记了……”阿戍捏捏我的脸蛋,有些顿悟地浅笑,“所以我们才走水路。律河是花溪的支流,因为帝胤山势较高,所以并未断流,我们由律河至梨花驿,再转到陆路,应该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不行!不行!水面清寒,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了?那个卓卿咸兰怎么不来帝胤?分明就没有诚意!”
“你忘了《袭制》吗……傻丫头……”他温柔地笑,宠溺地摸摸我的短发,“头发又长长了些,人也更啰嗦了……咳咳……咳……我已经好多了……没你想得那么虚弱……”
“只叹后庭花,经年不复久……”
我低了头喃喃,不敢看他的脸。不仅仅因他的脸苍白憔悴得让人心疼,更因我刚刚如醉似梦般的经历,我终于意识到,也许,今生今世,我们的缘分就只有那么长,每多见他一眼,便少了一丝情缘,就似握在手中的沙,抓得愈紧,流得也愈快……
恍惚出神间,阿戍正抓紧了素缣的衣襟,咳得气竭,我匆忙去抚他的胸口,他忽转了头,眼睛红红的,目光凝固在我脸上许久,才轻轻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