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海市原本暗沉的天空，此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盛延珩神情沉肃而冷然地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这间办公室的装饰与在兰市的那间几乎无甚差别，长长的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盛延灼和盛欣然。
盛延灼和盛延珩的神情同样无甚区别。
办公室外有人敲门。
盛延珩的视线猛然射过去，犹如黑洞的眼眸里霎时情绪翻涌，波涛汹涌，连薄唇吐出的话都低沉冷冽：“进来。”
门被推开，李特助走进来直行到盛延珩的办公桌前，低眉垂眼，态度恭顺而敬畏：“老板，夫人又打电话过来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盛延珩没说话，李特助也就没说话。
他不敢再造次了，盛延珩对他已经生了想法。
可他还是忍不住微抬眼眸，瞄向盛延珩，只见盛延珩缓缓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烟，取出一支，放在嘴里，又拿出一支打火机，点燃起来。
李特助瞳孔猛然睁大，盛延灼星眸骤然一缩，两人同时变色，但谁也没出声。
盛欣然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盛延珩老板椅前，仰着头，睁着水汪汪却充满疑惑的眸子，嗓音里发出软嫩又轻柔的声音：“爸爸，你在吸烟吗？”
问完，她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们老师说吸烟不利于人的身心健康。”
盛延珩微怔，瞧了一眼盛欣然，又盯着手里还冒烟圈的烟，脸上忽然划开一抹自嘲和讥讽：“那爸爸不吸了。”
他果真立刻将烟掐灭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
盛延灼瞧着这样的盛延珩，那双经常盛满星空的眸子霎时间也黯淡得没了一丝光亮。
她站起身，走到盛延珩身旁，语气像是将要身负战场般的坚定：“走吧，盛延珩，早晚都要回去的。”
盛延珩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盛延灼牵起盛欣然的手，对眼睛忽闪忽闪的盛欣然硬是挤出一个微笑：“走吧。”
盛欣然瞅着盛延灼脸上难看地仿似要哭出来的笑容，心下忽然意识到今天的爸爸和姑姑同往常很不一样。
可她不敢问，这样的爸爸和姑姑让她有那么一点点害怕。
盛延珩盯着已经走出门口的盛延灼与盛欣然，眸子里的情绪又翻了几翻。
他站起身，拿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顺手带上了桌子上的烟和打火机。
还未曾走开的李特助瞟到盛延珩的动作，心中一阵骇然，可他同样不敢问。
四个人的路虎车子里竟然安静地过分，即使平时咋咋呼呼的盛延灼和盛欣然也是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地坐着。
开车的李特助心绪起伏不定，这样的盛延珩，他只在那样电闪雷鸣的雨夜里见过。
可今天，只不过是下起了秋雨，并没有那样的电闪雷鸣，他实在不明白，只是回一趟家而已，盛延珩的情绪为什么就变地和那样的夜晚一样了。
他对这样的盛延珩感到心惊而害怕。
坐在后座上的盛欣然也同李特助一样，感到心惊和害怕。
她时不时地仰起头，望望盛延灼又望望盛延珩，只是，那两人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可自拔。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盛欣然的动作，当然也就没注意到她眼里悠而划过的悲伤。
车子一直行驶到一幢半山别墅前才停下来。
盛延珩透着车窗，透过雨幕，透过夜色，望着那扇微微敞开的欧式铸铝大门。
他没有下车，于是，车里的三人也没有下车，可越来越沉肃冷凝的气氛直逼的盛欣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仰起头瞧着盛延珩和盛延灼，弱弱地喊了一声：“爸爸，姑姑。”
但盛延灼没有回答她，盛延珩也没有回答她。
她的恐惧骤然从内心深处炸裂开，四散到浑身各处，直撞地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紧抿唇瓣，瞧着盛延珩
从西装口袋里拿出刚才办公室的那包烟，取出一支，点了起来。
盛延灼和李特助惊骇莫名。
盛延珩从来不吸烟，除非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身体里那源源不断的戾气，假若这个时候，他不吸烟缓解内心的烦躁，那一定会出事。
不只他会出事，别人也会出事。
盛延灼终于忧心地盯着盛延珩：“盛延珩，你还好吗？欣然还在这里。”
盛延珩吸烟的动作一顿，低头去瞧盛欣然，那完美的盛世美颜，此时笑起来居然也会让人觉得难看：“爸爸就吸这一支，可以吗？”
盛欣然定定地瞧着盛延珩，她莫名地为这样的爸爸感到难过：“爸爸想吸就吸一支吧。”
盛延珩摸了摸盛欣然的头，黑洞洞的瞳孔里情绪更加繁复杂乱。
盛欣然雾气蒙蒙的眼睛里忽而划过了一缕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哀恸。
她或许知道了爸爸和姑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异常的原因，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
那件事是她曾无意间听爷爷和奶奶吵架时提到的。
盛延珩吸完一整支烟，将烟蒂扔进车里放置的烟灰缸里，眼眸沉沉地盯着不远处的那扇大门。
李特助微微偏着头：“老板。”
盛延珩的视线乍然射向李特助，李特助惊颤不已，立时闭上嘴，端正了脑袋。
可他能感觉到盛延珩那双能席卷一切的眸子仍旧盯着他，他心下发凉，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渐渐渗出了冷汗。
他明白自己出错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而这样不受控制的出错，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已。
李特助斜眼瞟向近在眼前的别墅，别墅里面亮着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就坐在那盏亮着的灯下面，笑着说话。
他很想去瞧一瞧那个女人，想看一看她好不好，所以，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盛延珩终于收回放在李特助身上的视线，冷冷地吩咐：“掉头，我们回去。”
李特助心里顿时一阵失落，而盛延灼和盛欣然也不约而同地看向盛延珩。
盛延灼脸上早已看不出情绪：“既然已经到门口了，又有什么理由不进去呢？”
她的眸子染着若有似无的悲痛：”至少我们要去瞧一瞧爸爸，爸爸的身体并不好。”
盛欣然也满是希翼地望着盛延珩，虽然不知道爷爷奶奶说的那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但爷爷却是货真价实的爷爷。
盛延珩沉默了几秒钟，再次望向微微敞开的大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好。”
就在这时，别墅的老管家举着伞，走出来，当看到大门口停放的路虎车，脸上立时一喜，小步跑到大门口，打开了大门。
盛延珩放下车窗，看着老管家：“王叔。”
被称作王叔的老管家走到车前，隔着车窗，脸上满是笑容：“夫人让我来看看你们回来没，没想到刚一出来，你们就到了。”
盛延珩看起来很疲惫：“麻烦王叔了。”
王叔“呵呵”一笑：“盛总哪里话？”
然后，他让到一旁，李特助发动车，将车开进大门内，停在院子里。
盛延珩先其他人下了车，走向别墅内，只是一只脚刚踏进去便看到诺大的客厅里坐着三个人。
他墨瞳霎时一沉。
那三人里面没有他的父亲。
他停下脚步，冷冽的眸子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眼里的暗沉瞬间被浓烈的厌恶和嘲弄所取代。
他抬起脚又往里面走去。
后面的盛延灼和被牵在盛延灼手里的盛欣然也看见了客厅里的三人。
盛延灼一愣，那三人她都认识，不仅认识而且很熟悉。
其中一位就是她的母亲黄珊珊，她今日穿着银白色旗袍，那颜色衬得她看起来仍然一如往昔，美丽，温婉，大方，优雅。
从小她就知道黄珊珊很美很美，只要是见过她盛延灼的人，十有八九都会说她遗传了黄珊珊的好相貌。
而黄珊珊最漂亮的地方要数那双眼睛，那样的眸子好看地几乎这世间绝无仅有。
她和盛延珩都有着和母亲一样的眼睛。
盛延灼的目光又移到了坐在一旁的穆权身上，那是穆晓婉的父亲。
小时候他们都叫他穆叔叔，而这位穆叔叔似乎对西装情有独钟，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永远都只穿着西服。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穆叔叔经常来他们家。据母亲和爸爸的说词，穆叔叔和他们是世交。
那时候的父亲还经常感叹，母亲是这位穆叔叔送他最好，也是最最珍贵的礼物。
父亲爱母亲，她知道。
可是，父亲那样的爱几乎都要卑微到尘埃里了。
她一直无法想象，像父亲那样坚毅挺拔又英俊的男人竟然也会为了一个女人变成那个样子。
盛延灼本就没有亮光的眸子，霎时幽暗无底。
她的目光终于瞟向站在黄珊珊旁边的穆晓婉，可当看到穆晓婉瞧着盛延珩的神情里露出那样惊喜且甜美的笑容时，她的胃里忽然翻江倒海起来。
她好想吐！
然后，她就真地转过身，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依然站在门外的李特助将盛延灼脸上，眼里那完完全全不加掩饰的嫌恶和抵触瞧了个清清楚楚，那灰色眼眸里霎时闪过一丝凌厉。
可盛延灼没注意到，干呕完的她转过身，再次瞥向穆晓婉。
她不得不承认，穿着一身白色齐胸短裙的穆晓婉的确是漂亮的，而她的漂亮就是很多人所形容的那种花瓶，可她盛延灼不喜欢这样的花瓶。
小时候，穆晓婉喜欢跟她抢盛延珩，也喜欢跟她抢玩具，更喜欢跟她抢妈妈，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穆晓婉。
当盛延珩决定娶穆晓婉时，她不仅恨死了穆晓婉，也讨厌盛延珩。
她不知道盛延珩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娶穆晓婉那个女人？
三年后的某一天，当盛延珩告诉她穆晓婉在婚内的种种行径后，她对穆晓婉的反感和厌恶就如滚动的滔滔江水再也无法停歇。
那时，她才知道盛延珩娶穆晓婉的目的。
盛延灼将嫌恶的视线不经意地从穆晓婉身上移开，牵着盛欣然走进客厅。
而后面跟随而进的李特助目光触及到穆晓婉的那一瞬间，灰色暗沉的瞳孔顿时一亮，而且亮地惊心动魄。
盛延珩面无表情地走到早已站起的三人面前，寒凉的眸子又从他们身上掠过，低沉的嗓音里吐出冷淡的话语：“我到楼上看看我爸。”
他也不管那三人是什么反应，抬起脚步就走，可他的胳膊被一只手拽住了。
他顺着那只手瞧过去，穆晓婉那张柔弱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那双黑暗无边的墨瞳瞬间变得犹如吞噬一切的宇宙黑洞，冷酷而残忍，可他的语气比那还要冷酷：“放开。”
穆晓婉委屈地望着盛延珩，声音甜而溺：“延珩，我们谈谈。”
盛延珩没说话，只是用黑洞洞地席卷一切的眸子盯着穆晓婉。
穆晓婉被那样的眼神盯得心惊胆颤，可她还是不想放开，假若这次不谈，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不想看到盛延珩身边有别的女人。
她又弱弱地叫了一声：“延珩。”
盛延珩依旧盯着穆晓婉。
他忽然想起了杨珊雯。
他想，那个女人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会做出像穆晓婉这样卑微又哀求的样子，她只会压抑自己的怒火与恐惧跟他怼起来。
盛延珩瞧着穆晓婉的神情里顿时溢满了厌恶。
“放开。”他又说了一遍。
穆晓婉终于被这样冷酷的盛延珩吓到了，那只手立刻缩了回来。
盛延珩嫌恶地拍了拍被穆晓婉抓过的地方，转身，踏着沉稳的步子走向楼梯口。
可盛延灼停了下来，她没有盛延珩那样强大的本事，可以做到熟视无睹，她晦暗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喊：“妈，穆叔叔。”
还不等面前之人说什么，她第二句话紧跟而出：“我和欣然也到楼上看看我爸。”她低头瞧着盛欣然：“欣然，叫人，等会我们去看爷爷。”
盛欣然当真是他们三人里面最乖的一个，她仰着头，一个一个地喊：“奶奶，穆叔叔。”
然而，当她的视线停顿在穆晓婉身上时，那小小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可依然什么都没喊出来。
她不知道现在该怎样称呼这个女人？
在兰市，姑姑告诉她，爸爸很久以前就和眼前的这位妈妈离婚了，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根本不是她妈妈。
她听到爷爷奶奶说的话了，她的妈妈已经没有了。
很久以前就没有了。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叫这个女人“妈妈”，更何况这个女人从来都没喜欢过她。
这个女人喜欢她的时候，就是爸爸在的时候，可若爸爸不在，她就像嫌恶什么东西似地能离她有多远就离她有多远，所以，她也不喜欢这个女人。
盛欣然瞧着穆晓婉，眼睛忽而一弯，喊：”穆阿姨。”
一直处于失神状态的穆晓婉终于被这一声“穆阿姨”拉了回来。
她盯着盛欣然，满是不可置信：“你叫我什么？”
“穆阿姨。”盛欣然竟然微笑着又叫了一遍。
站在这里的人，除了盛延灼以外，所有人脸色都是齐齐一变。
穆晓婉终于瞥向盛延灼，可盛延灼根本没看她，她似乎在研究沙发旁那张小桌子上放置的一盆海棠。
穆晓婉又瞧着盛欣然，笑地有些僵硬：“欣然，你怎么会这样叫我？”
盛延灼好像将那盆海棠研究透了，撇开视线瞟向穆晓婉，嗤笑一声：“穆晓婉，为什么会这样叫，你不明白吗？”
穆晓婉脸色一白：“延灼，你这是什么意思？”
盛延灼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穆晓婉，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穆晓婉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盛延珩曾答应过她，不将他们离婚这件事告诉别人，可他仍然告诉了盛延灼。
从进来后一直站在沙发边上的李特助终于将眼眸挪到了盛延灼身上，他不知道盛延灼和穆晓婉在说什么？
可当他望着脸色那样苍白的穆晓婉时，就会不受控制地责怪起盛延灼来。
不止李特助不知道盛延灼和穆晓婉在说什么，穆权和黄珊珊同样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黄珊珊美丽的脸上展开了笑意：“延灼，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欣然怎么就叫穆阿姨？”
盛延灼表情淡漠：“没什么。”顿了一下，她又说：“妈，我带欣然去看爸爸。”
黄珊珊有些尴尬地瞧着已经和盛欣然走往楼梯的盛延灼，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而一步一步踩着楼梯的盛欣然回过头，盯了一眼站在原地面色不好的黄珊珊，又转过头，踩着楼梯往上走。
她能感觉出奶奶和穆阿姨一样不喜欢她，可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同样不喜欢她的儿子和女儿。
站在客厅里的四人表情各异得目送着盛延灼和盛欣然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