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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有女如花(1)

长平川歌

惠雁

细针密线织绣生活外衣,且遮且掩袒露人生本质。

半部现代《红楼梦》一纸寻常辛酸泪

第一章:有女如花

1、美人出谷

长平川,中国北方的一个小镇,仿佛亘古就有、千年不会变的样子。一代代人在这里上演着生命的故事,不同的只是换了人物,相似的是那些故事,那些悲欢,但每一个生命的感觉里,自己都是开天地以来无可替代的崭新生命。

小镇有窄窄的一条街,又有国道从小镇边上淡然擦过,可小镇却热情地拥抱了这一段国道。每逢集日,这一街一道就挤得水泄不通,住在公路边的人家常常为到不了公路对面去取个柴炭而犯难。就是在这样的繁华之地,花儿也算得上是个人物:李斌家的女子花儿有着出众的美貌,遗憾的是,花儿有点傻。

镇上的老一辈人可不这么认为,花儿的模样那般清俊、水灵,这样俊美的姑娘怎么会傻呢?青涩的小伙子们却谁也不愿和花儿说话。花儿到底傻还是不傻,这让小镇的闲人们颇费猜疑。相熟的女人们见了花儿的容貌,知道了她的性情里的痴弱,私下里说:可真是李斌的纯种女子。

四月,长平川才真正睁开了春天的眼,大田里菜苗一芽儿、两叶儿,清新如才看真了的一个梦,坡上山桃花粉嫩,连翘花娇黄,风里的一点热意也扑上人面,惶惶的叫人生出莫名期待。

这样一个春气上升的时节,花儿要和女孩子们一起出远门了。和所有青春的姑娘一样,花儿即将开始她精彩的、或只是着色的人生。可花儿怎么会意识到这一点呢,花儿只是觉得小镇的山川河流,树木鲜花、猪羊猫狗一时间都知道了她要出远门,都在无声里跳跃着欢送她。

花儿和琴琴、红红、冬芳要去很远的地方去打工,那里有着满山满坡的草地,无数的养羊场,差不多每个养羊场都要雇人,电视上都播好几回了。

吵吵了几天,女孩子们和家长们终于达成了一致。其实,这也只是个过场,小镇上是有几片不薄的水田,可人多地少;孩子们大了,不上学了,呆在家里又能怎么样呢,就让出去走走吧。

花儿就要出门了,像大河的源头滴出了第一滴水,开始了涓涓一线细流;花儿对自己的出行无比兴奋,仿佛是一条大船起航,驶向理想的彼岸。

花儿虽然出脱得美人一样,那傻气似乎并未减去多少,但一个傻姑娘也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朵草花也有自己的芬芳,何况花儿可不是一朵草花,花儿的美丽叫人惊奇。

美人如花,愉悦世人的眼;美人如灯,照出了世态,更照出了男人的态;在美人这一强光透视下,男人成为灯光里的昆虫,经络羽翅丝毫毕现。花儿是如此单纯的一个美女子,正如同一种稀有的清澈强力的光。

花儿将几件衣物装进那个闲置了一年的大书包里,弟弟根儿夹着几本书边往出走边说:“姐姐,不行你就早点回来,我来接你!”父亲李斌递过一卷钱来,一句话没说。花儿抬头才见父亲的眼圈红了,花儿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只见妈两片薄而有楞角的嘴唇在飞快地翕动,恶狠狠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夹住了,轻重不一地挤出来:“松包样子!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些尿水子,你能把她放在家里养一辈子?不是你那个窝囊样子,也生不下这么傻的女子!”

李斌不只是一般的流泪,李斌伤心已至不能语,他的女儿带着超出常人的美貌、却不及常人的智慧出门去,做父亲的一想起这事来就不能不伤心。前几天红红她爸问:“你家花儿也出门去呢!”那张精明的脸上霎那闪过一笑,李斌一想那个万恶的笑来,刀子剜心一样。

千般珍爱的一个女儿,也这样的生下来,也这样的养大,如今只能放她到尘世里去,让她在这个世间受尽磨难。但愿她不要败得太惨,不会在这个险恶的世俗里全然输尽。

花儿的父亲李斌是个俊秀的男人,从十八岁起就在女人们铁刷子一样的目光和嘴皮子里过活。因为生得腼腆,又没有能力与人斗狠,他的俊秀成了男人和女人们打趣和嘲笑的对象;被花儿妈折翠巧耍尽手腕强迫迎娶的经历,更让这个男子的心灵尚未强健就被击垮了。

花儿是有些傻,连疼爱她的父亲也不能不承认,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花儿就只学一门功课:语文。除过语文的所有课堂上,花儿都美丽、安静地坐着,竟然也坐过了初中三年,多亏是那样样精明的妹妹枝儿和她坐在一个教室里,带着她走完了这一个过场。

在家里,总是妈和妹妹枝儿骂花儿傻;在学校里,却没有人敢说花儿傻,因为她是枝儿的姐姐。谁要敢说一句花儿傻,枝儿会将他家祖宗八代翻过来搅拌着骂。新来的物理老师不知底里,说李花儿的作业就不要再交了,枝儿噌地在课堂上站起来,质问老师是只李花儿一个不要交作业了,还是全班同学都不要交了,还是从今往后所有的学生都不要交作业了?

下课了,花儿如同当风的纸风车一样呼呼跑进厕所,这是一个未被教导的少女天真蛮野的步态,浑身的各个部位都在夸张地用力,以完成快行的目标。她想余出时间和大家一起玩,迟了她们就不许她参加游戏了。

厕所里少有的空空荡荡,花儿一把从衣袋里拉出一团纸来,铺在地上三折两折,折成了长条。花儿刚刚迎来了她少女的初潮。

“那样可不好,那样不卫生!”厕所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花儿左右一看,这声音的确是对她说的,角落里站着的是历史老师的妈妈,她和历史老师一样戴着眼睛,花儿几次见她在校园里行走,步态缓慢端庄,花儿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像她那样走路,以至于花儿不敢从她身边走过。花儿第一次听别人这样温和从容地对她说话,这缓慢里自有一股力量让花儿一时忘了分秒必争要赶去的游戏。

花儿把那叠纸拿起来,紧张地望着老师的妈妈。

“这样,再这样,对!”老师的妈妈在空中比划着,依旧是缓慢的语调。

“那纸不能放在地上,地上有多少细菌呢,就是膝盖上也不干净,要洗净手折才好。”老师妈妈又说:“女孩子那个地方一辈子最是应该干净的。”

花儿虔诚地听着,羞愧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缓缓站起来时,甚至仔细整理了整理上衣。

老师的妈妈说:“可真是个好看的姑娘!十几了?一身衣服最好不要多于三种颜色,衣服还是素色的好。”花儿看着自己的红格子上衣,绿色长裤、天蓝色袜子,黑布鞋,紧张得连连点头,不知怎么就向老师的妈妈鞠了一躬,转身便跑。身后传来依旧平缓和蔼的声音:“别跑,慢点走!”

出了厕所就是操场,大课间的二十分钟本是不可以放弃的一次痛快玩耍机会,可花儿一直走过操场走出了校门,有许多思绪在她头脑里生发出来,花儿颜面潮红,眼睛湿润。老师的妈妈,仿佛是以手轻轻的抚着她的头顶,告诉她从未有人说过的道理,这让她羞愧、激动。

校门外的桃花开了,一树树远看一片红红粉粉,近看清洁淡雅。花儿这时觉得桃花是如此美好,桃花只有一种单纯的粉红色。

折翠巧不久就看出了女儿的变化,大声的笑说花儿那死女子好像一下精明了,少言寡语,行动稳重,突然间就长成了大姑娘。单是说那穿衣服,比村里精明的女子还要讲究,陌生人见了只怕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她的傻来。李斌因此更是盼望女儿凭着出众的模样,能尽快在附近村庄订下一门亲事,可女儿却要出门去打工,那当妈的不但不阻挡还极力撺掇,这当妈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家的两个女儿,一个精得过了头,比她妈还要精一百倍;一个傻得叫人犯了愁,比她那怯弱的父亲还要无能。都说折翠巧太能干了,一个肚子生出两样的女子来,怕是哪里借得枝儿这么个种。这些话作为丈夫的李斌明里暗里的听了多少回,却是敢怒不敢言,折翠巧语快声高,结婚不到一年便完全控制了家里的话语权,不用说一件事,就是一句话的声调高低都得由她来定。

2、家事难堪

坐了两天车,花儿和琴琴她们才到了红红远房姨妈所在的草业公司,姨妈很快给她们介绍了一家养羊场。

一路上,凡是她们一同出现时,人们一律都将目光越过红红等,停留在花儿脸上。不过她们谁也没有嫉妒花儿,她们是和花儿一起长大的伙伴,知道花儿不过是个白瓷人儿,只是外表看着漂亮,可时间一长,别人就会看出她的傻来。花儿之所以不说话,一定是怕露出傻气来。她们仨任凭谁不比花儿强呢。

出了县城,她们搭乘一辆三轮车去几十里外的周湾养羊场,三轮车在蹦跳,仿佛把女孩子们的心颠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女孩子们惊奇地发现,这里的山全不似家乡的那样陡而零乱,而是懒散地斜卧成了舒缓的峁梁,山上全是绿色,远处望是一丛一丛的浓绿,近处才看得见一点黄白色的地皮。一路上总是同样的景色,这几十里路显得很长,开三轮的人不会是骗她们吧?

花儿却睁大眼睛,唯恐哪一个山头的绿色她没有看到:怎么会这么多的草呢,是谁有着这样的神通种出这样多的草呢!

三轮车不再蹦跳了,平稳地穿行在川道里,花儿早看见川道里的草比山坡上更密更绿,风吹来,整个川道里的草都在弯弯腰,点点头。花儿跳下车就去抚摸那厚厚的苜蓿草,出神地说:“真软,真香,真多!”

红红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冷笑道:“又冒傻气了,从来没听人说过草还会香,敢情你是驴变的!”

红红也有着花儿一样的细长身材白白脸,只可恨眼睛极细极小,就像那眼睛本来懒得长,只勉强划了道缝儿应个景似的;加之鼻子又小又瘪,下巴尖峭,初看给人一种戴着面具的感觉。可红红视力一点不差,心眼又精明,眼光一扫就足以知道别人对她的观感,虽说并不生花儿的气,但这毕竟是她们走出校园后第一次面对陌生人,这些陌生人是这样的没眼光,他们从前座上扭过头来看花儿,又行长长的注目礼送花儿下车,这些人还真将花儿当美人了。

花儿习惯地怯弱地笑了,她知道自己又犯傻了。

琴琴十指梳拢着头发说:“出门了,咱们应该对花儿招呼些。”

“就是,要是枝儿在,你敢那样说花儿!”冬芳也用一方小手帕擦着脸上的灰尘。在去一个新的环境之前,女孩子们下意识地尽可能装扮着自己,只有花儿,被那绿绒毯一样的草迷住了。

养羊场在一个低缓的山坡上,整整齐齐两排羊舍,不过羊舍里羊子并不满。带他们参观的老张说这里可以养1000只羊,眼下正在往回调一种新品种的羊。花儿她们四个人的工作就是每天负责给这些羊添料加水,割草拉运的活儿由十几个男工来做。

老张带着她们去养羊场上面的院子里安顿好,但说这只是暂时,等过几天南场长回来看过了,才算是真正留下她们。红红说:养个羊还得考试吗?老张说:那可不,这养羊场是人家投资大几十万建成的,人家能不当回事,先前也来了几个女娃娃,嫌累,干了两个月就走了。

花儿油然喜欢上了这一片涧地风光,如此单纯而广阔的一片绿野,叫她的心舒展了,她想伸开双臂飞翔,想大口大口的呼吸这里的空气。她仔细向老张寻问养羊经验。故乡到处都是清泉浇灌的良田,连苜蓿草都见得很少,养羊对她们来说很是陌生。

南场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看出她的傻,单单只让她一个人走!

过了三四天,南场长还是没有来。女孩子们等得有些心焦,要是让走,不是白给人家效劳这些天么;花儿却盼南场长晚些时候来,等她学会了养羊,也许会让她留下。

正如花儿所愿,过了半个多月,她才看见养羊场来了一个人,微弓着背慢慢的向坡上走来,就像那坡很陡似的,又像他闲得啥事没有似的。这人不会是场长吧?花儿在远远跟在后面,生怕他发现了她。

果然,一会儿老张就喊她们到上院里去。南场长走出窑洞,看着眼前一溜四个年轻女孩子,微微皱着眉头,并没有说话,他也像那些陌生人一样将眼光落在了花儿脸上,就像他和花儿认识似的问:“不是说要来一个傻女子,怎么,她没来?”

琴琴、冬芳唰地将目光射向了红红,她们谁也没有想到红红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将花儿的傻告诉别人,告诉她草业公司的姨妈。红红低下了头,一时间院子里十分安静。

花儿憋红了脸:“就是我!人家都说我傻。”

“你不傻,你是俊!”南场长笑了,笑容亲切,就像老师在课间十分钟和她们说闲话时那样亲切友好。

南场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场长,更像老师,像校长。

女孩子们的感觉一点没有错,场长南建设曾经当过一年多中学教师,后调往北山市北山区政府办当秘书,写了几年领导讲话材料,很快当上了副主任,不久,正主任病休,正主任的位置名存实空,南建设便里里外外,青春得意地忙开了办公室里一应事务,那一年,南建设刚刚是而立之年。整个区政府大院从食堂大师傅到区长都知道,那正主任迟早是他的,不用说常务副区长就是他岳父,更不用说他是能干又肯干。南建设成为正主任简直就是众望所归,水到渠成,好比姨太太进了府,不仅深得合府上下喜欢,还生了一连串的大胖儿子,不扶正简直就没有道理。

谁曾料想,就在这节骨眼上,如日中天的常务副区长岳父,突然查出了直肠癌,半年时光,岳父已经做了黄土中人;下葬未出一月,墓又被盗,一家人心力交瘁。妻子高丽娜只是哭闹个不停,说梦见父亲的棺材又被盗贼打开了;又怨建设办事不力,压根儿就未去公安局催盗墓的案子;又说建设没良心,只差打发建设天天夜晚守在墓前;又说她头疼犯了,要建设揉着才能入睡。建设精疲力竭的应对,三个月间,丽娜还是哭得浑身僵硬了两回。

家里乱得一团糟,很突然地,一份文件摆在案头,要办公室尽快收拾那闲置多年的主任办公室,另配办公设备,迎接新到的主任。新到办公室主任不是别人,正是新任常务副区长的外甥,原区委党校的讲师马速达。

建设感觉整个政府大院的空气都冻住了,众人的目光刹那间凉刷刷的,就像阳春三月突然落下了一场雪。那些曾经热情温暖的目光,曾经畅意的风、曾经明亮的天光月华全都消失了,即使在建设修改完那一篇篇区长、副区长的发言稿,于子夜归家时曾经畅意地吹拂过他的风去了哪里!

家也成了陷入僵持的战场,建设一向看不起深陷于家庭的男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就是该建功立业,但现在,他的人生主战场不得不移到了家里。家,是停泊休憩港湾,但建设的这个家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不久,建设就深刻认识到:在家这个战场上,他是早就失去了高地,要在战壕里打胜反攻谈何容易,只有蜷缩着苟活,或者出逃。

在政府机关号召公务员分流经商,开发绿色工程之际,南建设决定离开那个他一天也不想再呆了的政府办大院。建设也想将这作为这是一种政治投资,或者他可以借着时机建立自己的经济。

建设十分笃定地选择了离开。

离开办公室前,建设用报纸将书、床铺盖住,建设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他何时再回来呢!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却是区委办副主任袁建设。

南建设又拿开沙发上的报纸,招呼他坐。

那年,建设在偏僻的乡村中学里得知区委、区政府公开招聘秘书,就去应聘。虽说应考的人很多,但建设对这次应聘是志在必得。考试录取结果,竟然是两个建设:一个是白草寺中学的南建设,另外一个是黄河中学的袁建设。袁建设生得黑黑的,高高壮壮,一攀谈,知袁建设与他同年,学的是历史专业,就是黄河岸边人。不久,就传出了袁建设与区委李副书记的女儿的婚事;接着,南建设也娶了高副区长的女儿高丽娜,一时间,区委、政府大院里将此传为笑谈,两个建设见了面也只觉好笑。

袁建设晚于建设三年提为副主任,袁建设与人不同的是,从认识到现在,非正式的场合从来不叫他南主任,或像有的人那样暧昧地叫他主任。袁建设只叫他“建设”,或“那、建设。”

“那、建设,咱今天下午喝酒去,就咱俩。”

“我哪里也不想去。”

“我把酒备好了,地方也订好了,咱俩慢慢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咱现在就走。”

建设看着袁建设那黑黝黝的脸,憨厚的嘴唇,从来认真的神气,苦着脸笑了。

南建设还是谢绝了。南建设这些时间里只渴望在一个人面前喝醉,这个人不是袁建设。

南建设迟了半月才来养羊场,是为了一个极为不便提起的原故:他的脸被抓破了。要以刮胡子时划破了或在哪里擦破了,也实在不好掩饰。南建设是要脸面的人,只好在家里屈就了半个月,直到脸上的伤看起来就像“我兄弟的那个调皮小子,尽拿些刀刀枪枪,逗他一下,就往他大伯脸上划。”

妻子丽娜还是叫嚷着要他回来跑门路,跑到个局长、科长也行,养羊能挣得了钱吗?丽娜一边将鞋咚地扔在地板上,一边说:“你这养羊纯粹就是自我放弃,等过几年,这仕途上还有你的份儿!”听说养羊场又需贷款三十万。丽娜出口就说:“骨头里就是农民,就爱养个羊,你到死都是个拦羊小子。”这类似的话,丽娜这十年来是说顺嘴了的,是一边涂着口红一边说的,建设也是听惯了的,但没有想到自出了区政府大院,建设火气顿时大了:

“你给我往出滚,滚到你的当官老子那里去,少在我这农民小子跟前晃荡!”

“我爸爸尸骨未寒,你小子就敢欺负我!”丽娜连嚎带骂扑向建设,习惯性的半为撒泼,半为娇横,将建设的头当作拨浪鼓似的摇。这个举动触发了建设心中的怒火,这一刻,建设也意识到她的区长父亲死了,刚意识到这一点,一个耳光就上去了,声音如此之响,建设的手都有些发麻。建设怎么下了这么大的力。

十年,这是蓄积十年的一个耳光。

丽娜捂着脸,打着转儿跌在了沙发上。父亲去世不足一年,这个农民小子就敢这样下死力的打他,恨与伤心,让丽娜再次站起来,扑上前,连哭带骂:“老娘不活了,老娘跟你拼了,你个农民小子!你倒给老娘反了天!”

夫妻俩眼不睁、头不抬地酣战,直到打得彼此服气,枕巾上是血,沙发巾上也是。

建设只觉得痛快极了,结婚整整十年,从未有过这样的一次痛快,那种带着血腥味的酣战,那种只是以保证对方不死不残废为底限的痛击让他痛快极了,他打红了眼,看到丽娜将跌扑在地上,还在她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让她结结实实爬在地上。与之打斗的不像是自己同床共枕过的女人,女儿的妈妈,就像一个仇人,十年来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拉尿的阶级敌人。

丽娜坐起来,双脚在地上踢,连踢带哭带骂。

建设吃惊了,连她九岁的女儿都不曾如此哭闹过!他又厌恶,又憎恨,迅速洗了手想要出门去,才在洗漱间镜子里看见颈上的四道血印子。那血印儿似乎顿时疼得渗心,刚才酣战的痛快全无了踪影,心酸欲泪,建设一把拉开门,去楼道里对窗站着,幸而楼道里静悄悄的。建设想要吸烟,衣袋里空空的,泪水像一根粗壮的虫子,毫不客气的恣意爬行在他脸上。

一门之隔的家里,丽娜还在长哭谩骂。这样不知体贴的女人,哪怕是生在帝王家也不过泼妇一个。这样的女人,怎么偏就是他的妻子,他女儿的母亲啊!

女儿快放学了,女儿要进这个家来了,建设怕女儿看见,但丽娜不怕。听见房子里哭声小了些,建设进了门,立刻开始收拾整理房间。卧室里一团零乱,丽娜斜陈在地毯上,建设进门收拾了带血的床单和枕巾,丽娜叫了一声:“跟你小子没完!以后,你别打算好活!”

建设嫌恶地皱了一下眉,仿佛眉头一皱就可以将那声音挤出去了。

丽娜闭着眼,三扯两扯,将身上的一件开司米扯下来摔进建设怀里,开司米上沾了血,她是要建设给她洗干净。

建设无言,习惯性地系上围裙,猛然间又一把扯下来,将围裙撕了,撕成两半还不解气,再撕,扯成了布条。

这围裙是母亲买了布,亲手在缝纫机上缝好送给儿媳的,为此,丽娜狂言恨透了那个农村老女人,说这个老女人管教了她。

数年来,是建设系着这围裙。

扯碎了,建设换上了干净的睡衣,先在盆里将血迹揉搓洗净,再放进洗衣机里,然后整理房间,拖地板。地板未干,就响起了敲门声。女儿回来了。

女儿南楠就像是一只小猎犬,一进门,看到整整齐齐的家,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睡觉的妈妈,一脸童真欢乐顿时没了,无声无息的放下书包,胆怯的叫了一声爸爸。

建设别过脸去,清了清声说:“饿了吧,爸爸这就给你做饭。”

女儿装作高兴地说:“爸爸,我来洗菜,我还会切菜呢。”

女儿已经非常敏感于这种气氛,她会透视的眼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使建设难堪的是:就在这夫妻打架后的半个月里,他还得白天黑夜的呆在家里,白天怕别人看到脸上的伤,晚上出去太久,怕女儿睡不好。

结婚不到十个月,女儿就出生了,建设在外说着蜜月宝宝的话,心里却犯了嘀咕:这叫男人痛苦一生的嘀咕。

可是女儿与他心心相通,他便知道这个女儿一定是他的;倘不是他的,也是有缘来做他的女儿,他想象不出有一个比这更好的女儿。女儿的成长令他心慰:聪明伶俐,不刁钻不尖刻,温和懂事。小小的女儿,是建设在这个婚姻里的人质。

3、小羔羊

和煦的春风来了,那绒毛也似的牧草在风中起伏着波浪。建设的养羊场调进一批新品种的小尾寒羊。南建设每每站在高高的院子里,看着四面绿色的山梁,看着眼底一群群洁白的羊子,听着羊舍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咩咩的叫声,觉得终于算是找到了可以躲开区政府大院,躲开家的一个安适之所。

建设总会看到那个容颜如花名叫花儿的姑娘在羊舍里忙碌,有时她也不是在忙活,而是和羊说话。分在她名下照顾的羊子有近百只,她却能和它们个个说得上话。她的确不是个灵动的姑娘,以这样姣好的容貌肯实心实意地为别人的羊子操心,单凭这一点,在如今这些精明的女孩子堆里就足以够得上傻了。建设还注意到:似乎别的女孩子谁都可以指使她去干活,她总是没有半点不快地一一答应。

这个姑娘,总让建设觉得奇怪,他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个姑娘,但想想姑娘的年龄,她的家在那么偏远陌生的一个小村镇,建设是绝不可能见过她的。

一天,建设听见她在和老张求情,要老张让她来管小羊。老张说:不行,经管小羊要精心哩,他喂了多少年羊了都操着心呢,别以为那小羊是好喂的。

见老张不答应,她就抱起一只小羊说:“让我来喂你吧,我会让你吃得饱饱的,我带你去晒太阳。”

建设被这傻姑娘逗笑了,走近了问她为什么要管小羊。

“小羊漂亮。”

她的回答不假思索,让建设笑出了声,对老张说:“那就让她帮你喂吧,我看你照顾那么多小羊也挺累的,你就多指导,让她来喂。”

花儿高兴得满面飞红。

因了将养羊场的未来们交给了一个从未养过羊的姑娘,还是因了那小白羊俏姑娘的图画养眼,花儿一天更比一天多地进入南建设的视线。建设往往坐在硷畔上一壶茶喝一个下午,当办公室副主任时养下的茶瘾、烟瘾一时不能消减。建设的眼底,就是那个养羊场,那个美丽的傻姑娘。

“啊--”又是红红的一声尖叫。让红红尖叫的事由简直太多了,手里的草粉撒了,羊的嘴唇碰着了她的手,或者走路的时候踩着了一串羊粪,那声音尖利而短促,就像谁突然扼住了她的喉咙似的。红红特别爱用这种夸张的声气,好像如同面临龟蛇动、百兽出,才导致她这样失声尖叫。女孩子们为什么要这样的尖叫,大概她们明白尖叫不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或许她们真的一点也不明白,这样的尖叫并不是为了引起男人们隐密的联想。如今的大街上,角角落落里,男女聚集的地方,太容易听到女孩子失声尖叫了,就像被夹住了尾巴的动物一样放肆尖叫。

但红红的这一次尖叫似乎有着十足的理由,所以声音理应高过院落上空。尖叫处,建设看到小羊们个个兴头十足地涌出了羊圈的栅栏门,花儿拍着双手对小羊喊话。建设也惊得站起来,小羊跑丢了怎么办?撒开在草坪上被人看见了罚款怎么办?花儿这姑娘怎能这样大胆,这样没轻没重。

但他很快看到花儿就像幼儿园的老师带着孩子一样,要小羊们排队走:“白牡丹,你慢点走!听话!”花儿走到了那只领头的羊跟前,手在它的秃脑袋上一抚按,羊群队伍便紧凑些了,再开步走,小羊简直就像孩子一样听话:“小菊花,你干什么呢!”这一声喊,那只跑出队伍欢跳的小羊就掉转头归了队。

小羊们咩咩叫着,排着队随花儿去了河边。

看着小羊确实听话,建设才放下心来,花儿显然也看到了站在高处的他,朝他喊道:“南场长,小羊想到外面去转转,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真是个傻姑娘,小羊想出去转,小羊给她说了。看着那一个苗条的身影,白色裤子,淡黄色的上衣,那一张近处曾见过的美丽年轻的脸,看她拍拍手,喊一声就能将一群羊子驯顺,建设真生不起气来。这姑娘到底哪儿傻呢,若是走进画家的笔下,花儿不就是个仙女么,可是在生活中,在这个养羊场里,花儿就不再是仙女了。这姑娘,其实还是个孩子呢!南建设思忖了半天,这样对自己说。

太阳将落,小羊就回来了,一个个小胡子上滴着水珠慢走欢叫,花儿挽着裤腿,手执一枝弱柳,走一步,停两步:“慢慢吃,这片草都是咱们的。”

小羊们进了圈,建设还在硷畔上坐着,花儿朝他望了一眼,又忙开了。仿佛是对他说,我把小羊带回来了。

“花儿,你来一下!”

南建设坐在高高的硷畔上喊道。老张道:“南场长叫你上去呢,这下好!你这女子,就是不听我的话!”

花儿上走上坡来,还是执着柳枝,不像是来挨训,甚至还看了一眼夕阳,大概是夕阳耀了她的眼睛。花儿来到了眼前,一双塑料凉鞋,脚还湿着,挽起的衣袖裤脚中,露出的胳膊、小腿是那样白净细腻。南建设心里不觉赞许:可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河里水不凉吗?”南建设没想到自己要说的是这话,而且说得那样慈祥。

“不很凉。”

“在家里经常干活么?”花儿以柳枝扫地,一一回答。养羊场许多人在忙活着,在说着傻姑娘花儿今天将小羊放出圈,场长正训她呢,可硷畔上的两个当事人谁也没有提到这一件事。花儿说:“南场长,小羊跑得太少了,有的小羊懒得都跪着吃哩,蹄子都软了。”

春深不知处。花儿去河里洗衣服,见到田边各色的野花开了,就痴迷了,便采来一大把,想拿给小羊们看。

“花儿,你干什么呢?”南场长看到手捧鲜花的美丽姑娘一脸喜色地回来了。

“去采花。”

“采花,当心你被采了!”红红在一边低低咕哝了一声。

“你要么,给你。我再去采。”花儿不理红红,大方地将鲜花向南场长递过来。

红红突然在一边笑得弯腰屈背,动颜破嗓,引得别的女孩也嘎嘎大笑。花儿却一脸迷惑,不明白在她看来如此美丽的鲜花有什么可笑。

南建设看花儿那大惑不解的样子,不禁也微微一笑:可真是个傻姑娘。

花儿明白了,她们又是在笑她傻,真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里招人如此狂笑。花儿讨厌女伴们的那份狂笑,那笑让花儿心里半天高兴不起来。但是南场长那神秘莫测的一个笑,让花儿不由在心下仔细的琢磨:他笑什么呢?

第一批羊子卖出去了,建设给大家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又放了一半人员的一天假。

几个女孩子从几十里外的华池县回来后,人人换上了一两件新衣服。建设扫了一眼她们的新衣服:有红的,果绿的,还有大花的。花儿换上的是一件淡蓝色绢绸连衣裙,无袖一字领,在胸前和下摆斜对称是几朵白色硬纱叠成的小玉兰花,显出她的长胳膊白腿,这傻姑娘,倒挺会挑衣服,不由又打量了一眼。花儿看到场长看她,脸上掠过一面娇羞。建设突然觉得,他一定是在哪里曾经见过花儿。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大草场上,在这个只有羊子和牧草的村庄,来了一个模样似曾相识的美女子,建设觉得这简直是上天对他下野养羊的补偿。

夏天来了,南场长穿的是一件深蓝色衬衫和乳白色长裤。花儿见了,抿嘴一笑,她觉得他好像是纸剪的蓝人儿:那像太阳落山后的天幕一样蓝格盈盈的衣裳,那像初升的月亮一样柔和的脸。

花儿独去河里洗衣服,南建设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两件衣服要洗,就端了盆和花儿一起走去,忽然听得身后红红一声并未真正压低的斥骂:“傻货,给人卖了还给人家点票子呢!”

建设清清楚楚听见了,知道红红是生气前两天要给他洗衣服被拒绝的事,看花儿的表情,仿佛是也听到了。花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像那只是眼前的一点点尘埃,只需微微皱一下眉头就足以躲开;抑或是,花儿在某些方面更像是一个还处在混沌沉睡中的婴儿,她好不容易觉醒,捕捉到了一点人类的情绪,皱一皱眉头,想将感受到的痛苦表达为一声啼哭,但是痛苦在刹那之间就消失了,表达痛苦的技能也在刹那之间遗忘,她又重新回到了广大的、浑沌的睡眠中。

就只有这微微的一个皱眉,花儿端着洗衣盆,依旧在他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行走,不语,也不恼,青春的脸庞,美丽的身姿,协调的步态。她的行走因为没有想过要突出什么、显示什么而完整地保留了优美人体的自然动态,就像猫儿的行走,并未经过训练,却有一种天然娇慵;像小鸡娃的行走,并未通过学习,却自生一种步步回首的灵动。花儿的行走是无声的,是一种风行水上的轻淡与天然,以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而论,花儿的步态仿佛有些缓慢、过于稳重。

花儿啊,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建设心里转着几个来回,真想叫住红红,问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说得出这么恶劣的话来,还像个女孩子的样儿吗!但看花儿那样不管不顾的样子,便也作罢。

女孩儿是水做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儿都是水做的,这水做的女孩子太稀少了。

花儿是水做的女孩儿吗?

花儿不是,花儿少了水的灵动与优柔。

天气热了,得从河里拉更多的水,大量的洒进羊舍降温。新调来的小尾寒羊可是宝贝,占着当地大量推广这一新品种的优势,建设的养羊场其实已经做了几次买进再卖出的中转,这就得了好大一笔钱。割草工、养羊的女孩子们都高兴,他们干活时唱着曲儿,笑闹着;建设也心情很好,每到下午,建设就和大伙一起去周湾水库边乘凉,几个年轻汉子早就在水库下游游泳去了,建设和女孩子们在水库近前洗衣服,洗洗脸,然后再和她们说笑着回去,泡一壶清茶喝到夜风拂凉时再睡去。几个月里,建设感觉自己好像胖了一点,原先在政府大院里低首疾行的急进之心远去了,步子慢了,背也好像挺直了,挺像一个男人的,建设心里甚至这样想。

硷畔下,小张呐喊谁跟他去拉水,见没人应,又喊道:“花儿,你没事跟我拉水去。”

花儿答:“我不情愿去。”

老张追出来对小张说:“我跟你去。”

“你去做什么!我能拉得了!”小张闷声闷气的走了。

老张只好不言语,灰沓沓的回了羊舍。

建设在硷畔上看着,不由发笑。这父子俩,老张为人处事处处周到,件件明白,儿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主,这个膀子健壮的小伙子这段时间里动不动就朝花儿吆喝。

老张在建设跟前叨叨:“狗东西怕是看上那个俊女子了,你说人家娃娃才十几岁,再说,我咋看那娃有些不活泛,那能过成个光景!就怕这毛老子给我惹下个乱子,那可是筛子也端不起来了。”

小张负气开着三轮去河里拉水。淡淡的暮色中,花儿和琴琴回上院里来了,建设叫住了花儿,想问问她小张的事,见她那毫无知觉的样子,便改话道:“花儿,我见琴琴她们都爱说爱笑,老不见你说话,在这里你不高兴么?”

“我爸爸让我出了门不要多说话,我爸爸说,言多必失。”

“哦!”建设一听这话就想笑,但想着那个做父亲的对自己并不太精明的女儿说这话的曲衷,不由心里潮湿。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想起自己的女儿,蹦蹦跳跳,一天到晚高声低语说个不停,正是要通过说话显示自己聪明伶俐的天真年龄;看着眼前不言的花儿,建设叮咛道:“花儿,你长大了,记得要离别人远一点,去哪里要和女伴们一起去。”话语说得这样温和,是替远方那个并不相识的父亲嘱咐,还是在对自己远处的女儿叮咛。

“我知道,我爸爸也这样说,你和我爸爸说的一模一样!”花儿有些兴奋,就像那次南场长说,就让花儿去管小羊吧,她乐得仿佛要跳起来。

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脸,建设说:“那就好,记得就好!”

花儿走远了,又回过头来望着他,天真地笑了。

南场长望着她回头一笑时那美丽的侧影,突然心里一动,他到底是在哪里曾见过花儿呢?思量一刻心里又叹道:穷人的女儿,美貌的女儿,又有点傻!建设想是不是找个时间和她的父母联系一下,将这个孩子带回去。建设有些担心花儿在他的养羊场里发生什么意外。

4、纯洁的女儿

丽娜没有外伤,但总觉得受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疼,更伤心难言的是,建设一个多月没碰她了,他回来过一次,却是真正的回来看女儿。以前她对建设使的招儿建设又全然反使了过来。丈夫对她的身体不再感兴趣了,这是最危险的信号,最大的羞辱。而丽娜自知除了身体,她对建设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丽娜内心积聚的愁恨一时发酵,这恨意暗暗的指向了一个女人,一个她在心里隐约恨了十多年的女人。这个女人就像是她生活里一个病毒,总是无形,却总是显示出她的存在;丽娜无法找到一个杀毒软件彻底清除这个讨厌的病毒,丽娜如果能够将自己的生活另行备份,一定要反复多次的格式化,彻彻底底的杀死这个病毒。可是,丽娜如何能够将她想要的生活单独挑出来脱毒无菌地另行存盘呢!

这两个多月里,建设会不会是去找她了?建设最终一定会去找她的,建设的心从来就不曾在她丽娜身上过。局里的人都下班了,丽娜还是不想回家,局长过来说:“丽娜,今天有个应酬,你去一下。”

丽娜虽然只是一个副科长,但局长以前对他说话,是这样说的:“今天局里有个应酬,丽娜,你有时间给咱去一下么?”

其实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应酬,只是来了几个基层工商所的所长,局长连这样不重要的应酬都敢叫上她。虽然苏局长酒里话里对丽娜表示安慰,对一年前全区人所共知,但谁也不愿意提起的一件事表示安慰,苏局长以前对丽娜的殷情变成了关心、或垂怜。丽娜说着谢谢的话,发现苏局长有些恣意的劝她酒。“又没有外人,都是同行,你可以多喝那么一点点!”那轻俏的口气,让丽娜心里有那么一点异样的感觉,丽娜一杯一杯饮着,连说带笑,心里却想把酒杯摔了,放声痛哭。

父亲去世苏局长是知道的,建设离开了城里去乡下,苏局长是知道的,建设和她清恩仇似的打了一架,苏局长难道也知道的吗!

女儿依言去了外婆家。丽娜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家里,胃里空得历害,身体里有酒气在升腾,又如露水一样在虚软地滑落。满心里想哭,满脑子里只有建设,房间里轻微的一声响,很像是过往的时光,她生了气睡在书房,夜深时建设轻手轻脚走来,关上女儿卧室的门,软言好语、半抱半拉她请回主卧室,而她终于胜利,看是谁最后来求她丽娜。

和建设恋爱时,丽娜亲耳听到建设说他在大学里有了女友,但自信美貌艳丽,在夏夜里穿着很暴露的衣服,坐在建设腿上摇摇扭扭,可建设就是不动神色,建设那么有定力,就是建设并不爱她,只是惧于她的地位才求她,只是迫于婚姻的约束才俯首于她;不爱她,他凭什么不爱她,她这样的女人他也敢不爱!丽娜在醉酒中突然心情跃上了一个台阶:南建设,你欺负我,我让你想巴结我都来不及!南建设,你现在就敢不要我,我还有一个人事局副长的哥哥呢;我才不靠什么哥哥,我要去当县长,让你回来巴结我,让你回来给我当秘书。

丽娜一时悲一时喜,一时恨一时思,到夜半时终于睡着了。

天气愈发闷热,夏天的衣服还在家里,建设却不想回家去取。是得杀杀她的威风了,一想起“威风”这词,建设就想起那一天的夫妻战争,想起这十多年里父母甚至全家人在丽娜面前仰人鼻息的日子来。

那一年,建设给父亲家里装了电话,母亲对这新式的玩意并不熟悉,正月初二,母亲接了一个电话,没有听清对方是谁,或者失手挂断了电话,这个电话恰是丽娜的嫂子打来的。几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是丽娜接的,丽娜放下电话,对着婆婆、公公、小叔子连珠带炮就是一气质问:“刚才的电话是谁接的,怎么能半道就挂断了电话,还懂不懂礼貌!接了又为什么不告诉我,不知道这家里还有个我!我就知道你是怕我去打麻将,让我陪着你儿子,你办不到!”,未等公婆有开口解释的机会,丽娜将棉门帘摔了老高,一扭走了,并且是出了大门,回城里去了。

建设赶到母亲屋里时,正赶上丽娜冲着母亲叫喊的最后两句话,丽娜连瞅也没瞅他一眼,就摔打着门帘走了。母亲、父亲怔怔站在灶前,正上高中的三弟见建设进来,一脸红胀地冲出门去;建设的怀里还抱着一岁多的女儿,怔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母亲满脸惊惶,颓然靠在炕栏上,眼泪汪汪,口里喃喃自顾做着解释。

父亲叹了一口气:“唉,你!谁叫你给我安这个电话哩么!”

养羊场里的清闲、安适并不是永远。羊群突然出现了软蹄现象,果然如花儿所说,羊子因为长时间不行走,骨质发软,有的羊是跪在地上吃草的,再发展下去,怕是要传染到新引进的小尾寒羊。一时哪里有什么好办法,只有赶紧联系将羊子卖了。建设赶紧去邻县的冷库联系。

一批蹄子软的羊子很快卖了,整个养羊场的空气都轻松了。这时已经是真正的夏天了。

女孩子们天天下午到河里去洗衣服,其实多半是玩水。周湾村是一个只有几十余户的小村庄,却享有一湾清澈的水,一个碧波荡漾的大水库。

一天,建设来到常去的那片河湾,空空荡荡无有一人。不一会儿,却闻得下游不远处女孩子们的笑闹声,戏水声。建设不由循着声音走去,原来女孩子们全泡在水里游泳,见了他,立刻惊悚地向远处游去。南建设说:“真会享福,你们原来在这儿。”

建设回到上游,水边独坐了一会儿,也脱衣跳入水中。自上了大学,他都文明得没再到河里洗浴过了,流动的河水浸透他的全身,这久违的感觉让他充满了喜悦。他又扑又跳,只遗憾水太浅,困住了身手,就想找个深水区试试身手。听见下游女孩子们上岸的声音,说笑着走远了的声音,建设就朝下游走去。

夕阳铺照的水中,一潭水潋滟若红织锦,红织锦里止留得一个美女子花儿。别的女孩子离去的脚步声还在岸边响着,建设看到花儿拖着一束水湿长发的背影,心咚地跳了一下,他问自己:他真是听到或者确定女孩子们都走远了才来到这里的吗?

一刻里都不敢让自己呼吸,怕吓着了水面上轻点的蜻蜓,更担心吓着了自己。

花儿看见他,倒像是他在怪她未走:“南场长,我还想游一会儿。”

建设胆怯无力地说:“游吧。”

建设不敢走近花儿,尽量的不朝花儿看,水中的花儿美得叫人胆颤心惊。为了消除内心的颤动,建设也在离花儿远远的地方扑腾起来,终于在水上浮起来了,尽管很费力,但总算是复习了一回少年时在水里游泳的感觉,建设的心年轻了,坦荡了。

正在对自己的坦荡引以为崇高时,远远的传来花儿咯咯的笑声,花儿半隐在水里,捂着嘴巴笑个不停,笑得他不知所以然。

“你笑什么?”

“你游泳怎么是那个样子,就像狗咬一样,汪、汪、汪。”花儿隐在水里些微地学着他又扑又跳的样子,确实有点像狗咬人。

“当心我咬着你!”建设一下就乐了,做了一个扑咬的动作。

“你咬不着我!”

花儿双臂向前一升,脚尖一蹬,就化作了水里飞翔的白鱼,轻捷地向更远处游去,鱼儿的身姿那样舒展,优美。花儿浮在远处的水面上,两只脚丫子扑打着水面,调皮地回头望着他。

建设一时看得目不转睛,那个痴笨的丫头,一到了水里就换了模样,水湿了她的秀发,仿佛飘浮在水里的长草;她的眼睛里满是孩子一样的得意和欢喜;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她一个转身,又滑向远处;花儿在水中的转身,如同一个婴儿在母亲怀里的回头,她是这一潭水的婴儿,潭水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她是积潭掌心里一粒白亮的珍珠,河水滋润着她的光彩。

“花儿,回吧。”

“我不。”

“花儿听话!”不知觉间,建设的口气已经变了。

“我还想再游一会儿。”

她颈背浮在水面上,侧对着她,脚丫子拍打着水面,越来越顽皮。

“看,蛇。那边有蛇,花儿!”建设一时童心大起,随口便说。

“啊!”花儿惊叫着,一个飞扑,三扑两纵就到了岸边,扑向了他张开的臂膀里。

(15250字精彩继续)

《长平川歌》目录

第一章有女如花

第二章夜是舞台

第三章离殇

第四章窑洞婚礼

第五章异乡客

第六章情易惑

第七章空谷有佳人

第八章黄河怨

第九章绝情

第十章大地的女儿

第十一章妄自多情

第十二章谈判

第十三章痴心山谷

第十四章强弩

第十五章旧爱新恨

第十六章至真浪漫

第十七章别恨

第十八章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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