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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女如花(2)

第一章有女如花(2)

5、逃跑

似是打了一个盹,南建设突然醒了。天窗上一轮明晃晃的月正照到他脸上,将他耀醒了,月光仿佛是在嘲弄他,你倒睡得塌实!事实上他的确睡得踏实,久未流通的血液在进行了一刹奔流之后,仿佛洗静了一切滞重,建设忽的一下就睡着了。几个月来,甚至近两年来的失眠、辗转反侧在一落枕之后全然忘了。

醒来了,身体还很虚软,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傍晚发生的事一幕幕的回到他脑子里来,他几乎是听到了花儿的哭声,花儿这时会不会是在隔壁窑洞里哭呢?仔细的听,只听到隔壁的老张山洪似的鼾声,这才安下心来。

月光格外的清亮,建设也不肯挪一挪,只让月光罩住了他,在月光里闭了眼,天眩地转的想着一些事。

果真如丽娜所咒骂的那样:他把自己给了别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是丽娜深恨的那个女人,不是他梦里都在想的那个女人,而是一个尚且不熟悉的、更是不谙世事的乡村女孩子。

建设一刹间感觉到了被绳索捆绑似的紧张。花儿会怎么样了呢,她会不会再哭,她的家人会不会来找他算账,把他告上法庭!用不着上法庭,这事只要一传扬出去,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引诱一个痴女,也许她的智力也许真的有些不足。要是让世人知道,他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在政府院里的尚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做下这样的事,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呢!他真不知自己怎么能做下这样如同猪狗的事,南建设为这造次后悔到了极点。

是躺在月光里的床榻上,却感觉像是走在漆黑的、坑坑洼洼的山路上,一脚深一脚浅。他发热晕眩的脑袋,迷茫的全然陌生的路,他会在这条路上摔下去,受伤甚至死亡么,也许会。

紧张了半晌,南建设竟突发奇想:到时候大不了娶她为妻;大不了,名誉扫地,于是暂且让心松驰一些。

不能,怎么能娶她为妻!她是一个呆女,世人会笑话;就是世人不笑话,他怎么能够真正和她共度白天?白天,那些人之为人的时光。

天怎么还不亮,天亮了,他又怎么和花儿相处呢?建设辗转反侧,决定立刻回家去。

听见隔壁老张的鼾声暂歇,建设立刻起来了,已经是凌晨了,天似是而非的亮了,建设敲开老张的门,说家里有事,必得回去,叮咛他好生照看养羊场,仔细照看着女孩子们;都还是些孩子,别有什么事,咱不好对人家的爹娘交待,要老张千万耐心些。

老张一边随手披衣,一边平淡地说:“该卖的羊也卖了,你回去多呆几天吧,一切有我照看,你放心,我解下哩。”

老张到底明白多少呢?建设面子上绷着,极是汗颜地退出。

一路心思沉郁,正午时分转上了市内的公共车,建设才清醒了。车上人很少,建设无聊地看着车窗外,偶然看见车内壁上写着幼稚、零乱的字迹:吴军爱王小丽,张芳芳和王斌好。要在往常,建设也许会对这幼稚的举动付之一笑,但此刻他的心里却泛上了苦涩:连孩子也知道,那不愿为人所知的爱与相悦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当事者的心里是多么难过。建设是已经娶妻生育的人了,但他此刻的心就像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一样脆弱,想象那些人海里暗自青春萌动的孩子若看到这公共车上的涂画该是多么难过,纯洁的心会多么悸痛。

进入市区,一下就觉得极为拥堵。建设心里乱得失了章法,看见街上的人,那些贩夫走卒,那些达官富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仿佛一些形状不尽相同的垃圾。那形象映进眼里就叫建设觉得厌恶,不用说那些形象里还附带着声调不一,语气不同的噪音。

建设糊里糊涂在街上走着,似是要办理一些事,但不知道自己要办理什么。

建设突然想去看一个人,一个女人,这是他此时唯一的逃亡处,非去不可。

迷茫的双脚突然有了方向,建设走进心悦茶店去买了一包碧螺春。

从前,他作代理主任时候,曾经几次送茶给她,偶尔也着亲近的通讯员送去。上面单写上一行字:“龙井”,再写上年月日,或者写上:“木千叶香碧螺”他知道这毫无含意的字在她心里的意义。北山市并不是大到无边际,总有熟人在一个偶然里相遇,却一直不曾遇见木千叶,以至于建设几次婉转打听,木千叶是否还在师院,是否还在北山。

他结婚后,木千叶也很快嫁给了县委丁副书记的儿子,就像是和他赌着气似的。她丈夫丁勇是区教育局一个科长,生得体态魁梧,仪表庄严,建设一想到清雅、柔美的千叶走在他身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单是那人直立似铁的身板,就已经是对千叶的大不敬。

直到婚后六、七年,建设的婚姻已如一块红肿的疮,再也无法自然碰触时,一次随同领导一行去了清川师院。

这熟悉的校园隔了多年重走,建设总有许多的忐忑,总疑心有一双眼睛知道了他的到来。离开校园时正是上课时间,清静的校园里,建设也许不甘这么清静的离去,便在校园里和同行者高声说了几句话。出了校园,又听到下课铃声,建设还是忍不住返回了校园,尽力装大方的敲了敲302室的门。

这是分手后建设第一次再来到302室。

门其实开着,木千叶正在桌前,双手捏握着手机,两眼迷茫。她抬起头来,在看见他的刹那,眼睛里瞬间焕发出一种光芒,这光芒表明了一切:表明了南建设一直的沉在她心底,现在他突然出现,在一瞬间完全的占据了她的心。

得不到一句回答,招呼。建设夹着公文包站着,也是无话。千叶会不会赶他走,或者不理他。千叶生气了会无视于他,他是领教过的。

无论如何,南建设已经来了,而且几乎是带着如同过去一样完整的激情。

“千叶!”他叫了一声,他该说什么呢?但话很快被打断了,木千叶怔然望着他,惊恐似的说:“刚才!我听见了声音,你的声音,我以为我听错了!”她突然低头,双眼是泪。

建设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时心内如沸水,念道:“没错,永远都不会错!”隔了一会儿,又道:“是我错了!”

千叶抹了泪,再不接此话题。还是不抬头,只说:“你现在就走吗?”

“不!”建设坚定地回答,放下公文包,解开西装,坦然的坐下来。

千叶便去泡茶,她坐下来,也不看建设,自己笑了。没有声音、形容轻微的一个笑,仿佛一片树叶落向水洼,那极浅极轻微的涟漪,不仔细观察看不到,不是熟悉于心,仔细观察也看不到。对于千叶的表情,建设一望便知,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个表情。那一笑之后转瞬归定的安静、端庄,将建设心中的沸水,渐渐温凉。

此后,一年里总有那么一两次,他去她办公室里闲坐饮茶。半天,两人无一语,她笑了:“喝茶的时候,我就只知道茶的味道,其余什么也不知道了,把送茶的人也忘了,还有什么忘不了的。”说着,稳稳重重地看他一眼。过去所有的情分都在这一眼里有了一种质的转变,这彻悟、悠然的一道眼光,表明从此之后,她只是他红尘中的朋友、同学了,而不再是内心深藏的恋人。

是的,在茶的热气中,她的心灵在轻轻舞蹈、升腾,把什么都忘了。建设能够理解,心性素淡、高洁的千叶对于茶的凭借与依恋;建设也知道,千叶不会要他这一个别人的丈夫。

建设向师范学院走去,不短的一段路,他却是要走着去。他忘记了是为什么要去找她,只知道他要去见她,不觉间感觉到了宽阔的大道上有清风吹来。

与闹市仅一街之隔,校园里总是透出其内在的清雅,是下午四时光景,斜阳若兑了白银的合金,鲜亮而柔和。三斋北边第二个窑洞就是木千叶办公室。

门开着,木千叶不在。

掀帘进了屋,只觉是清静整洁,阳光透过竹帘在地上映出一方细致的平行线影子来,才听出这室内低回着极其清雅的曲子。建设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却像是在哪里听过这声音,那声音一丝一弦的都流到他的心里去了,或者那声音的一个婉转一个颤动都从他心里流出来,这并不确知的旋律仿佛出自他心底,他的心底里深深地潜藏着这一旋律。

这曲子如同清泉,一种从未见证领略过的清泉,在安静地流淌,流淌在他耳边、他心里,建设一时沉在这满室的清澈、安静里,心里很是冒昧的想:假如他能长住在这个房子里该多好!这样一想,就恍然明白了自己其实是想呆在营造这个安静空间的人身边。于是从这音乐的迷醉里醒转过来,心里叹道:她永远都是她,就是外面发动战争了,她这儿大概也会是安静的。

建设在等着千叶回来,不至于是去上课了依旧开着门吧,那样长久的时光里开着门,是等着谁呢,是预知到他要来吗?从前的时光里,有过多少次这样的默契!

再听,那是一首古筝二胡合奏曲,静极幽极;声音拿捏得那样低,一丝一弦像是在空谷中淡淡的点拨,是谁持白练在轻轻舞蹈,愈显静极幽极。建设半天竟说不出话来,像一粒尘埃掉进了那静幽里,化作了那静幽的空谷里、这清室里的一粒,妥贴地委地。

静极中,只见竹帘一动,一声熟悉的亲音:“你来了,怎么不坐!”

“噢,是什么曲子?”

“《流水》,你忘了?”

“噢,原来是《流水》,真的忘了。”

心里却在想,《流水》是这样的么?《流水》从来没有在这样清静的房间里这样低柔地听过。

一杯茶无声的放在面前在木几上,再一时,那茶盏仿佛是又朝他推了推,茉莉花茶的香气在细腻的白瓷茶杯里飘浮。建设执起杯轻轻啜了一口,热茶进喉,他仿佛才醒过来。静极幽极,好久不曾感受的这一份幽静让他一时迷失,看一眼眼前的女人,她不语,只是微微的笑着看他,才知道女人是这静极、幽极之魂。她在笑他的迷瞪吧,她坐在办公桌前,不言不语,眼知心知的看着他,清澈温柔的目光望着他,就这样完成了和他的对话。

总会在某一个细节里、场景里,让建设想起她的举动,她的话语。不为她美的姿色、甜美的声音,更多的是为她的举止风姿合乎他心中的想象,是为她的嘴唇说出了他想说出的语言,或者她说出的竟是在他心灵里沉淀而未能诉诸于语言的。

这不是他的妻子,却有一种安适的感觉;半天不说一句话,却一切了然于心。只是静静的坐着喝茶,内心里坦荡、轻松,浮着一层梦也似的雾,这雾气在升腾,异性相处的妙境,唯此至上;唯有与千叶相对,会有此妙境。

不知道该说什么,万语千言曾在默念中;今一见千叶面,才知什么也不必说,见到她,看着她,就已经将千言万语说尽。

难道,那千言万语都只是想见千叶的借口与替代么?难道到现在,他还在心里对这个女人害着相思,而并不是他所认为的,只是因为她比较了解他,什么话可以说给她听。

帘外的风轻轻拍打着竹帘,千叶若是他的女人,一进门就只相拥而眠,什么话都不用说;但千叶不是,这样一想,不禁又看了千叶一眼。

“怎了,你累了吗?养羊场经营得怎么样?”她终于说话了。

“你知道我成了羊倌?”

“我怎么不知道,一个北山市能有多大。”

“小时候放羊,现在养羊!”建设轻叹。

“养羊场,挺浪漫的。不过我想,真正经营起来也许并不那么简单。”

“浪漫!”建设脑子里立刻闪过了手执柳条儿行走于草坡上的花儿,闪过了昨天黄昏一条白鱼一样扑向他的湿淋淋的花儿。让他胆颤心惊的正是这浪漫。

“养羊也挺好,又是西部大开发这几年里政府支持的工程,三四年内,你发一笔羊财也未必不可能。”她说。

“哈!”建设笑了,短促的笑,最深的慰心,千叶就是知道他,他的进与退,仕与商,在她那里都是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的。

“你不知道,联系销售,羊子调进调出,我一下子全然成了个走卒贩夫了,跟那些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还得自己掏腰包,哎呀,真是!”

“你就全当是体验生活好了,这才是本色人生,是自己在经营、创造财富。”

建设终于笑了,只有千叶能将他如此痛悔的事说到哈哈一笑。

建设想起了什么,指指几上的茶,说:“碧螺春,原先那家茶店的。”

“再不要了,你还供我一辈子茶呀!”

“哪能就供一辈子呢?”

“就是。”

“下辈子再供你,下辈子,还供你柴、米、油,盐。”

“别说了!”那欢欢喜喜一张面,一下就冷了,突然就双眼是泪。

千叶从未有如此失态,建设也从未有如此荒唐言,一年多未见,建设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些造次的话。千叶的失态,让建设心里愈发造次,想上前拉她的手,问她到底是怎么了,但思想起昨夜造次,只有叹一口气,只有是喝茶。室中,只有那一首《流水》,低低的、清晰的响着。

“养羊场从现在来看,还不错,我也很满足于乡下的生活,很静,脑子里想的事情也少。”

“我一直觉得,耕读应是一体,能如此,没什么不好。我们换碧螺春吧,尝尝怎么样!”

重新换茶,千叶复将茶汤均分在两个小杯里。见他在看她,脸色微动。他们在喝同一壶里的茶,均匀分开。千叶端坐办公桌边,建设坐沙发,因为要分茶,千叶弓身建设身侧,脸向着帘外,一脸的素静柔和。待她重新落座,抿着茶说:“真香,还是自己买的茶香。”一脸的淡淡欢喜。

建设说:“是香碧螺,加熏了茉莉花的。”

“嗯,不负其名。”两眼秋水盈盈地望着他,缓缓的说,缓缓的笑。

建设无言,只有笑,笑里有苦,苦也在她的目光浇灌下变成了甘。

建设调至区政府办不久,就有办公室白主任来说媒。见过了高丽娜,建设还是一点信息不透于千叶;千叶来清川师专,自是为建设而来;千叶执教于清川师专,并不知底里,与建设相依柔,一张脸上写满青春的荣光、爱情的甜蜜。一年后,建设与区长之女丽娜结婚了。

是建设让木千叶成为一个异乡人,成为与别人谈过四年恋爱而未被娶的弃女。三四年,大学里,谁能猜想其中多少缱绻、旖旎。去猜想吧。

要道别了,南建设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长长的手臂,长长的眼光,瞅着面容平静,双眼脉脉的木千叶,然后微有惆怅、心思饱满的出门去。临出门时,扬了一下手。

千叶只是无声的笑他。

已经听见一声帘响,建设已是在门外了,听得里面一个声音:“不是有什么事么?”

建设一听,楞了一下,说:“没有!没事。”

“耐心些,一切会好的!”依旧是不见人面,只有竹帘。

建设的眼看不到竹帘内。

略一迟疑,走了。要走出院子了,出院门时回首一望,依旧是斜阳里不动的竹帘。帘外无人。

6、寻归

出了清川师院,已是放学时间,女儿该回来了。建设一犹豫,上了去往南家店镇的公共车。回家吧,有好几个月未去看看父亲了。

南家店镇距离北山市不过三十分钟的车程,却已经是真实的农村了。下了公共车,再走十多分钟小路就到父母的家,建设一走进这个农村的家,心上便浮起一层柔软的痛楚。这四十里路,他上学的时候骑着自行车走过,甚至步行过,也乘着区政府的车子一溜烟的走过。现在这二三里的土路也成了柏油路,住在小镇西侧的这些人都说这路是建设修的,不过是他在任上时请交通局将这一段列入农村道路改建之内罢了;那窄窄的一条柏油路,延伸到南家店后面五里处就没有了,像短促的一个白日梦,像一段愁肠,每到下雨天,那土道上的黄泥,一直拖延到建设家坡底。村里的人实在,都知道建设的区长丈人殁了,说建设当官的事立马就不顶事了,连门前的这条路也只能这样了。

建一进院门,就听见母亲熟悉的声音。

“亲你爷爷不?”

“亲爷爷哩,我还亲小黑哩。”

“狗你还亲哩,那你亲猪不?”

“亲哩。”

“你憨着不?”

“不憨着。”

“哎,我看不保险。”

小侄子听见了脚步声,头一转就喊:“大爸回来了,大爸回来了!”过来牵着建设的手一蹦一跳,话语滔滔;小狗儿小黑也跑来,摇着尾巴;窗玻璃上见父亲从炕上欠起身来。母亲说:“你孙子,又是看见大爸带好吃的了,你和小黑一样,闻着味哩。”

建设将食品给小志,小志弓着腰提了两步,在石桌上打开,歪着脑袋挑三捡四,一脸的幸福满足。

门帘一挑,二弟媳韩秀禾端了一盆水,边上搭着干净毛巾,笑眯眯的说:“大哥,别再给他买了,把他幸坏了。”

秀禾挽着一个整整齐齐的发髻,水灵灵的眼睛笑着向小儿子佯怒。

“哪里能幸坏,多少时间才回来一回。”建设说。

“就是幸不坏!”小志满口吃着,得意的说。

“小志,谢谢大爸了没有?”韩秀禾低头问儿子。

小志头一低:“哎,忘了。”

“一家人不说谢,谢什么哩。”建设说。

“一家人不用谢,大爸是奶奶生的,爸爸是奶奶生的,三爸也是奶奶生的,都是奶奶生的,所以是一家人,所以不用谢!”

“就你知道,这小子就这点嘴亲!”南母摸索着孙子的脑袋。

“我就是知道,我聪明么。”小志说。

南母问建设吃了没,建设说还没有。秀禾忙说:“妈,我给咱做面条吧。”

“大哥,汤面噢。”在北山乡村,弟媳妇与夫家长兄是有避讳的,但秀禾自进南家门起就叫“大哥”,时间长了,连做婆婆的也习惯了。要是丽娜没有一起回来,秀禾总是热情大方,招呼大哥侄女吃喝,丽娜回来,秀禾像受着拘束,对大嫂十分恭敬,但那恭敬里是生分。

建设问二弟建雄去了哪里,小志先说:“爸爸闲转去了。”

建设心里便不自在起来,怕二弟又是出去喝酒、打牌,家里就那几亩田,二弟至今还是没有个正经事业。秀禾刚结婚那年,南家店镇政府来了一位计生员,这计生员不是别人,却是建雄与秀禾的一位高中同学刘翠兰,也和秀禾一样并没有通过高考上过任何学校,原来刘翠兰夫家大哥是北山市的某负责人,通过种种关系,刘翠兰就成了从外县调回的正式干部。父亲南秋山也对建设仔细说道过此事,看建设能不能想个法子,倾家中所有,也为建雄谋一份公职。建设早知道北山有这种称作“空中飞人”的事情,只叹息世风渐下,并没有多想;过了一年,三弟也已考上了省音乐学院,只有二弟在家,心情更不如意,建设便答应父亲看机会试试。所谓的看机会,当然主要是指通过岳父,建设还在等待机会中,不想却出了岳父亲病故的事,建设升职无望,哪里还能再顾得了二弟的事。二弟为此老大的不高兴,有一次扭头说建设:“胆小怕事,全世界就你清廉!”每次回家,能见到二弟的机会很少,弟媳秀禾如今还能这样待他,建设更觉歉意。

面条好了,秀禾招呼公婆再吃一点。小志说:“妈妈,我也再吃一点。”

面条比通常的面条长,又细又劲道,肉沫葱花炸酱,青辣椒、红辣椒,拌一点才从坡上摘来的黄花。

叔侄俩坐在石桌边吃,父母说着闲话,秀禾又端出一碗来,问咸淡可使得。建设说:“刚好,跟咱妈做的一样。”

母亲说:“现在都不吃我做的了,你爸爸也嫌我和的面软了,秀禾有劲,和的面硬。”

“妈,面太硬了也不好,稍稍硬一点就好了。”

建设吃了两碗,腹饱身懒,与父亲拉谈养羊场的事,说养羊场也可大有宏图。父亲默默的听着,最后竟然说了一句话:“那都是其次的,做事只要尽心就行,再一个你觉得舒坦,别太难为自己。”父亲说罢拈着一枝烟,弓着身走开了。

建设听了,一时心肠软。父亲是担心他下乡养羊心理上受不了,还是父亲真的这么想。父亲总是和着他的想法在前进,父亲的话总是在他的想法一步之前,还是他的成长、发展只在父亲的手心里,直到今天。

母亲说:“听了半天,你还没回家呢,大建,家你可是要顾哩!你赶紧回去,现在就起身。”

建设不想走,建设就想在父母的身边呆一天,在能看到父亲的院子里呆一天。

父亲又走了过来,说:“小志,叫你妈妈把你大爸的窑收拾一下。”

小志说:“妈妈,你朵朵听见了没有?爷爷叫你收拾窑哩。”

秀禾长声应道:“听见喽——”

夜里躺下,小侄子也要撵过来睡,小黑也叫,门外的风扑打着竹帘,硷畔上猪的吭声也隐约听得见,还听见远处国道上隐约的车声,坡底小河里的流水声,建设满以为会感慨万千,哪里曾想,在这踏踏实实的石板炕上,醉了似的就睡着了。

建设在城里办了一些事情,到下午吃了一盘面,又喝了一点酒,以前他总是带着微微的酒气回家,猛然这样素淡地回家,连他自己也受不了。回家,这么长的时间里,女儿都见不上一回爸爸,他这当父亲的责任又尽到哪里了。

女儿正在书房里写作业,头也未抬就对他说:“爸爸,是奶奶让你回来的?”

“知道,奶奶的孙女想不想爸爸!”

“我知道爸爸很忙。”

“爸爸,”女儿突然朝他招招手,在女儿的这一个招手里,建设这才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家,忙将手边简单的行李放下,凑近女儿。女儿指指客厅里看电视的丽娜,几近无声地说:“有个叔叔到咱家里来了!”

南建设也故意几近无声地说:“帅不帅,比你爸如何!”

“差太远了!”女儿摆摆手,在肚子上转了一圈又从高处一按,意思说对方是个大肚子。

“那你还担什么心,小人儿,小心眼。”建设在女儿头上摸索着,不忍离手,辛苦打拼的日子,自与区长女儿结婚的那一天起,与区长女儿近十年来的日子他尽管是丢盔弃甲,但唯有一处心慰:他的女儿聪明伶俐,把爸爸当作知心同盟。

建设将一些特别准备好的十元、五元钱放到女儿书桌角上,说:“千万记住你爸爸可还是副主任,别在同学面前小里小气给你爸丢人。”女儿就明白这里有着很多的正话反说。

“宝贝疙瘩,爸爸要洗衣服了,衣服给爸爸。”

“在洗衣机里,堆了老高了。”

生活像一张已经制好的日程表,不管你是否乐意,能否胜任,你都得去走进这个日程表。

建设不看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丽娜,进了卫生间洗衣服。洗衣机里,袜子、内衣、衬衫,什么都有,洗衣机里热哄哄的,都有味了。建设早已熟悉了这零乱,一一归类再洗,却没有发现女儿的内衣,便去书房低声问。

女儿低声说:“奶奶让我自己洗,奶奶说要是再让他儿子给我洗衣服,‘看我怎么拾掇你孙子!’”

建设笑了:“爸爸愿意给你洗,你是爸爸的宝贝,爸爸不告诉奶奶。”

“不要,我已经洗了。奶奶说我长得长溜溜的了,一点不知道心疼爸爸,尽坏爸爸的运气。”

建设走进洗漱间,将丽娜的内衣泡进洗衣盆里,呆呆地扎煞双手,一时心绪聚集,眼睛真实地湿了。

家中只有三兄弟,没有人帮母亲做家务,母亲忙完农业社的活儿,再忙家里洗衣做饭喂猪。作为长子,建设十二岁时就去小河里洗衣服,渐渐洗得有模有样了。母亲先是笑,后来就生了气:“你是小子就有个小子样,给妈洗两回衣服算什么孝顺哩!你要是有点样子就把书念好!你爸爸单人单手难肠成啥了,你怎就看不见?你再给我假孝心,再要让我看见你洗衣抹碗,看我怎么拾掇你!”建设手背上挨了狠狠的一下。

母亲其实早已经知道了儿子在给媳妇洗衣服,而且是洗内衣,这对于一个年老讲究忌讳的母亲来说,内心里是多么大的忍耐。

女儿走近前来,小声说:“爸爸,拾掇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么好玩!”

“奶奶没有读过书,说的是地道的北山方言,连爸爸都听着太有意思了,这个‘拾掇’么,最恰切的用处是奶奶最常说的拾掇铺盖,就是整理、收拾的意思。”

“爸爸,我觉得这里面更有折叠、修理的意思。这个词好爽啊!”

“是有修理、重整的意思。其实,北山方言里还有更爽的词儿,比如奶奶有一回说:这个村子人家住得可雅调呢。你猜,这“雅调”是哪两个字?”建设一边搓衣一边教女,女儿懂得了祖母的语言,自然又与祖母亲一些。而且父女这样小声小气的对话成为一种别样的会心。

“ya diao,奶奶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家住得很稀疏的意思。你想,是哪两个字。”

“稀疏,那就‘野调’吧。”

“爸爸当时一听也这么想,野腔野调便是不整齐吧,但爸爸再一想,认为应该是‘雅调”两个字,散散漫漫,悠远有味,可不应该是‘雅调’两个字。呀,对你这个小学生来说,是有点难了”。

“爸爸,我隐隐约约听出点味儿来了。”

“奶奶说的那个雅调,就是村里的人家一会儿三四户,一会又没有,隐隐约约拖了十几里地的样子,就像国画中的那种悠远的感觉。”

“哇塞,奶奶太酷了!”南楠压低了声音虚张兴奋。

洗好衣服,卧室里灯早关了。建设靠在沙发上,满心荒凉,仿佛还想着母亲的话:“再看见你洗衣抹碗,看我怎么拾掇你!”

“你爸爸单人单手难肠成啥了,你怎就看不见!”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反倒要父亲劝他:做事自在就行,不要太为难自己。

建设还是荒凉的坐着,想起母亲眼角的皱纹,母亲好像还坐在院里的石床上说,你爸也嫌我和的面软了;想起小时候母亲将他们哥三个按进大洗衣盆里洗澡,母亲就像洗一颗南瓜、一个葫芦一样认真的给他们洗澡,发涩的手掌在他们身上摸索:“看,看这胳膊肘子黑成啥了!”母亲扭住他的胳膊,皱着眉头狠命的搓。建设喊疼死了,“疼就疼,你还脏着过年呀。”洗好了,遍身擦干,抱上炕,背上拍一打,再掖好被角。

夏天的小院里,常有母亲给父亲搓背,母亲一边搓,一边叨叨:“等等,还得换盆水。忙什么哩!”母亲将父亲也当成了不讲卫生的孩子,母亲将父亲的背也当作必洗的物件一样认真清洗。满院子里一切都归母亲统一归理、统一清洁。

建设已经长大,不愿再看母亲给父亲搓背,更不要母亲给他搓背了。建设想,有人给搓背一定很舒服。

只有母亲的手落在建设身上,那是爱与关怀。自从成年,自从离了母亲的手温,建设只有荒凉的脊背,荒凉的胸膛,甚至手也荒凉。没有一双女人的手爱惜他的肌肤,建设的手接触女人的肌肤很少是出于柔情蜜意,倒像是猎人与猎物。

这无耻的接触!

南建设,你怎么就会将手伸向了花儿呢,她还是一个孩子。你这个罪人!

建设晕晕乎乎要睡去了,意识到这样睡去是不可以的。回到卧室,丽娜一扬手就将建设推过,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还在两个月前的那一场愤怒里。

建设再拉,她却只是扭,“你不正好去找你那个知心的,你还碰我做什么。”

“别恶心了。到死你都忘不了,你累不累!”

“我是怕你忘不了!”

与丽娜的相处,包括是在卧室,所有的事都不能按照心愿顺利进行,丽娜就像一块坚硬的礁石,所有的话,所有的事,到了丽娜这儿只能粉身碎骨,要不就是百折百挠。

建设翻身卧倒:“那就早点睡吧。”

“鬼才相信你这两个月里是干干净净的!”

“我赌咒发誓的多少年了,你还是不相信,不相信算了,你爱怎想怎想,随边。”建设满身睡意,得睡且睡吧,别吵着了隔壁的女儿,眼里又闪过花儿惊恐的面影,他在天不亮之前躲开对不对呢?

建设恍惚睡去时,被子里伸进一只手来,在建设胸前狠命的一抓。

夫妻事毕,丽娜哭了。建设心软下来,他很知道丽娜的哭,但昏昏欲睡,与丽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即使是肌肤相亲的时刻。一支手臂给丽娜枕着,手指在丽娜肩上无力的捂了捂,建设几乎就要打起了鼾声。他希望丽娜也安睡,但丽娜不依,摇他推他扭他,又哭又说,多少冤屈道不尽。

这个任性的女人啊,又一次,或是最后一次断送了与丈夫达成和解的机会。

很可能,这样的机会就会改变了整个事情的方向,这最后一次的习惯性任性,是最后一根稻草。

有谁会有那自省,轻轻拿掉事态恶局中最后一根稻草呢!

这间房子里,这张床上的哭闹,耗尽了建设多少非男人的耐心和力气啊,建设终于觉得解脱了,觉得那哭就像是别人家传来的一样,只是略扰睡眠罢了。

心就是这样,当担当不起那劳累的时候,就会自然的放下。

在丽娜的哭泣、推搡中,南建设坦然的睡着了。

7、柔情

建设收拾好了行装,只等过了星期天,带女儿上街转转就回乡下去。建设让女儿放了暑假到养羊场来玩。女儿说:“爸爸,你到暑假都不再回来了吗?”建设一愣。

星期天,建设要带妻女出门,丽娜说她约好了要去打麻将,穿戴一新,抹上口红走了,临出门时嘀咕了一句:“我还嫌丢人败兴!”

建设分明听见了,并且知道女儿也听见了,这样的话早已经听惯了,今天怎么突然的敏感起来。当初,他在副主任代主任的位置上时并不在意。

行至街上,还是问了女儿一句:“南楠,爸现在成了养羊人,和你爷爷先前一样。你嫌不嫌爸!”

“爸爸和爷爷不一样,爷爷的养的羊只会说咩咩咩;爸养的羊,会念“天苍苍,野茫茫,风只草低见牛羊。”南楠在学着羊声念诗。建设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

“是你这只小羊会念天苍苍、野茫茫吧,再给爸爸念。”七八岁的女儿,那个漂亮的模样儿已经出来了。

正走着,迎面碰见了林业局的高峰。高峰和建设一年参加工作,也是在去年去了黄龙种核桃。三两句寒暄,高峰就问建设现在能弄来钱不,他承包了五十多亩核桃园,勉强上了苗,正缺乏资金,急得他满街窜。问建设想不想分转几亩去?建设笑说,他连一个养羊场还理不清呢。

高峰叫着南主任,一会儿就叫开了你小子:“你小子总比我有办法些,想点办法弄点资金,别不识抬举了,别人我还不舍得给呢!十万块投资五亩,三、四年后,你就见上利了。”

“你看你,站在街上咱俩说个啥么。”

“那咱上茶馆说去!”

“那倒也不必,我对栽植一点也不了解么。”

“你不了解栽植,你还不了解我,我是学啥的,三年林校白上了!新品种核桃,三四年后就挂果。你自己管理也行,要不我给你管理,抽纯利润二成的管理费。”

南楠抬头说:“爸爸,我想吃核桃,吃了核桃聪明。”

高峰一激动就说:“咱就听孩子的,南楠,叔叔保证你三四年后就会有很多的核桃吃,五亩核桃园,叔叔给你管理得好好的交给你!”

建设笑道:“你这个人,真拿你没办法。刚把羊卖了,我的养羊场一半空着呢,这下全放进你核桃园里?”

“你放心,保管比你养羊强!”

次晨,建设将款打到高峰帐上,电话里说了一声。高峰描绘了一番核桃园挂果后的美好前景,两个人又说了些同时沦为务农人的话,分头下乡去。

养羊场赚到的第一笔资金就这样因为高峰的三言两语便投了出去,建设想想也觉好笑;眼下周转资金几近于零,大学的校友、同学遍及区里、市里各部门,当主任时的人情这一二年里还有余温,他却不想冒更大的资金缺口,养羊场里还有200多头小羊,必得小心饲养了,卖一批得一批的钱,小心保全发展就是了。

出了省道,再乘上开往周湾的中巴车,在沙石路上颠簸,南建设不可遏制的想起那件事来了,六七天过去了,他该怎么面对花儿呢?

花儿正在小羊圈舍里,建设刚一踏上坡,花儿就转过头来望着他,突然又把头别过去,再不看他。建设也吃了一惊,花儿还在!养羊场里还有一个花儿,那么潜意识里,他是希望花儿走掉。走近了,建设想叫她,又没有开口,以前建设一看见她,总会顺口叫一声,花儿,你去拿个什么,或者干脆问她一些小羊的趣事。花儿是那样一个叫人不用费心的傻姑娘。

吃晚饭照旧是女孩子们和拉水的小张、割草的老李、老刘等一起吃,建设在屋里吃。老张过来,边吃边说着些养羊场的事,养羊场一切运行平稳,只是天热了,拉水并不是个办法,得买个泵从河里抽水。建设说这两天就着手此事,再无话可说,门外吃饭的年轻人们也很沉闷。建设猜测这沉闷的原因,这沉闷仅仅是因为他回来了,还是他们都知道了花儿的事。

建设在硷畔上喝茶,花儿自去了养羊场,远远的身影在建设眼里小成一个孩子。红红提了一壶开水过来,说是新烧开的水。

红红放下水壶却并不走,眯着一双细眼睛说:“南场长,花儿就可会装里,见你回来了他就尽在羊舍里忙活;你走了,她一天放开了只是在河滩里疯玩,天黑了还不回来。”

“她去河里洗衣服了?”

“哪里,她也不洗衣服,也不游泳,就是坐在河边发愣,花儿原来就可憨哩;说她要回家去呢,她不想在这里干了。”

“嗯——”建设故意沉吟着,等红红的话。

“她怎么能回去呢,我们都不回去,她一个人寻不着路!”红红扑噗一声笑了。

琴琴、东芳见红红在这里说笑,害怕似的远远躲着,快步从坡上下去。

建设叫住了她们,问:“花儿说她不想干了,要回去?”

“不是,花儿没说她不想干,花儿说她想家了。”琴琴说。

“噢,你们都想家么?”

琴琴说,“不想,这里也很好。”

东芳说:“我想哩,就是太远了。”

建设笑了:“想家肯定是没吃好,咱不能让羊吃好,人吃不好,明天让小张上乡上买肉和西瓜去。”

东芳说:“呀,太好了!”

建设也觉得太好了,女孩子们一点也不知道花儿的事,花儿一点也没有告诉她们。那么,建设可以将这一次造次遮掩过去。建设打定了主意。

每到下午,建设坐在硷畔上喝茶,女孩子们去河里玩。但花儿哪儿也不去,只远远的在建设的视野里,在羊舍边发呆。

除了吃饭的时间,花儿总是躲着人,老张婆姨说:“花儿怎了,倒象不认识我们了似的。”

花儿还是低头,一句话不说端了饭去宿舍。

建设眼睁睁的看出了花儿的形销骨瘦,他的冷淡与沉默像刀子一样残忍;建设恍惚想起了那一个在几天之内形销骨瘦的身影来,难道他又要做一次残忍的事么。

木千叶为爱情而来北山,并不知还有一个高丽娜,与建设并行,那步态里都是依顺,被爱情充盈的女人,她的脸就像明月一样,她的神态里焕发出难以描摹的美。有多少次,建设在想,就是千叶了,一定娶千叶,而不是任何一个别的女人。

就这样到了冬天,有一次在冷风里走,建设说:“要是我看上了别人呢?”

“你不会爱上别人,尤其是那个区长的女儿,你不会爱上她。”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

“你真不着急?”

“我着什么急。那种浓艳、坚硬的女人不适合你,你肠胃不好,消化不了!”千叶带笑漫言,完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那谁适合我!”建设附在她耳边问。

那个春节渐近,该是建设拿定主义的时候了。

千叶在几天之内形销骨瘦。仿佛风变成一把刀,将千叶的骨肉刮下来了。爱情在人类中的一大妙用:那就是从精神上戗杀一方或双方。

直到近十年后,千叶才肯和他说话。

十年后,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木千叶了。

建设不能再这么残酷了,晚饭后,建设当着众人的面说:“花儿,有几件衣服你去给洗洗吧。”

“啊!”花儿惊惶的叫了一声。

“南场长,我去洗吧,我去给你洗!”红红一下跑过来。

“让花儿去洗吧,我这两天看花儿很懒!”

暮色已昏,花儿还未归,建设坐立不安,还是拿不定主义怎么对待花儿。

花儿呆呆坐在河边,河石上晾着他的衣服,花儿是在等他的衣服干。建设走近了,她还没有发觉。建设绕在他眼前,花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泪水扑漱漱流下来。

建设低估了一个傻姑娘的内心感受。“花儿,花儿,你怎么这样!”

建设将花儿抱在怀里,花儿还是哭。断断断续续哭着一句话:“我不回家去,别赶我走!”

“不回,花儿不回。没有人让花儿回去!”建设摩挲着花儿泪湿的脸,心里疼痛了:花儿

是怎么意识到他要赶他走!

此情此景怎么像是牵动了一种心情,怎么像是要告别千叶,像是木千叶在说:“你不要离开我!你离开我,我呆在这异乡还有什么意思!”

微风吹拂,花叶轻轻摇摆,夜露渐渐浓了,化为一滴露滴进田里。夏夜的草丛里,仿佛能听得见那夜露滴注的声音。远处、近处的蛙呜,像唱着喜歌似的,河水汩汩在说着悄悄话。

玉米林间,叶儿沙沙响;月亮的脸,一会儿全部,一会儿一半。

第二天,人人都能看得出花儿精神焕发,正如一株将死的花,因了一场雨或一瓢清水而转眼青枝绿叶。花儿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不懂得掩饰的姑娘,尤其那目光和来时的黑白分明不一样了,多了一层盈盈的流光。

——女子啊,当此际,你不再是大地上一个完整、独立、自在的女儿,你回复为这人世间的一棵草,兴衰荣枯,总也关乎浇灌你的那一个平凡伺者;前世今生,你与这一个男子已结血泪恩仇。

建设虽然觉得花儿如此鲜明的变化有些不妥,但花儿那自然的生命力打动了他,花儿就像大自然的一朵花,她那么自然而快乐地绽放。

建设往往说笑间带着花儿去河边,这让养羊场里的大家伙觉得有点什么,又觉得什么也没有。花儿是个傻姑娘,南场长不过是逗她说几句笑话而已,就像她刚来时一样。

一个浪漫的夏天,一个傻呼呼的夏天,花儿和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心目中最完美智慧的男子流连在草丛中、泉水里,青纱帐里。

“花儿真是个懒姑娘。”月光那样温润,是天上的白玉;而建设手里拉扯着的花儿是一片夜雾里的软玉。

“花儿才不懒,奶奶说我是最勤快的好女子。”

“还不懒,那怎么自己不好好走。”

“花儿累了。”

“花儿干什么了就累了。”

“喂羊。”

“昨天也喂羊了,怎么不累呢!”

“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是知道!”

“花儿,今天喂了几只羊?”

“68只呀。”

“不是,你今天喂了69只羊,花儿可真有本事啊,把羊们都喂得饱饱的。”

“是68只,不是69只。”

“你想想,到底是68只,还是69只,不是还有一只大羊么。”

“不是的。”

“怎么不是?”建设还是想再开导这个傻姑娘。

“我喂了68只小羊,后来又喂了一只蓝色的狼。”

“蓝色的狼!”建设笑了。

“我可不是狼,我是猎人。我捕到了一只小野羊,正在沉沉的往回拉呢。”

“你是猎人海力布吗?”

“海力布?”

“你没学过《猎人海力布》吗?就是那个听得懂动物语言的猎人。”

“你觉得我是吗?”

“有一点,你很聪明,你能听懂我的话。”

“有谁还听不懂你的话了?”

“他们,妈,妹妹,还有他们很多很多人。”

“我怎么就听得懂这小野羊的话了?”

“因为你认为我不傻。”建设心中“滋”一下,这样的傻姑娘也需要有人理解她。

“是,我看花儿不但不傻,真是有些大智若愚了。要是我这辈子就生活在这个周湾村,我真想一辈子拉着懒得不肯走路的花儿。”

“大哥哥拉着真舒服,不用睁开眼睛看路。”

“猎人,要是地震发生了,你会不会告诉小野羊,还有小羊羔呢?你会不会告诉花儿让花儿先藏起来。”

“傻姑娘,地震来了,你能往哪里藏!”

“那总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呀。”

“花儿,咱这里不会有地震。”

“我是要问你是不是海力布?”

“好,我是海力布,我是花儿一个人的海力布。”

和南场长走在绿如茵的苜蓿地中,花儿调皮地将头往后一仰,一准就会枕在南场长的肩头。“我很喜欢小羊羔,我走的时候可以带一只小羊吗?”

南场长在她头上摸了摸:“你就是一只小羊羔,最美丽的小羊羔。”

“花儿,我们坐会儿吧,走得太累了。”

花儿说不,花儿已经长大了,精明了,花儿知道了和南场长一起坐下来的危险。但是南场长说:“和这样美丽的花儿坐在晚风里,真是太好了!”

“我才不坐呢,别人看见了会说我们的!”

“谁会看见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河里的鱼看见了吧!鱼会说:你怎么比我还白,比我还滑呢。”

“不是,我是怕草看见了。草会说:南场长怎么比我还扎呢!”

建设情不能禁,将花儿抱在怀里,这个实心实意的傻姑娘,为什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就将他带进了童话的世界里!想到将来,他并不能将花儿永远留在身边,不禁难过起来,竟然有些不忍以男人的方式再伤害她。

这么美丽的女儿,为什么这么单纯、这么傻,傻得叫人心疼。

和花儿在一起的时刻里,看见她笑,他心里就欢欣;在她的笑颜里,他的心那样惬意,那样放松;月下归去,在他手里,在他眼前跳跃的花儿突然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抱住他说:“呵,我的布娃娃,你是我的布娃娃,太亲了!”建设笑了,心境柔软,不忍拆开她环绕在他腰间的手。

花儿真是傻,她压根就不知道卖弄风情是怎么回事,不会巧笑,不会眼光流盼,看就认真的看,不看就熟视无睹。一天下午,花儿在扫院,却突然笑起来,咯咯笑响,强忍着抿嘴自乐。老张婆姨问:“花儿笑什么呢,这娃这些天怎总这么高兴呢?”

花儿还是笑:“想笑,我就是想笑!”

到了河边,建设也问:“刚才笑什么呢,还没完没了。”

“我想起了一句话,一想就想笑。”说着又笑起来。

“为一句话就笑,你到底傻还是不傻?”

花儿突然不笑了,歪头问道:“你到底是南场长,还是我的大哥哥?”

建设惶急四顾,这才道:“你说呢?”

“是我先问你!”

该建设回答了,建设突然认真起来,竟然说:“我都不是!”

“我也都不是!不是傻,也不是不傻。”她的对答如此流畅,不假思索,而且面上冷静。

“那我都是,我是南场长,也是大哥哥。”花儿一不高兴,建设就觉不忍心。

“我也都是!我有时傻,有时不傻。”花儿一本正经的说。

建设轻轻拉她的手捏握在手心里。

南建设是谁?他想是谁?他其实只是谁?这究人与天地的问题,他回答不了;他的智慧连一个傻女子的问话都应付不了,还在空想什么宏图大志呢。

南建设所能做的,想做的,不过是牵起身边这个美女子的手,让她高兴,让自己顺乎自然。

初秋的向晚,风已经清爽。南建设的心,如这微风里的一面旗,一会儿莫名轻扬,一会儿悄然垂地。周湾水库下游的这一片河湾突然空落落的,天那么高,那么远。

花儿放开了南场长的手,落在他不远处随手掐花。花儿知道南场长又在想问题了,她多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凭直觉,花儿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够知道南场长在想些什么。花儿多么希望自己不再傻!望一眼前边的南场长,花儿随手将掐来的花又放下了,有的放在了原来的草叶上,有的在风里随意丢了。

月亮上来了,空静的山村上空只有月亮,月下只有山川。从坝梁上望去,周湾水库仿佛无边无际,一下子有了浩渺之气。身边只有花儿,只有蛐蛐的鸣叫衬托这秋的清寂。

“回去吧!”身边的那个声音说。

“你冷吗?”

“嗯,是。”其实花儿不是觉得冷,只是觉得不适。花儿很不适南场长这样默不做声。

花儿的确是痴笨的女子,但凡人家说得快一些,花儿就再弄不清别人确切地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各式各形的嘴唇在不停地翻动,只能大体知道人家是在得意还是在愤怒,花儿不喜欢那些飞快地翻动的嘴唇,那密集的声音。因为她弄不明白人家要说什么,她从情感上也不想弄明白别人在说什么。每当此际,她采取的态度是听若罔闻。

建设却从她的天真、单纯里,竟看出几分灵秀可喜之气,是他错了,还是众人都错了?那种天真、清新之气深深地打动了他,让他的心为之沉浸。天真的花儿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水,他只想将自己的全身心,将每一寸皮肤,将五脏六腑都在那水里浸透。有谁知道一个男人的泪水,不是流在面上,而是流在心里;在心里,泪水愿像小河一样汩汩地流。一个举得起巨石、养得起全家的大男人却难以支撑这样的干枯与荒凉,谁是他生活里的一川清水,谁来滋润干枯的他。花儿是那浅浅的一匹鳞光抖动的清溪,建设有些贪婪地离不开花儿的身体,就像一个皮肤被暴晒的孩子急于将自己放进那一湾浅水里。

他一直自以为是人中之龙,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农村姑娘,而且是这样一个不谙世情的姑娘。建设若也学时下的钱权男人玩情人,最起码也得找一个条件相当的,比妻子高出一筹的,风姿绰约的,人人羡慕的女人,那才够得上虚荣,才会在妻子跟前解恨。但他早已从心里厌倦了那千般的风姿绰约,那绰约之后不知隐藏着多少的装扮和心机;他早已经厌倦了那种脂粉气,连同街头偶尔有女人切近走过时飘散的脂粉气也让他感到闭气。

建设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一个人人以为傻的姑娘有了那种关系,而且他还是满心欢喜。和花儿携手走过开满紫花的苜蓿地,建设的心那么丰满,那么单纯,恨不能和这个美丽的姑娘永远相守!可出了那个山谷回到他生活的环境,他又是满心懊悔,恨不得立刻摆脱她!害怕受到世人的嘲笑,更害怕担负那些潜在的责任。

这暗怀欢喜,又战战兢兢的日子!

花儿却全然无知这一切。

只有花儿才会毫不掩饰地将内心的精华、将生命天然的绚丽尽情绽放,不怕风吹,不怕雨打,即使大雪欺压,也是无知无觉,也是嘟起一个粉红的小嘴儿去迎接,却不知道这看似美丽的雪是要了她的命,断送了她今生的开花结果。花儿啊,真傻!

黄昏的河边,女孩子们在河里洗衣服,花儿在坡上摘花。建设望着花儿,享受着轻风,觉得满足。一个男人真正需要的是女人和大自然,在女人的身边和大自然的怀抱里,建设觉得一时无所求。

女孩子们都回去了,花儿来到了建设身边,她就像一只小羊跟着大羊一样的跟着他,自然纯真里透出温柔。建设无可抵挡地将花儿抱在怀里。

月光下坐着,月光如此的单纯、温柔。“花儿,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古时候有一个人读书读得特别好,官也做得很大。”

“比南场长读书还要好么?”

“好得太多了!”

“比你的官还要大?”

“我那算什么官!”

“但是这个人升到很高的官职以后,皇帝就生他的气了,说他写的诗里有骂人的意思,就把他打发到很远的地方,最后一直打发到了海南,那里是个雾气很重的地方,人很少,很不好呆。他有一个美丽的侍女,叫朝云,其他的人都不愿随他到海南去,因为他已经是又老又穷了,只有朝云陪他去。”

“那是因为朝云情愿跟他去。”

建设笑了,还想说什么,花儿却问:“故事里这个人是真的吗?他没有名字吗?”

“有,他要是没有名字,谁还会有名字呢,他是苏轼。”

“我知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他是一个很古很古时候的一个人。”

“花儿,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像哪里见过你,现在,越琢磨越有些像。”

“像你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吧,这是专门骗人的话,我妈早告诉我了!我才不要像别人呢,我就要像李花儿,就只像我自己!”

“花儿,你一点儿不傻呀!”

“你才傻呢!”

花儿拿一束花打他的手背。两人独处时花儿会称呼“你”,有时称呼“大哥哥”。单是“南场长”,“你”,“大哥哥”这三个称呼在不同的场合、不同情绪里的转换,都是那样恰当自然,语出油然,全合着建设的心情。花儿怎么会是傻呢!

建设越是怜惜她,越是恣意的要花儿,仿佛她是他一心想奉承的女子,他要她尽享男人的爱与雨露;仿佛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

北山乡村的八月,那起伏的山坡披上了粉红色云霞,云霞落在了苍黄的黄土坡上,这造化不是由天仙而来,而且来自农人辛苦的耕种。建设几度往返市区与周湾之间,从车窗里望着这连成片的云霞,心中默默的有许多感叹。

这天晚饭后,花儿也不去扫院,悄悄的走近前来,满脸期待的问:“你,你会骑摩托车吗?”

建设看她那低声偷语的娇模样,便笑道:“什么话!别人会的我都会!”

“那我们去看荞麦花吧,我去华池的时候看见了,我们去吧!”

建设明白了,花儿是要他带她走近了去看荞麦花,这是花儿唯一一次提出要求。建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了。

摩托车在院里轻轻启动,老张说,要去哪里,怎么不让李师用工具车去送。建设说不用,他只是出去转转。

花儿等在河边。建设停下来等她上车,突然有一种莫名喜悦,花儿怎么就不在院子里上车。

车子飞驰在黄土道上,摩托车颠簸之间的那一种野性,正合建设此刻的心情。那颠簸也温和得叫人舒服,花儿的身子不时撞在建设背上,发出轻轻的笑声。

出了林草地,往华池方向或往市区方向,都会看到大片的荞麦花。停车走近一片荞麦地,花儿轻拂花茎,一行行细看那花,满脸是欢喜。

建设置身花坡,放眼一望,远处还是花满坡,坡满霞。斜阳照花,花颜愈艳,粉色里又添金红,这美,真叫人内心惶恐。建设深深知道,不单夕阳西下花色将不见,荞麦是短期生长作物,只两月余,便完成了一个夏种秋收的过程,荞麦花开时间更是短暂如梦。这一坡的粉红,几天之后就会黯淡为红褐;等到结子,那青青的荞麦粒转眼间又变为红色、黑色,于是收割的日子到了。由眼前花之美丽壮观,想到其匆促易逝,再想到人生之短暂,建设默对眼前繁花,心中是隐隐的伤感。

绿叶叶,红杆杆,

粉花花,白花花,

你说这是个什么样?

三片瓦,盖房房,

绿房房,红房房

中间有个白娘娘。

花儿走在一片红粉中间,左望望右看看,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景里。建设听她念念有词,心中更伤感起来,这一个如花美丽的她,他还能留她多少时间?

粉花花,白花花,

绿裤裤,粉衫衫。

我裁一匹做衣裳。

三片瓦,盖房房,

红房房,黑房房

中间谁在当娘娘?

“花儿,你念什么呢?”建设听清了她在念什么,心中是深切的怜惜:她的无意识里,常常有着最准确的意识。

“瞎念呢,呵呵!”她也许突然意识到自己念了什么,满面含羞地笑了;建设情长似水的看着她!

夕阳落了,一片娇粉隐入黯淡。建设携手花儿走下坡来,听到山风微动,秋虫在唱,暮色里的山梁,静极了。

启车归去,建设叫着小心,有意加快了车速,花儿叫了一声,抱住了他的腰。薄暮里穿行,花儿头枕在他背上,喃喃说:“摩托车真好呀!”

建设为她那儿童式的表达所感染,也想补上一句:荞麦花真可怜呀!说出来的却是:“这回满意了吧?”

“满意了!大哥哥真好!”

痴傻的花儿终于在天空下,在这总也得不到肯定的人世找到了一隅受到褒奖的所在,尽管只是一个暂时的所在,可是花儿并无知觉,全身心地投入,如同鸟儿一样欢喜于一片极有限的水渍。这是花儿有生中唯一翩翩起舞的几个月,这黄金的月份,花儿把这个男人对她随心随意的欺骗当作了是赏赐,就像一切痴情的聪明女子一样要将这注定无有结果的情感进行到底。只不过花儿内心的芳香出于天然,花儿的头脑算不来那其中的得与失。

夕阳里,建设在放着舒缓的音乐,把那忧愁和伤感放大放慢。水滴均匀洒遍院子里,花儿在他身旁扫院,晾衣服,那一举一动里都有了一种音乐的韵律和婉转。是花儿灵醒了,还是建设痴傻了,美女子花儿在建设眼里成了空谷仙人。

音乐里,风吹过的农家院落里,羊儿咩咩的空谷里,建设在这简单的场景里将有生所曾见的、所能想象的丰美景象全都一呼而至,独坐黄土坡上,仿佛孔明当年独坐空城;端立养羊场上空的片土,身边有一个美丽的痴女不离左右,又仿佛苏轼当年携朝云潇潇洒洒行走在被贬南行的路途中。一个政府办公室主任算得了什么,就是一个旧朝的首辅大臣又能怎么样,人生何处无风景,建设在养羊场坐着,竟是要赋诗一首了,那自离开大学、离开三尺讲台就消失殆尽了诗情!

堪堪四十载,

体虚心已倦,

情空无所系,

独怜小儿女。

诗,是不能做的,一想着做诗,便连着了身前身后许多深刻的伤感。这样的诗句,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与他相伴的花儿,他把痴心陪伴他的花儿当作了什么!

一个人,只有他自己是自己的全部。

(19180字,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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