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二十八岁的时候，决定去相亲。女方来头大，是某政协主席的女儿。我从来没有相亲，却跟他说了一套套相亲的理论，要注意这个，要晓得那个，如何开门，如何着衣，如何埋单，老杨好乖好乖地听着记着。送他去搭车的路上，我又不放心地嘱咐他不要害羞，不要太木，像个老婆子似的嘴碎。上车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要他赶紧给我把嫂子搞定。车来车往，我站在广场上，见他的车子离去，心里捏把汗。
那个女人是跛子，还一脸麻子。陪她逛商场，就见她走路一高一低，我当时心里就凉了。我说大官的女儿都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呢，原来如此。那女人在商场挑来挑去，就是等着我掏钱买嘛。我操，哪一件衣服都一千多，顶我两个月工资。吃饭也是，点个菜，一点就是个一百多的，看得我心惊肉跳……
老杨的第一次相亲，唉。
老杨爱用的形容词是白花花。
白花花的米饭。
白花花的票子。
白花花的奶子。
每一个异性恋的男人电脑都储存着N部A片。老杨喜欢大奶子，手感好，想象起来□□□（此处删除三百二十字）。
电影每到男女亲热处，我就点暂停，向他眨眼睛，老杨哇啊哇啊哇啊地看了一遍，还要求回放。
“你是钱钟书第二啊，你是陈寅恪第二啊，你怎么能品味如此下流捏？”
“钱钟书也造爱啊。”
老杨不要做钱钟书第二了，老杨要做巴菲特第二。
老杨书单如下：
《证券市场基础知识》
《证券交易》
《巴菲特股票投资策略》
《彼得？林奇的股票投资策略》
……
老杨研究证券和股票，也像做学问。
委比、量比、多头市场、买空卖空、本益比、回档、支撑线……
老杨没有一分钱炒股票，老杨却熟悉股海的每一个名词。
老杨毕业三年，考研一年，无收入。
教书两年，工资六百，无积蓄。
我说你来苏州吧，照你那么点工资，别说娶媳妇，连吃饭都成问题。
老杨经过充分论证后，同意来苏。
路费没有，我打了两百过去。
老杨来苏州，在我这里一口气吃了四碗饭。
来苏州前，他跟着一个原来公司的老总到武汉做了一个月。老总没有钱，他跟着老总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我说他傻，知道跟着他没有钱赚，为什么还要跟着？这不跟以前一样吗，为一个产蜂蜜的老板，辛辛苦苦忙了一个月，结果人家一分钱都没有给。
“他们对我有恩。”
“他们只不过在利用你啊。”
“人要讲一个‘义’字。”
“那你饿死算球了。”
老杨不吃早饭，可以省三块。
老杨走路到很远的一站搭公交车，可以省一元。
老杨晚上白水下面条，只放盐，不放油，可以省两元。
老杨的脸现在很尖，脸颊之下全都削了下去。
我跟老杨吵。
我买的面包、饼干堆满了橱柜，他不吃，宁愿早上饿着。
他生病了，发烧咳嗽，还看书，实在不行，在桌子上趴一会儿，又接着看证券方面的教材。拉着他去诊所看病，他不肯。
“你倔什么倔，早饭也不吃，病也不去看，干吗？”
“哇，要花好多钱吧，这么多钱可以买好多斤白米饭吧。”
“钱我有，你瞎操什么心。”
“哇，我吃你的，喝你的，睡你的，还穿你的……”
“我们是兄弟，你在乎这个干什么？明天早上一定要吃饭，药我也买好了。”
“你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但是你不要拿你的方式来强迫我，我有我的方式。”
“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还方式不方式的。”
“这个你不用管。我现在已经借你八百四十元，等我证券分析师考过了，我马上会还你的。”
“我不在乎那个钱，我们是兄弟嘛。”
“亲兄弟明算账。”
“我不需要你还什么钱，你好好把日子过好就行了。”
他脸色一沉，“你这是侮辱我。”
见他就想吵，不知为什么。
因为发烧在诊所挂水，护士是新手，针扎了几次都没有扎好，虽然有些小疼，我还是让早就不好意思的护士姐姐别着急，慢慢来。边上的阿嬷说这你小伙子脾气真是好啊。阿嬷会很后悔说这句话的。老杨刚从证券公司下班，打电话问我去诊所的路怎么走，我说了一大通，他还是搞不明白，我一下子火大了，觉得他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啪的挂了电话。
左转右绕，老杨终于找到了我在的地方。我见他没好脸色，怨他怎么来这么晚，我都饿死了。老杨又下去买了一碗面上来，我手上扎着针，不好拿。他就把面拌好来喂我。当时，诊所的人都看着一个男人给另外一个男人喂饭。
那面真好吃。
老杨也骂人。
因为一段所谓的三角恋爱，我接到“情敌”的警告电话。我气得直哆嗦。
“老杨，你帮我骂，我实在不会骂人。”
老杨接过电话，“妈的，你再打！你再打！你是个什么东西啊？……（此处省略五十三字）。”
老杨的骂功配上逼人的气势，对方被骂歇火了。
我惴惴不安：“你这么骂起来，对方要是拿个斧头来砍我咋办？”
老杨立马回答：“我操他妈！”
老杨在证券公司上班，天天打电话拉人炒股票，必须完成一百万的业务量才有基本工资。老杨待了半年，始终没有完成业务量。
老杨的账单：
大哥：1000
二哥:800
老苏：150
……
总计：5850元
过年了，老杨不想回去。来苏州半年，告诉家里说自己找了份好工作，实际情况是一分钱都没有挣到。回去来回路费800元，想想肉疼。还有不敢回，几个侄子压岁钱要给，父母催着他相亲也要花钱。打死老杨，他也不会说自己身无分文，负债累累。
我是老杨的银行。
他大哥也是老杨的银行。
只有他大哥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可是大哥已经嫌弃他，老杨感觉得到。
开始开口向大哥借钱，大哥很痛快地汇过来。
后来再借，大哥会埋怨他怎么不好好找个有工资的工作。
老杨跟二嫂的关系很僵。
二嫂经常跟老杨的妈妈吵，老杨看不惯，跟二嫂吵。
父母是长辈，跟长辈吵嘴，是大不孝。
老杨最痛恨的就是不孝。
老杨最不喜欢脏。
我炒菜之前，他一定要检查我锅有没有刷干净，菜有没有洗仔细。实在看不过，他就来洗、切、剁，我来做饭。
老杨老说我脏。喝水的杯子口上，穿的鞋子上，盖的棉被上，我看挺好，挺干净，他一下子就能挑出来不洁之处，不说话，只给我看，啧啧地叹气。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我们是君子，我们是文化人。”
“我是小人行了不？”
“无耻啊无耻……”
老杨视我为无耻之徒。
我视老杨为老朽。
我赞同他反对的，我反对他赞同的。
我每天都要跟他斗嘴。
跟老杨斗嘴，其乐无穷。
我们共用一台电脑，晚上九点前我用，九点后他用。
我上网就看电影，老杨就在边上叫，“堕落啊堕落！你看看一个月看了几本书？”
“闭上你的狗嘴，我的时间我爱干吗干吗你管得着吗？”
他又叫，我发飙了，瞪他吼他，把鞋子甩到桌子上。
快到九点了，老杨在我面前故意看手机，隔一分钟看一次，然后阴阴地对我笑，“你的王朝即将灭亡啦，哈哈！”
一场电影没看完，或者正在QQ上聊得带劲，一不小心过了九点，我就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杨杨，杨杨，再让我上个十五分钟嘛。”
“君子要言而有信。”
“我是小人行不？”
“下回不准了。”
“杨杨，你是好人，你会长命百岁的！”
老杨上网最可怜。
“老杨，帮我查一下这个名字的出处。”
“老杨，我接收个邮件。”
“老杨……”
老杨上网的口头禅是“干啥”，立马我眼睛联想起他无奈恼怒的表情。
十点半，我靠在床上眼皮打架，丢开书，躺下准备睡觉。我睡觉毛病多，不喜欢有光，不喜欢有声音。老杨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开始要关机。
“没事的，你上嘛。不影响我睡觉的。”
老杨拿棉被把自己和电脑罩起来，光线从棉被缝隙里漏出来。
“你咋不上了，不影响我睡觉的。”
“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能上得安心吗？”
“你管我翻不翻，那是我的事情，你管我干吗啊，真是的！”
老杨上班的口头禅是——身价上千万。
哇，今天来我公司开户的老总身价上千万。
哇，我同事比我还小一岁，婚也结了，房子也有了，手上客户不少。
哇，别看一个普通的老头子，搞不好是个百万富翁。
老杨给自己的学生打电话。
“要好好复习，都高三了，你们还瞎胡闹。转告其他同学，就说是杨老师说的。”
老杨是学校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
老杨只给女生打电话，不给男生打。
女生愿意听杨老师的话。
男生不敢说，男生会用拳头回应。
高考完，学生电话来问老杨如何选专业。
反正不要学中文。老杨说。
老杨告诉我外婆死了，他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号啕大哭。
“干啥？干啥？”老杨皱着眉头。
老杨不哭，从来不哭，我跟他相识七年，从来没有见他哭过。
我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淡淡的，我莫名地哭得更厉害。
有一次，老杨跟我说起死亡。
“我几岁时，就在想死亡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就坐在屋后的山上，想啊想啊，突然我心里涌出一种幻想：我觉得人死后一定是轻飘飘的，它飞啊飞啊，飞到对面的高山，快到了山顶，却怎么也飞不过去……”老杨证券分析师的证件考过了，他要去浙江一家证券公司工作，他大哥介绍的。听说收入会非常丰厚。
“我非常后悔你来。”
“……”
“我非常非常后悔你来。”
“干啥？”
我不说话，我其实想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这话好肉麻。
老杨的清单：
来XX（我名字）四个月零十一天。
借款：832元。
吃饭：30斤大米（每斤按1.8块算）。
水电费：130元。
老杨的口头禅：
亲兄弟，明算账。
老杨晚上十一点的火车。
一个旅行包，两个大袋，一捆书，老杨的所有行李。
我站在行李边上，看着他不放心地清点了又清点。白炽灯明晃晃的。他把一小袋证件递给我，要我保管。我冷冷地接过来，依旧看着他。他拎起大包的一刻，我的心口好像被狠狠地击了一下，眼眶很湿。
在尘土飞扬的车站牌下，老杨静静地看着暮色苍茫的远方。我不要去送他，我要回去。他一个人去火车站好了，我不要送。我看也不要看他一眼。我只想一个人在我的房间。
到火车站，时间还早。
“老杨，你没有四个轮，就不要来见我。”
“老杨，火车上别睡得太沉，小心坐过站了。”
“老杨，到了那里给我打个电话。”
……
“老杨，我们抱一抱吧。”
我伸开双臂，老杨往后一退，“哇，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同性恋呢。”
老杨评价朋友的最高等级词汇：临终托孤。
我知道老杨可以向我托孤。
我知道我可以向老杨托孤。
我们很少联系，连短信也是简单几个字。
好不容易他打电话过来，他又是拿不定主意问我怎么办。
我是他不拿咨询费的军师。
我是他不收手续费的银行。
我等着他四个轮杀回苏州，他欠我一个满汉全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