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你跟青蛙犯哪门子气?”秀珍嫂拎起水淋淋的帚子,挽起裤角涉过来,“我这可是织女牛郎千里来相会,银河也让我过了!”母亲撑不住,咯咯地笑,一手接过扫帚,一手要拧秀珍嫂的嘴。秀珍嫂连忙闪进屋,捏住了母亲的手:“哎哟!好心没好报,小心天打五雷轰!”母亲顿时冷了脸,抽出手,提起扫帚就走,被秀珍嫂一把拉住:“好妹子!是我不好,嘴长疮子舌生脓,你就当是个屁,放了就是!我来找你有事呢。”母亲这才回过头:“啥事?牛郎被人抢了?”“牛郎在被窝里躺着,东头田里的稻子也在地里躺着呢!我来是邀你去看看的。”母亲慌地扔了扫帚:“又趴成一片了?孩子爸……爸早就到田里去了!我留在家里怕洪水要是来了,家里老人、孩子也有个照应……”秀珍嫂啪的一声,手打在肥颤颤的肉上,“得,你甭提!瞧瞧我眼轮子,黑了几圈不是?全是这档子事闹得觉也睡不安稳。我家里那死婆子,天天往庙里跑呢,私底下连洗澡盆子也备好,说是要来了,也好有个东西捞的,你说可气不可气?”母亲点头称是:“咋不是呢?我家那婆婆几天吃不下去东西,直嚷嚷着要把棺材备好,害得孩子爸直骂她老糊涂……”
两人各倚一边门柱,垂着眼帘,满腔的心事在肚里乱迸,开口却是难吐一言,便都有些尴尬地向前方望去。高大而繁密的槐树下,闹哄哄地围着一堆人。两人不约而同地跳过水洼,趔趄地踩着泥路往那儿走去。几个娘婶拎着麻布袋,踮着小脚,飞也似的奔了过去。秀珍嫂伸出手,不料一个也未揪住,便呸的一声跺了跺脚:“一帮死婆娘,奔丧也没这么急哩!”母亲忽地醒悟过来,拉着秀珍嫂的手就往人堆里冲,泥泞快乐地溅起浪花。秀珍嫂被拽得浑身肉片晃荡不已,气喘如牛,“干啥呢?黄花闺女也没你这么相亲的呀!”母亲来不及答话,又有一帮人追了上来。槐树底下人越围越多,一只只手高擎着袋子往里挤,骂爹咒娘的声音如沸水锅里的汤圆上下滚翻。一个尖脆而清亮的音儿吊嗓子似的凌空抛起,一下子盖过了嘈杂的声浪,“姑奶奶,小媳妇,大爷大妈大姐们:刚进的糯米,颗颗粒粒赛珍珠;才来的白面,松松爽爽似白雪;豆豉熬汤赛美味,辣子调味没得比哩!别急别抢可别慌,水荒有粮睡得香!快来啰——”
秀珍嫂缓过气,两只脚踮起,只看见几只野蚕从树上掉下,正砸在前头高个子的脖子里,不由快意地大笑。“哎呀,啥时候了,还笑得出来?咱们快回去拿袋子吧!”母亲又气又恼地说道:“你还不急呢?眼瞅着这天老下个不停,那除夕晚上还打了雷呢!”“哎呀,我这木爪脑袋!”秀珍嫂狠命地敲了一下头,“这要是来了十天半月的,没吃的喝西北风去?对对对,咱回去!”
两人踩着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去了,等到人家扛着米袋,挟着面粉,笑盈盈地飘散,母亲和秀珍嫂木立在槐树下,盯着吊嗓子的王麻子坐在空荡荡的车上。“麻子呀,你老人家忒慷慨,东西全免费送人也不说留我们姐俩儿一份?”王麻子扭过头,叫一声“哎哟,秀姐儿呀!”笑嘻嘻地露出一口黄牙,扬眉吐气地拍了拍空车厢,摊开两手唱起来:“各样的东西踢弄光,串遍了房檐儿住破庙。秀姐儿怜俺可怜样儿,拉我喝了高梁进洞房……”秀珍嫂捋起袖子赶上去,哇哇地叫嚷道:“别跑,看我不扯烂你的嘴!”王麻子鬼精灵,发动了机子,一溜烟跑了。“晦气!”秀珍嫂向槐树根上吐了一口浓痰,“小三要是在,准能捞他一把!”
“小三?对了,你婆婆和小三咋几天没见过影儿?”母亲抄起秀珍嫂的手,拉回她的目光,惴惴不安地念道:“这几天,老人孩子一下子少了很多,他们……”“哎呀,你还不知道?”秀珍嫂难似置信地盯着母亲,“我见你家顺子还待在家里,你得赶快送走!眼瞅着快守不住了,前天,我那当家的把小三和死老婆子送到山里姑姑家去了。小三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做妈哪有个心里不疼的?”秀珍嫂话里有些哽咽了,“这几天,我心里哪儿放下小三呀?山里蚊子多,花露水忘了给他捎上,这要是咬出病可咋办呢?想一想,这天灾要是来了,我还不知见得着小三不?……”“哎呀,你可别说了!”母亲心儿擂鼓似的扑通跳,眼珠怔怔地凸起,“不行,太可怕了!顺子,呀,顺子!可不能待了!说不准几时,没准晚上……对,得让当家的今个儿送他走!”
母亲恍恍惚惚地向村西头移去,秀珍嫂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直到老屋门口,她才收住脚。老屋的大门虚掩,屋里唧唧喳喳的话儿,听得分明。
“奶奶,你真见过洪水?”母亲听见清嫩的童声,才悠地放下心来。
“真的!五十多年前的事儿,想想就像昨儿个发生似的。那天晚上呵,我和你太公太婆睡在屋里头。突然呀,屋外头咣咣咣地敲着锣,就听见有人喊:‘破坝了!’你太公太婆赶忙爬起来,光着身子拉着我就往屋外跑,真是吓死人啦!我那时才和你一样大呢,眼瞅着整个村儿的人乱成一团,全往堤上冲!我呢,只知道哭,爹就一巴掌扇过来,把我往娘怀里一塞,说呀:‘娃她娘,丫头看好了!我回家去收拾东西!’说完,就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忽地刹住了。母亲木在门外,一阵急剧的哆嗦从手指传到全身。
“奶奶,你哭了!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我……我不哭!我呀,今儿个去堤上瞧了……顺子,你怕不?”母亲张了张嘴,却挤不出一个字来,整个人儿虚脱了似的,一屁股倒在石凳上,汗珠极顺畅地从额头滑到脖子根。
“不怕!我和小伙伴们商量好了,等洪水一来,我们就坐在屋顶上钓鱼,多好玩啊!”
“就知道玩,小崽子!你以为澡盆里洗澡,闹着玩啊?那洪水要是来啦,屋顶上,树上挤满了蛇呀,老鼠呀,青蛙呀,吓也吓死你!那死鸡烂鸭水里浮着,臭烘烘的,闻了要得病的!怎么,怕了?……唉!那次,我被你太婆拉着跑啊跑,水就轰隆隆地冲了过来,那多少人眨眼儿就被卷没了啊!我和你太婆抱着树,夜里头啥也看不见。那水咕滋咕滋沿着脖子涨,可我不敢爬呀,那树顶缠着几只青蛇,瞪着眼睛吐信子……熬啊熬,好不容易拖到天亮,睁眼却不见了你太婆,我大声叫娘,没人儿答话,四周除了水还是水……”
母亲靠在门墙上,手不由地捂着嘴。牙齿颤得厉害,一下子咬住了小拇指。“哎呀!”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那太公太婆呢?”
“没了……都没了……”
“奶奶,你又哭了!我不问你了,奶奶……”
“顺子呀,奶奶老了,洪水要是来了,你救奶奶不?”
“救啊!我叫爸爸救你……”
母亲推开门,大声说道:“当然要救的!顺子真懂事,知道疼人儿了!”顺子欢快地哦了一声,从藤椅上跳下,“妈妈,奶奶刚才给我讲洪水呢!” 母亲抱起顺子,把他鼻涕拧干,“妈,你以后就别向孩子说那样的事儿啦……”奶奶僵卧在藤椅上,呜呜了几声,别过头,“好吧,我不讲就是了……”
“妈,你心里别难过!我帮你收拾一下,待会儿你带着顺子,让孩子他爸送到山里避避,成吗?”
“妈妈,到哪儿去?”顺子搂着母亲的脖子,闪亮着眼睛,激动地问道。
“你不是老吵着要去山里伯伯家吗?今儿就带你去!”
“好哇!”顺子兴奋地抓着母亲的胳膊摇。
奶奶颓然地低下头,“命啊!”
“妈!”
“我都入土的人啦!是逃……逃不过这一关的……”
“妈——”
“这几天,我老梦见我那爹娘从水里伸出手来,要拉我去呢!”
“妈……”
母亲的后背,倏地一股冷气,呼呼地冒。顺子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那棺材还没上漆呢!我哪一天要是……”
“妈,你今天咋了?”母亲的脸气得煞白,“都啥时候了,你还来唠着这些丧气话儿,这不存心叫我们做儿子媳妇的为难吗?”说完,放下顺子,往后房里收拾去了。
“奶奶,你咋了?”顺子爬上藤椅,怯怯地拉着奶奶干瘦的手。“命啊……”奶奶揽过顺子,手在白嫩的皮肤上来回抚摸,疲倦地闭上眼,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母亲提着大包裹蹒跚地走出老屋,走了几步,突然定住了:由远至近,咣当当,哗啦啦,令人心惊肉跳的声浪席卷而来。“天——”她看见每个路口,每条路上,顷刻间涌动着无数的泥脚。她手中的包裹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只是目瞪口呆地钉地那儿。
“大妹子,傻站着干啥呀?”秀珍嫂扛着两叠棉被冲过来。“秀珍儿,咋啦?”母亲拖着哭腔,拉住她的手不放。秀珍嫂蓬散着头发,从头上到身上,挂满了白刺刺的棉絮,“哎呀,你还不快走?!刚才,大坝上来了个年轻人,逢人便说东头坝破了!”
“啊?!”母亲张大了嘴,“那……那……”
秀珍嫂不等母亲说完就跑了,母亲想迈脚,脚却像绑了块石头似的抬不起来。她仿佛掉进了漩涡之中不可自拔。她的眼前恍惚浮现着一只青蛇,缠绕在树上,恶狠狠地吐着红信子。她晃了晃头,看见的却是人们担着罗筐,里面塞满了家什;肥硕的公鸡从筐里伸了头,字正腔圆地歌唱;他们有的背着老父老母,脚不沾地似的狂奔;有的在路上油缸砸了米袋洒了也顾不得,扔了就往堤上冲……母亲突然回过神来,尖叫了一声,便疯也似的抡起脚就往家里赶,手还未推门,身子已破门而入,抓起麻袋进厢房,茶盅镜子梳妆匣,衣服布料棉布鞋,全往袋里装……母亲在房里东冲西撞,抓起这件又拿起那件,忙得头重脚轻,手舞足蹈。
“你瞎忙啥呢?”一个厚重的声音爆起。母亲刹住了,整个身子如炽热的烙铁被这瓢冷水一浇,吱啦啦冒气。她转过头,见高大魁梧的父亲站在跟前,顿时心安了,转眼又受了委屈似的嗔怪道:“你这死鬼!死哪去呀?害得我……”眼泪霎时间汹涌而下。
“你瞧你把这弄成啥样儿?”父亲指着一片狼藉的房间怒气冲冲地吼道。
母亲上下里瞅了瞅,红烧着脸,低下头来。片刻后,又慌恐地抬起头,“孩子他爸,快把顺子和妈带上堤,这儿我来收拾!”父亲哼的一声,“慌啥?见了风就是雨啦?”说完,坐在床上抽着烟,闷闷地不出声。
“你……你快去呀!”母亲急得直跺脚,走上去抓起父亲的手往外拉,“再不去,就迟了!”
“兔崽子!”父亲嘴里突然迸出三个字。
“啥?”母亲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父亲,“你说啥?”
“造谣!是那个兔崽子在造谣呢!”父亲把烟火掷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什么,造谣?”母亲喃喃地念道,猛地摇头,“不会的,水涨这么高,咋会是造成谣呢?不行,我得让妈和顺子赶快走!”母亲说完,便往外走。
“站住!”父亲大吼一声,拖住了母亲,“你糊涂!那兔崽子被抓了!这么重要的事儿人家会通知的,敲锣,对,一定会有人敲锣的!”
母亲像丢了魂似的望着外面:秀珍嫂半身棉絮半身泥地走下堤坝,脸气得绛紫,“这杀千刀的,祖宗十八代不得超生……”接着三三两两的人怒冲冲地返回。母亲软软地叫了声,“天哪!”昏倒在父亲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