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苑问燕蘅:“你想在这里转一转吗?”
燕蘅捧着珍珠匣子的手微微一滞,随后道:“不了,走吧!”
风吹过,海棠树的枝叶簌簌作响,树后一个妇人轻声一叹,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搭在枝干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细腻的手指被粗糙的树皮磨破,渗出鲜红的血珠。
已经这么多年了。
那个孩子还是年轻美貌,她却已经迟暮。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每日都要精心保养的肌肤逐渐松弛,曾经娇艳的眉眼也不知不觉添了岁月的痕迹,连同那被丈夫夸赞过的泼墨长发,也在时光的流逝中染上了银色的光华。
她不愿意承认,但她真的老了。
如果这个孩子和她站在一起,旁人大概会认为这是祖孙。
溧阳长公主,如今也被王上加封为大长公主。当年的故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徒留她活在世上,默默吞噬着王室纷争的苦果。
没有一个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当苏青临终的时候用平静的口吻告诉她这么多年来对苏盈的错爱时,她只觉得尘埃落定。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痛不欲生,也没有哭喊着讨要一个说法。
她自出生便是最受宠爱的公主,她的一生虽然平静,但也见识过大风大浪,她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保留自己最大的尊严。
溧阳,溧阳。
这样富饶的封地,这样尊贵的身份,这样好的丈夫,这样好的女儿,她有什么不满足的?
和阿蘅,终究是没有母女缘分罢了。
可是,当苏青真的含笑而去的时候,她还是哭了。
说不清是对谁。
也许是埋怨王兄王嫂,也许是责怪苏青,也许只是怨恨将错就错疼爱了苏盈一辈子的自己。
凭什么啊?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一切要让她去经受?
她想起了许多。
在燕陵,那个跪在苏盈脚下,遍体鳞伤的小女孩,手里握着一颗珍珠,叩谢郡主的恩赏。在凌沧山,红衣的小姑娘将即将摔下山坡的自己扶好,微笑着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在临安城,跟在黎臻身后,捧着一盒糕点含混不清道:“小叔最好了”。
然后,她看到自己坐在玉宁宫,和白颖罗一起,为了苏盈鸣不平,站在那里始终笑意盈盈的国师大人。
她曾问过,阿蘅过得好吗?
阿蘅过的一点也不好,她回来以后都不会笑了。
溧阳捂着嘴,无声的落下眼泪,侍女前来扶她,她推开侍女的手,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精致院落前。
她看着上面的匾额:“芳菲阁”。
她问:“这是哪里?”
侍女恭敬回答:“殿下,这是郡主的院子。”
是啊,她怎么也糊涂了,这是苏盈的院子啊。
苏盈离开拜师的时候太早,自己的院子还没有住进去就走了,但她生怕委屈了盈儿,各方面都要最好的,包括这间“芳菲阁”。里面用最名贵的家具,种上最稀有的花木,配上最能干的侍女,布置最好的景致。
那时候的她多宠爱苏盈啊,真的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哪怕她想要进贡的珍珠,她也会进宫去向王后讨来。
可这一切,本该是她的亲生女儿的。
苏青去世这么多年,每每夜深人静辗转难眠,她便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扪心自问,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丈夫这般不喜盈儿,王后这般偏爱盈儿,连王上都时常恩赏盈儿,给予其远超郡主的体面。
但她或许只是不愿意知道这些吧!
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在那样不堪的地方长大,与肮脏和泥泞为伍。她不愿意相信,这个生长在锦绣堆里,甜甜唤着她“阿娘”的孩子,是另一对父母的自私和冷漠。
她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只能卑微的活着,自己却不得不悉心照料别人的孩子。
当她偶尔照看着熟睡的苏盈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咬牙切齿,气愤于她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占着自己孩儿的位置,享受着自己孩儿的安宁。但当她将手放在盈儿的颈部,几乎就要收紧的时候才如梦初醒,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女儿”。一遍又一遍,不知是说给谁听。
再后来,盈儿离开了,王后被废,太子被贬。
再后来,王兄驾崩了。
白氏被赐死后,她去送了一程。那个遗世独立的端方国师站在冷宫内,墙上还生着黑色青色的霉斑,屋内有着馊腐的气息。那人生着精致如玉的眉眼,细细听着破败的窗间传来鬼魅嚎哭般的风声。
她向着国师行了一礼,问道:“大人如何处置白氏?”
国师只是笑,用很平静的话语说:“挫骨扬灰,葬入极北。”
她有些心惊,道:“先王不会留下这样的旨意。”白家因为白颖罗一事被发难,除族流放。纵然白颖罗只是个幌子,但难免不会被迁怒。本身挫骨扬灰就是极重的酷刑了,更是要交到白家人的手里,先王深爱白颖罗,定不会留下这样的旨意。
国师反问:“殿下以为,先王的旨意很重要?”
她从未想过国师会如此的大逆不道,一时语塞,站在那里久久无话。
国师也没有和她交流的意思,信步走出了残破的大门,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叫住了国师。
“大人”,她问,“那个孩子还好吗?”
少桓君回过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她周身冷汗涔涔,几欲跪下,少桓君才给出回答。答非所问的一句话:“你们一点也不像。”
她们一点也不像。
这是一句嘲讽,还是羞辱?或者是别的什么意思,但已经不重要了。
后来,苏盈回来过一次。在她的房中哀哀哭泣,向着她发誓道:“阿娘,我一定会给舅母报仇,我一定会给阿爹报仇。”
“都是燕蘅那贱人将我害成这样。”
她一生骄傲,却在那时候感到了悲切。
她站在公主府的大门口,对着苏盈说:“造成这一切的不是阿蘅,而是你。”
她说:“以后莫来了,我只盼着轮回路上再不见你,永生没有你做我的女儿。”
看着苏盈不敢置信的眼神,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隐秘的畅快。
就像她现在,站在这里驻足良久,最后道:“将芳菲阁拆了。”
身后侍女茫然无措,她觉得很累很累。
回到卧房,躺在榻上,她闭上眼睛,思绪飘得很远。
她看到那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孩,跪在地上,无措地看着她。遍体鳞伤,可怜可爱的样子。
她走上前,将孩子抱起来,温柔道:“蘅儿莫怕,阿娘带你回家。”
小女孩将手环住她,抱紧了,轻轻唤道:“阿娘!”
承华二十五年春,溧阳大长公主薨。面容平静,祥和而去。上悲恸,加封其一品夫人,与其夫镇北侯苏青合葬燕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