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宴是个孤儿,那时他还不姓白,也不叫白宴。
他是一个被卖入戏班子的小孩,排行第四,大家都叫他小四。
小四长的好看,眉清目秀单薄秀挺,天生是个唱戏的好材料。
小四也有功底,唱念做打都像模像样。
戏是苦虫,不打不成。小四受重视,自然挨打也挨得最多。他一点也不恨班主,班主是对他好。每次挨完打,班主会给他上药,师娘也偷偷给他开小灶。
但他受宠,师兄弟就不高兴,走着走着会有一条腿伸出来,吃饭的时候总有人抢他的馍。
这些不痛不痒,对他来说都没什么,他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一样。
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吊嗓子是在河边,他看见有白衣裳的女子对着他笑。压腿在练功房里,他看见红衣裳的女子吊在梁上看着他吐舌头。
他不害怕,有时还和她们说说话。她们说班主不是好人,让他赶紧跑。他不信,班主对自己那么好,怎么会是坏人呢?
他后悔了,班主真的是坏人。
戏子卑贱,是床榻上取悦贵客的玩物。第一个教会他的就是班主。
戏子也无情,班主将他带回去,给他一口饭吃,他却看着班主一家葬身火海。
看着看着,流下了眼泪。
他看到了那些人笑着对他挥了挥手,他看到了常来的那个白衣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白衣人说:“你跟我走!”
语气里是不容悖逆的坚决。
他问:“你是谁?”
白衣人微微一怔,随后道:“我是你的师父”
他问:“我是谁?”
白衣人笑道:“你是白宴”
白宴?
师父说:“为师赐你一字,便叫少桓”
他跟着师父走了。
这是他的前生,灵钧台才是他的今世。
他有极佳的修为,他有崇高的地位,他有昳丽的容貌,所有人爱他,敬他,尊崇他,畏惧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要将他带回来,但他不爱这个师父,这个师父也不爱他。
但师父死的时候,他还是哭了。世上唯一肯对他好的人也走了。
白家要控制他,南黎要争取他,他将灵钧台大门紧闭。闭关清修总好过和那些人争执。
出关以后,灵钧台来个客人,王上请他占卜,他不经意看到了一男童,衣着华贵,眼里是戒备和渴望。
他来了兴趣。
黎臻将一本书递给他,怯生生地问:“可不可以救救王兄的长公主?”
那是一本异族文字写成的话本,言语粗糙不堪入目,不知道是谁不识这字,居然放在了暗格中。
他做了场戏,去了一趟燕陵,轻而易举地将孩子带了回来。
孩子问他:“是我母亲让你来找我吗?”
他语塞。想说不是,不知如何说不出口。也许是不喜白颖罗为人,也许是不愿看到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露出失望。
孩子却说:“无论是什么原因,我跟你走”
他就真的带了孩子走,这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南黎王室有眼无珠,白家心怀鬼胎,他愿意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大。
燕蘅问他:“我不能拜你为师吗?”
他笑笑:“拜我为师不是什么好事”
他没有亲人,将燕蘅当孩子养。燕蘅觉得孤单,他便将木偶做成傀儡陪她玩;燕蘅不爱吃饭,他便强行命令她将饭食吃下去;燕蘅想念亲人,他便让黎臻时常来与她作伴。
平时内敛的孩子看到黎臻会格外话多,黎臻说了他的坏话阿蘅便会跳着脚地骂。他五感较强,能听到他们在吵什么,这时候会无奈笑笑,树下去煮一壶茶水。
黎臻指着他无语:“你这是还没找媳妇就当爹了”
他笑而不语。
阿蘅十岁那年,黎臻说带她下山去玩,他没多想,允了。
阿蘅是被抬回来的。
当他看着浑身冰凉面色惨白的阿蘅时,心一瞬间成了死灰。
是两生咒。
王后好狠毒的心,为了苏盈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仙缘去生生毁了她亏欠的孩子。
灵根破碎修行无望,这孩子还能做什么?
一开始害她,现在连她的剩余价值也不放过。
他气急了,找到机会逆转咒术,让苏盈此生难以进阶,只能徒劳抱着自己的优越资质止步筑基。
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该还回来。
他看到榻上苍白的燕蘅,心里亦是无计可施。
好在,慢慢地将养,她总能好起来。
两年后,燕蘅身体大好。
只是,到底这凶险的咒术伤了根本,不仅修行艰难,身体更是虚弱,但总好过卧病在床。
梨声去做饭菜,说是庆祝一下。
燕蘅也笑,笑着笑着捂住腹部,脸上的五官揪成一团,身下的白裙晕染上血迹。
他脸色微红,让梨声带着燕蘅去收拾。
燕蘅换好衣服,却并不高兴,问他:“大人,我是不是长大了?”
他点头。
燕蘅又问:“那以后是不是嫁人可以有孩子?”
想的有点早吧!
他皱眉道:“的确是,不过你想这个有些太早了,好好休息是正经”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安宁。
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放大,他终于忍不住打开燕蘅的门,看到了燕蘅无力地瘫在床上,蜡烛微弱的火苗照亮了一床的血污。
他惊慌失措,去探燕蘅的脉搏,发现她身体又受了极大的损伤。
地上是一堆碎瓷片,他捡起一块,闻了闻,是不该出现在灵钧台的虎狼之药。
用处不是避子,而是绝子。
灵钧台没有别人,华远山长老正在王宫讲学,那几个侍者也是傀儡所化,谁敢给燕蘅吃这样的药。
只有她自己!
气愤,恼怒,终是抵不过燕蘅惨白的面色。他耐下心来为她诊治,细心调养。
问过为什么,燕蘅微微笑着,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人眩目的神采,她道:“因为我恨!”
所以要报仇,所以要绝情,所以不要让自己有牵挂。
十二岁,走出了象牙塔,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命运不公,她没有怨怼,没有痛恨,没有黑暗,没有彷徨。坦然的仿佛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甚至还不如她每天要喝的汤药。
她足够冷静,足够狠。
他护不住她了,燕蘅该离开去别的地方。
他的那位好友是愧疚的,因为收错徒弟。没有将人送回来,就是对苏盈很满意,既然如此,好好运作,可以让他保下燕蘅,让燕蘅有足够的成长时间。
他完全没想过燕蘅不回来,燕蘅怎么可能不回来,将她害成这样的人活得这样好,她怎么可能不回来?
当钟声响彻凌沧山时,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假死药正在缓慢地发挥作用,迷茫中,他看到了红衣身影渐行渐远,他想开口唤住那个影子,却还是没有再说话。
再醒来,他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断送了白清寒的性命。
他是个完美的戏子,能活成另一个人。
他默默替白家做着事,秘地深处的血池里响起的是无辜人的哀嚎。他们有的悖逆了白家,有的挡了白家的路,有的只是因为无父无母。
昔日神圣的双手早已沾满了血腥,他想,这样的自己,还配不配见到阿蘅?
燕蘅回来的比他预期早,在覃阳,他看到那个似笑非笑的姑娘。将双手藏在身后,慌忙的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折损了林梦兰这个棋子,虽然可惜,却不值得多费心思。
白家,御花园,地下宫阙,他能看到燕蘅泛白的唇和每日过长的睡眠,呕出的鲜血与睡梦中不自觉皱起的眉,燕蘅到底亏损到什么地步了?
说不清是为了谁,为了燕蘅,或者为了他自己,他几乎屠尽了白家嫡脉,看着血池里沉浮的尸体,身后是一个声音“白宴”
他僵硬转身,看到了燕蘅。
她站的笔直,双手却微微颤抖,问:“你在做什么?”
他蹙眉,取出一条手帕,擦净手上的血污。
他走近一步,燕蘅后退一步,直至退无可退。
他的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他说:“季遥这样对你,你并没有抗拒”
燕蘅说:“他是我师兄”
他问:“我对你也是不同的,不是吗?”
燕蘅有些怔愣。
他说:“阿蘅,这并没有关系,对吗?我们都想让白家付出代价,你也不愿意回到昆元,苏盈会自己走向灭亡,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同我回到灵钧台,我将灵钧台封闭起来,从此再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你”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们呆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好不好?
燕蘅低头:“回不去了”
他说:“回得去,梨声死了,我可以给你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时,他大概已经疯魔了。
燕蘅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说:“大人,你杀了我吧!”
他拥住燕蘅,说:“不要怕,有我在”
燕蘅只是摇了摇头,说:“你算得到这一场天雷吗?”
怀中一空,他怔怔走出秘地,看着天上的闪电。
像是疯了一般,他不顾一切飞向那个天雷汇聚的地方。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不要白家的臣服,不要王室的退让,灵钧台也不要了,他去把阿蘅带回来。
他没等到。
当季遥背着燕蘅离开时,他的心也被掏走了。
他截住了季遥,他想带阿蘅回家。
看到的是薛知行狐狸般的一张脸。
薛知行笑道:“白大人,莫忘了,你姓白啊!”
他站在树下,几乎将手骨捏碎。
黎臻拖走了他。
黎臻说:“阿蘅那孩子自有定数,你何必去掺一脚?”
或许是看不出来,或许是看出来不点破,华远山长老说:“大人有了心魔,于修行无益”
他放下手里的佛经,却做不到四大皆空。
燕蘅醒来了,却没有再来,差一个傀儡人送来了一条长长的银链子。
那是她走的前一天,他诵经到深夜,将这条链子系在了燕蘅的颈上。
阿蘅在沉睡,丝毫不觉。
这样的警觉性,他懊恼,山高水远,怎么熬过去?
轻轻吻一吻她的额头,说:“阿蘅,我等你回来”
临行前,他说:“莫回头”
原来,最先忍不住回头的是他。
飞蛾扑火壮烈,但蛾子始终是蛾子,无法生活在阳光下。
他爱上了一团火焰,最终灼烧了自己。
他看着那条链子,知道此生与燕蘅再无可能。
远处,华吟风在阵法中拼杀。
低头饮茶,手上的掌纹已难以辨认。
他的一生被人算计被人辜负,唯一爱上了谁,却亲手推开了她。
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