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
一道划破如墨苍穹的尖锐声不知是在哪家院落中响起，如空谷中传出的一声鸟鸣，伴随着一颗闪亮的光点沿着垂直的轨迹冲入云霄在空中殉爆出一团璀璨夺目的魅影，引燃了整个南京城的夜晚。
如同激起水面波荡的第一朵涟漪，在这团魅影还在人眼中尚留有残像时，千百朵烟花便在黑暗中不约而同地腾空盛开，红的光，黄的光，绿的光，紫的光，几乎映满了整个夜空。
在瞬间绚丽已极的天幕下，姜洛仰着的脸庞也被各种色彩映照的光怪陆离起来，身边好似有人吟起了一首七律，置身于如此热闹的环境中他倒也能听的清楚；
“人间巧艺夺天工，炼药燃灯清昼同。
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
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落向东风......”
一片烟花未暗，又一波紧接升空，前赴后继好像不会停止了一般，在这样一年难得一见的声色渲染下，月穷岁尽，除夕夜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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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巷里的姜府在大年三十这天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祖仪式，除了女子和年纪尚小的孩童之外，族中所有的男丁都有幸进入设在府中的家族祠堂祭拜祖先牌位。
这些男丁中除了大房二房的老爷及小辈之外还有很多族内的旁系亲戚，姜洛便混杂于他们当中跟着行礼如仪。
这时他的心情便会难得的自在，因为在进行这种十分庄严肃穆的仪式时是没人敢对他嗤之以鼻的，所有人几乎都目不斜视不敢有任何小动作，使得原本游离于众人生活之外的他此刻也显的普普通通起来。
姜氏祠堂是姜洛的祖父做生意发迹并买下这片大宅子之后才建起来的，也就三十多年的历史，并不算长，再加上几日前又被下人们仔细打扫整饬一新，这座象征着家族荣耀的建筑就更显得富丽堂皇。
在祠堂高大的厅堂中，姜府众人按辈分排班站定，姜育良主祭，姜文星陪祭，姜韵亭捧香，另又有专人负责给祖先神龛献美酒佳肴及跪守火盆焚烧黄纸。
在姜育良的主持下，众人对着祖先牌位磕头跪拜。
这些牌位是今天早上才从神橱中请出来供奉到神案上的，今日过后还要有人每天伺候香火，直到过了元宵节才会再次被请回神橱。
姜洛周围的人离牌位较远，字是看不真切的，只能看清里面供奉的祖先牌位并不多，这是因为姜洛祖父只能往上追及三代祖，再之前的便寻不到了。
不过姜洛早几年前倒是趁无人时偷偷去瞻仰过，发现在些三代祖牌位之上居然还有一位远祖，竟是三国时期的蜀汉名将姜维姜伯约。
以往对这位难辨真假的祖先磕头时姜洛并没有觉得可疑，还人云亦云的认同自己祖上是从天水迁移过来的这一说法。
但这两年他发奋读书学史，到了今日再看牌位上金漆描写的先祖姜维字迹时就觉得有些玩味了。
自己家在四五十年之前并不是什么富豪之家，也没有什么底蕴传承。
像祖父是靠卖粮食发家的，大字都不识得一箩筐，再往上的祖先可能就都是社会的最底层，就是有传承估计也早都断了，所以祖先牌位缺失了那么多代突然在源头上出现了一位历史名人，就不免有牵强攀附之嫌。
这也种乱认祖宗的行为也是在明初传下来的坏习惯，其中原因多样而又复杂。
元朝时期，华夏文明的推广与受益阶层之读书人群体被打翻在地，他们所维护的那一整套宗法礼仪体系也受到摧残，使传统文化产生了一个影响较大的断层。
另有野史记载元朝统治阶层一直压制汉人文化，如废除汉人族谱字排，规定平民百姓只能以行第和父母年龄合计为名，像朱重八陈九四之类的就是如此。
不过这也不足为信，因为名与字向来只是衣冠之族内的重要传承，而礼不下庶人，千千万万的底层百姓不识字对这个到不怎么重视，以数字或动植物为名的现象本就普遍存在。
反正是天灾战乱与移风易俗相叠加，原来识字群体的族牒便散失很多，等到大明皇朝建国伊始，很多汉人再追忆祖先时就很不容易。
于是一家发迹之后认一个同姓的名人当祖先的事情便屡有发生，像是姓伍的人会认吴国大夫伍子胥为远祖，姓李的则认老子李耳为始祖，就连太祖朱元璋也都有过认宋代大儒朱熹为祖先的想法。
一开始这还只是权贵之中的轶事，身居高位之后给自己编排一个好身世倒也是可以理解，而等到嘉靖时期，随着皇帝允许民间联宗立庙的诏令颁布，这种事在民间又成为了一种风气。
不过既然是社会风气也就不用太担心会被外人耻笑，反正大家在外互相介绍时也不会把：‘我是姜维后人、某乃张飞后裔’之类的话挂在嘴边。
就是与人深谈中涉及家族时说漏了也没什么，以这时代低识字率及读书成本高所造成的世人知识面浅薄来看，估计也没多少人知道姜维到底是卖米的还是卖布的。
所以只要是长辈们没把神主姜子牙奉为始祖，姜洛就觉得还好了。
祭祖仪式完成后已是下午，等到了晚间，众人一年到头最为期待的年终家宴便缓缓揭开了序幕。
今年年宴的人数要比以往多上很多，因为除了大房二房和旁支亲戚之外，老太太嫁到苏州的女儿和姑爷因家中变故赶在年关前举家搬迁到了南京，难得离得这么近，那姑爷自他这辈往上也没有老人了，便也在姜府跟着大家一起过年。
因这个缘故，又加上姜洛的祖母也就是姜府老太太今年冬天腿疾发作不便走动，晚宴的地点便设在了老太太居住的栖霞阁中。
由此栖霞阁所处的院子一改往日幽静安详的气氛，今夜真是热闹喧哗到了极点。
阁内正堂烛火辉煌，几处花几懒架上的水仙佛手香气四溢，院中走廊檐角也挂满了各色彩灯，上下人等大都穿戴的花团锦簇，各处人声嘈杂，语笑喧嚣不绝于耳。
这时还没到开席上菜的时刻，姜洛坐在院中廊下不起眼的角落位置，一会儿看看烟花燃放的景象，一会儿又看看不远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笑的家人，心情也为之舒畅。
除了必须参加的祭祖活动，这年终家宴姜洛其实来与不来都没有关系，既不会人在意，也没人会以此为借口指责他没规矩。
可在大家都和聚一堂吃年夜饭的时候他不愿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躲在屋子里读书，像往年一样跟着享些口舌之欲是次要的，能在一旁看着大家热热闹闹的办些节目，行酒令，打哑谜，对对联，投壶箭，才是好的，所以也便不请自来了。
不过为了不惹麻烦他还是刻意的跟家人保持着距离。
屋子里的位子是大人们坐的，小辈们吃饭的地方被安排在了廊下，靠近栖霞阁屋子的几张桌子是姜府直系亲属们的位置，年龄从大到小，血脉从近到远，以此类推最远处的就是旁系亲戚里的小辈，姜洛将坐的位置就挑在这最远处。
这会儿他身边的座位上并没有人，这些亲戚家的孩子们此时都跑到姜谭儿他们那边说话去了。
姜洛倒也落得清净，桌子上早就摆满了很多碟干果糕点，他自顾自的也吃的开心。
大个儿的纸皮核桃，碧绿饱满的葡萄干，甜的腻人的干桂圆和各种果脯蜜饯，炙的咸香的豌豆黄豆，还有必不可少的西瓜子，这些姜洛都每样吃了一些，喝口热茶润润嗓子，接下来抱着物以稀为贵的想法就只吃面前一碟带壳的五香花生。
花生是嘉靖年间才传进国内的，距今也百十年历史了，可依旧是稀见的筵席食品。
和马铃薯一样，只会偶尔现身于富贵人家的餐桌上，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还并无此等口福。
“少吃点，一会正席开了看你还吃不吃的下。”
临时负责起端盘送盏工作的张大娘端着食盘从屋内顺着走廊来到了他身边，把食盘里最后一碟杏仁干放到了他面前。
“嗯，大厨房里都做了什么菜色？听说连醉仙楼里的厨子都给请来帮忙了。”
姜洛起身一边帮着张大娘把自己拨开的干果壳捧到食盘里，一边小声问道。
“我可没时间给你报菜名，反正每桌冷菜热菜连锅子加起来得有二三十道吧，都是好菜，像鲍鱼海参燕窝鱼翅什么的，便宜的一个没有。”
张大娘笼统的说完，然后又端起食盘，临走前好意提醒道：“你把这些干果装一些回去等饿了再吃，还没上菜呢就吃这些吃个肚圆，傻不傻。”
张大娘走后姜洛稍微纠结了一会，又想到等会上菜之前这些干果糕点就会被撤下去，最后还是会被下人们分了，便果真不再吃起来，趁没人注意时偷偷抓了几把花生塞到袖中的搁物处里，也没被人发现，脸却微微有些发烫。
虽然不是干了什么很丢人的事情，但姜洛也稍微觉得有些难为情，可奇怪的是，在羞愧与忐忑中他又有些满足与窃喜。
不远处的人群中的嘈杂声变大了些，姜洛抬眼望过去，只见一个已经有些面生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在两个丫鬟的陪伴下走到了姜谭儿他们之间，引起了众人不小的轰动。
那女子衣着华贵，面目也清秀，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的气质比起姜家小辈中的女眷也要优雅很多，一看便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引得家族中不少家境清寒的年轻小辈侧目而视。
不好意思正视于她，但又忍不住不去看，这些人脸上像是猫偷腥一样的胆小而又羞怯的神态看的姜洛都为之纠结。
两个跟在女子身侧的丫鬟手中都端着一个方形的红漆木盘，上面各堆着一堆小山似的物件，大多是香囊香粉之类的东西。
那女子在人群中跟人笑语两句，然后便会从木盘中拿起一样递给谈话之人，男的给一个香囊，女的给一盒香粉，虽然不是什么稀有的名贵物品，但也是值上一些银子的。
看收到这些东西的人都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就知道这些东西也为那女子达到了广结善缘的效果。
“上官姑父家生产的香粉是不是都卖不掉了？每年来都送这些。”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的姜洛摇头苦笑。
他的祖父膝下共有两子一女三个孩子，两子就是现在的家主与二房老爷，一女则嫁到了苏州的制香世家上官家。
不过上官家人丁不旺，上官姑父本就是独子，父母高堂也因多病早逝，虽然除了姑姑这个正妻之外也娶了两房妾室，但就只有姑姑生下了上官璃月这么一个女儿。
等这女儿长大，上官姑父的年纪也大了，生个儿子延续香火的心便轻了许多，只把这个女儿当儿子一样养，香粉制作与经营也让女儿跟着参与，大有将来让女儿接手上官家中产业的意思。
而这上官璃月在父亲的熏陶与培养之下成长的也很快，生意上还看不出能力大小，但却精于人情世故，最会左右逢缘，每年给姜家同辈亲戚们亲自送些家里生产的香囊香粉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段。
姜洛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场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凡有这样让人高兴的事就没有他的份了。
而且他以前对这表妹也不好，在一次上官家来南京探亲小住的某一天中，他当众拿着死去的知了塞到人家的衣服里面，当时上官璃月吓得半死，也没法当众解衣服去取，蹲在地上捂着脸哭的撕心裂肺的。
看了一会儿那边的人情交际，觉得有些无聊，便随手抓起两个核桃低头把玩起来，等这两个核桃消失于袖口之后，就又从桌上抓起一把干桂圆在手中滚来滚去。
就在他玩把手中干果变没于手掌之中的游戏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耳中听得环佩叮当，然后一股浓郁的脂粉气息传到鼻中，私下里皱了皱眉，一抬头，却见上官璃月已走到了他对面的位置。
二人隔着圆桌相视无语，姜洛将手中所剩无几的干桂圆放回盘中，有些犹豫的站了起来，目光带着些警惕，因为姜谭儿他们那一大帮子人也都跟着上官璃月走了过来。
众人表情各异的看着他，都不说话，他孤零零的站在众人对面不明所以，最后还是上官璃月打破了这短暂的僵局。
只听她未语先笑，在彩灯下映照的光彩夺目的脸颊上浮现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以前跟着父母在府里小住时，就属表哥你爱闹，怎么这两年变的跟个女子似的一般文静？这可不像小时候的你呀。”
她语气淡然中还带着一丝俏皮，表情恬静中透着可爱，这番话任谁听来都只是表兄妹之间极正常的问候，可姜洛脑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大。
自那次往对方衣服里塞死知了的事件过后，上官璃月已经好几年没理过自己了，这时突然露出一副无事献殷勤的表情，姜洛虽不能给对方定下非奸即盗的判语，但心中也隐隐觉得不好。
不过他对上官璃月是带有愧疚感的，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意思为那次的事道歉，但还是隐晦的说道：“小时候不懂事，确实爱闹了些，现在自己回想起来也感觉十分荒唐......”
他还未说完，上官璃月便咯咯笑着打断了他，吹弹可破的脸上笑靥如花，“小时候的事还想它做什么，这次来南京我也给表哥带了礼物，希望表哥能喜欢。小青。”
她身边的两个丫鬟里一个手中端着的木盘已空空如也，只有另一个丫鬟的木盘中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红木盒子，听她一叫自己名字便连忙端着木盘小步走到姜洛身边，微微弯腰将木盘举到了姜洛面前。
姜洛看了一眼面前之物，明显的皱了皱眉，就想推脱，“这怎么好意思，我当哥哥的也从来没送过表妹什么东西，怎么好空手收你的礼物。”
“月儿姐姐你偏心啊，给我们都是普通香囊，给他的怎么还用盒子装着，我看看是什么。”娇憨的姜谭儿插话进来，带着很多人的疑问就要迈步过来抢那红木盒子。
姜洛巴不得他把盒子抢走，可心不遂愿，姜谭儿被上官璃月给拦住了。
“那是给二表哥的，你抢什么抢？想看你求二表哥给你打开看看，哪能自己动手去打开别人的礼物，难不成虚长一岁却还变的没有规矩了？表哥，你打开给谭儿看看吧，省的他这般好奇。”
上官璃月眼中满是笑意，众人也都从她和姜洛的反应中感觉出事情好像有些不对，眼光便又都落回了姜洛身上，顺带着不时看看被丫鬟小青端举着盒子，心中都猜测着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既然上官表妹有心送你礼物，你就收下吧，打开来让众人看看就是了。”这时，二房太太嫡出的堂姐看双方有些僵持不下的意思，便吩咐道：“快些吧，一会就要开席了，不要耽误大家时间。”
姜洛一开始就感觉到盒子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根本不想收下，更不想打开，心说我就是不听你们的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看着上官璃月对自己笑的有些做作的样子，眼神里分明藏着恶作剧的戏虐，这神态似曾相识，那天上官璃月哭的样子不知怎么就又想起来了，他将知了握在手中走向毫无防备还温顺的对自己行礼叫表哥的小姑娘时，他在对方的眼中好像也是这样的神态。
真是自作自受……他认命似的笑了笑，拿起了盒子，小青感觉手上分量一轻，赶紧怀抱着木盘退到了一旁。
姜洛往对面扫视了一圈，上官璃月依然再笑，姜谭儿等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人群后面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来，然后他在众人注视下打开了木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