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辰
竹径通处,并非花木掩映的禅房,而是豁然开朗的水面。静水月光,一泓淌在幽暗的湖中,一泓流在玄黑的苍穹。
“你说,是月美还是水美?”我搀扶着阿戍,骈立于松楸寺后山的空心渡口。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阿戍指指我的手,又点向竹林深处,最后转回湖面,悠然笑道,“琴不美,指不美,月不美,水亦不美,只有它们浑融成境,才堪得一道清籁玄远的风景。”
“嗯……阿郎在寺清谈,讲得越发有禅机了。哦,等一下!”我拍了一下脑门,顿悟道,“我把‘归鹤’落在林子里了!”
枌榆宫的西厢房中摆了很多瑶琴,我因要练习,就随手抄了一把,没想到竟是上古名琴“归鹤”。
待我从竹林间抱琴而归,空心渡边已停了一艘益鸟龙舟,体积不大,雕饰得却极精致。
“青雀白鹄舸,四角龙子幡!”我有些兴奋地看看阿戍,他却不自然地一笑。
“怎么了?”我莫名问道,他便又恢复了素日的从容,
“没什么,时辰不早了,咱们上船吧。”
轻舟悠悠,撇去的是两岸的郁郁翠竹,撇不去的是远处延绵的山影和那抔静谧的月光。我站在舱门口,赏着凉清的夜风,半圆的朗月,赏着和在风中月下的泥土味道,再望望舱内那位不解风情,自顾窝在昏黄烛火中的年轻天子,他的俊颜憔悴,浓眉紧蹙,不时抬眼看看身侧的臣子,那些聆训的臣僚,俱是面容严峻,似履薄冰。
“……边市准开……”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是故,和亲之事无须再提……”
闻听此言,我不禁向着他的方向,吐了吐舌头……真想再揶他句,既知计拙,当初为何还要允诺“十美易一丑”?佳话?笑谈?鬼知道日后那些史官们会怎样评价我这个“和亲”皇后……可没想到,正和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清白的脸庞,疲惫的双眼,嘴角还有一丝隐隐的坏笑。
我收起鬼脸,故作不屑地瞥向舱外,用力吸吸鼻子,不过是为了掩饰心底泛起的阵阵揪楚……真想冲进去,把围在他身畔的所有烦恼都统统赶走!可是,我在他的政务和朝臣面前,永远只能是一位端庄而温婉的皇后,带着母仪天下的笑容,站在他的身后,给予最无裨益的精神支持……
我幽幽叹了一口气。
“咳咳……你们……你们先下去吧……咳……”终于等到这句,我速转了身,从鱼贯而出的人群中钻过。
阿戍的脖颈舒展,头靠在明黄色的隐囊上,虽然脸向内侧,咳嗽的声音也很低,却依然能从他起伏的胸口堪破一丝端倪……他一定是怕我担心,才故意隐忍的。
“阿戍!怎么了?”我扑跪在隐囊旁,身子挡住了大半的烛光。
他动动身子,侧转了头,眼睛倦得几乎睁不开,还是强抿了抿嘴角,全作笑容,“没……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我用手捂了嘴,努力睁大了眼睛,我以为这样,泪珠就有了更多的空间,就不会夺出眼眶,可是眼皮张合间,滚烫的珠串还是滴落在手背上,我像碎落了珍珠般,低头找寻,却见他白缣的前襟染了几朵刺目的梅花。
“怎么……又吐血了?”
他黯然许久,才笑道:“几口血而已……没事的……”
“什么叫几……”
我正想发怒,他却抛出了惯用的伎俩,企图敷衍过去:“夜过子时,已是初七了……”
我抬头看看窗外的朗月,“真的啊!阿戍……今天是你的生日呢!”却又很快意识到上当,忙拉回话题,“别跟我打岔,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荭儿……”他并没有搪塞,亦没有安慰,布满血丝的眼底滑过一缕悲伤,“没有什么送给我吗?也许……也许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不准……不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摸摸他消瘦的双颊,心中一扯一扯地疼痛,“本来想给你做碗长寿面的,可是那面是长长的一根,不能咬断的,而你的身子又……所以,今年的礼物不一样,我练了一首陶情养性的曲子,本来还想配段歌词,可却拣不出你爱的诗来。”
我捧着琴,正襟危坐在他的面前,他苍白的脸,绽开浅浅的笑意,便如沐在春风中的病树,新裁了鹅黄的枝条,当我微颤的手指拨出第一个空灵的音符,幽兰般的诗意也通过他沉哑的嗓音弥散在浓浓夜色之中……
“溶溶月,芦花汀,黛山远,烟波清。美人顾盼琴泠泠……”
我不时抬头,看到他那挂满笑意的脸越来越苍白,心中不免担心,想停了曲,又不想拂了他的兴,强咽下凄然,却无暇顾及发热的眼圈,但听他随性唱道:“一片冰心红泪盈……”
我心中一暖,不禁莞尔。
他的歌声却被声声干呕代替了。
“阿戍!阿戍!”我惊惶大喊,弃琴向他奔去,顾不得撞上桌角的趔趄,便从烛火的暗影中捞出了汗水涔涔的他。
他唇角挂着污物,显得有些狼狈,“你没事吧?”
我反被他问愣了,他会意地一笑,“刚刚不是险些跌倒吗?”
我咬白了嘴唇,挂了泪,用力摇摇头,“你呢?”
“不碍事……有些晕船……”
“你晕船啊?那怎么还走水路呢?”
他苦笑不答。因为我分明就知道答案……双方和谈,需要一份诚意,如果连按时与会都无法做到,其他更成了奢谈。
“要不要我去叫太医?”我边说,边伸指抹净了那污物。
“天色这么晚……还是不要惊动他们了……取碗醋来吧……”
我想他久病成医,便听话地取来了半碗白醋和一碗温水,回来时,见他又埋首在阴影中,呕声连连。我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抚着他佝偻的脊骨,俯视着他清瘦的背影,而那吐出的污物中见了血丝。他终于缓缓起身,虚弱地靠在我的身上,紧蹙的浓眉下,是频颤的长长睫毛。
“好点吗?”
他动动头,我却分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
“漱漱口吧……”我把温水抵在他唇边,他吸了一小口,再吐出时,竟是粉红色的。
我含泪不动声色,依旧让他靠在我的肩膀上,他忽然睁开眼,递给我一个歉意的眼神,我一侧头,泪又流了下来,我实在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你喂我喝醋吧……”舒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有力气说话。
“我押在你唇边,你像刚喝水一样喝下去就好了。”
他白白的脸,黑黑的眼,对着我直摇头,像个不肯吃药的小孩子。
我无奈,就着碗边吞了一口,“真酸呐……”我心中暗想,扶起他的头,对着他的嘴喂了下去。
他皱眉咽下,闭了眼,不忘黠笑着奚落:“塞外的醋不够酸,和着娘子的陈年老醋才有味道。”
我刮刮他的鼻头,笑问:“坏小子,你想知道哪个更酸吗?”
秋水明灭,他终是睁开眼,那盈动在黑瞳中的光点,算是一种迫不及待吧。
“想。”他轻声地应。
我的唇毫不犹豫地吻下去,柔情缱绻,五味杂陈,酸酸的是白醋,腥甜的是残血,而那咸涩的该是不慎滑入口中的泪珠……
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适时拂灭了红烛,黑暗中,我拥着他虚弱的身体。
“对不起……”
“傻瓜,说什么……”一个深吻,足以代替所有肉体的交缠,我并不奢求许多。
“你的曲子没奏完,我的歌也还没有唱完……”暗夜中,空寂的清唱最能打动人心,尤其是阿戍此时喑哑的男音,我却不忍他再费心思。
“留着以后……以后唱给我听……等你从心的诞日,鹤骨鸡肤,华发满头的时候,再唱给我听……”
那一刻,我确曾天真地以为,只要他的歌不完,我们就真的可以长厢厮守,直至耄耋。
可是,人世间总有些美好,上天并不乐见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