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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大地的女儿

第十章大地的女儿

1、

韩秀禾猛然间就拉回了20个猪娃,对公公婆婆说,一个50块,人家答应等她养大了猪娃再给钱。

秀禾自进南家门,凡事皆是笑脸笑语先请示公婆,哪怕是给小志添件二尺五寸花布的小罩衫也和婆母说道说道,如今这样,倒让二老手足无措。

秀禾是咬了牙要做成这一件事,秀禾这回再也不会考虑别人怎么看公公婆婆怎么劝,渠未成水开路,小鬼也不要想挡她的道。猪娃捉回来了,秀禾这才忙得手舞足蹈修猪圈,平素常来裁衣服的嫂子婶婶们,一下来了十多人,垒墙的、抹水泥的,扯塑料棚的。公公把所需的水泥也买回来了,婆婆烧火做饭当后勤。说说笑笑忙活了几天,一个不小的保温猪棚就在硷畔上搭起来了。猪娃在新猪圈里惊得只是逃窜,秀禾说:不要那么娇气,皮皮实实的,大大方方放开了往大里长。

秀禾给猪吃的是饲料,一顿就喂那么一点点,把婆婆看得着急,那不把猪饿坏了么,但这受饿的猪长得真快,转眼就是半大猪了。

这天,送饲料的来了,秀禾要人家再赊一三轮饲料,说道半天,就和送饲料的大吵起来,说这二十头半大的猪要是饿死了,就让那送饲料的顶命,要拉到送饲料的家里,让他全家给猪出殡。半个村庄,只听见秀禾一哇声,这婆姨怎成了这么个样子呢?

南秋山听不下去了,打电话让建雄立马送钱回来。秀禾那是做正事呢,又不是胡花钱。

南秋山招呼送饲料的回窑里坐,保证南家肯定少不了饲料钱,顺便寻问养猪事宜,对二儿媳这突如其来的保温棚养猪法心里有了底。

建雄回过家已有好些时日了,小志病好后,建雄万事忙乱,也只有让儿子在镇上上学。他今天火急的回来,只怕见秀禾的面,不知会不会再大骂起来。一进院,见院里几个妇女正在搬运饲料,并没有秀禾,正急步朝父亲屋里走去,忽听得一声大叫:“你怎么不穿裤子!”

一个瘦得精骨,霜打了的高粱一样红褐色的女人指着他,满脸惊诧。

这是秀禾么!两个多月的时光,那个鲜活的秀禾会成了这个样子,让建雄不由一愣。

几双眼齐刷刷的过去,建雄不好好的穿着裤子么!

“你怎么这样!”建雄没有料到秀禾会如此迎接他,没有料到秀禾会黑瘦成这样,只有眼睛还似从前:还是那一双湿淋淋的,不哭也泪,无意也有恨的眼睛;这一双湿淋淋的眼睛,如今满眼眶里都在燃烧。

“你让大家看看,你为啥不穿裤子就到处跑?哎哟,你笑死我了!”她笑得又仰天又弯腰。

“你个神经病!”建雄叫。

“把你的嘴捂紧!嘴唇一碰就是话?”南母压着声喝住儿子,递水给秀禾,秀禾接过一饮而尽,神态如常。

秀禾看运饲料的拿了钱走人了,仰头对建雄,泪作倾盆,笑道:“还是有个男人好,有个名誉男人也比没有强!”

建雄说:“你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猪,你以为空手就能养大这猪!那要的钱太多了,砂锅店里怎能抽出这么多钱来!”

“我没朝你要,你不愿管算了,我卖血也要把这猪养出来。”

“你卖血,你还卖啥!”

“有啥卖啥,只要能养大这猪。实在不行,就把我的男人典出去!”

“放屁,你那也叫说话!”

“怎了,又没办过户手续,法律上那还算是我的么,我的男人给人家白白用着,还不许我收两个租子钱!理就全占你们一边了,使唤了我的男人,还跟我的猪嘴里抢这两个钱!”

“你一天就是猪,猪,这猪要出不了栏,你还不疯了。”建雄气呼呼的:“就这五千块了,再要是没有了,一天尽给我为几块钱丢人!”

“你敢!你的饭店有我的一多半,窑院有我的一多半,你狗脑子里把这些人事情想清楚!”

“你别给我把这院子搞得臭哄哄的!”

“这话现在还轮不上你说。这院子是你一个人的?你算老几!十年了,我怎么做都没办法向你证明,我的确已是南家的人。我现在没有家了,我证明得够辛苦了,我韩秀禾再也不会去证明我是你们南家的人,我就是韩家的女子!我就是我那山顶洞人大大生的!我就是顶我大大的小子哩!我就是要在你南家院里借壳生蛋发大财哩,你敢挡我一指头,我拿法律跟你小子说事!”

建雄看秀禾那吵架的架式,又是勾起了夫妻间陈年旧话、私下暗语、心头暗痛,就是没理也要胡搅蛮缠,便逃一样的出了院子。

秀禾站在硷畔,双手抱胸,皱眉看着建雄大挥胳膊大踏步的走了。嘴里嘟囔着:“让你小子气极败坏!我韩秀禾才不气急败坏呢;等着,有你小子气急败坏的时候!”

建雄的身影、车影远了、小了,秀禾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自言自语:“我到底欠你什么了,我除了欠你一张文凭,还欠你什么,你小子不要忘了,一样是落榜的分数,我也比你高五十多分,南建雄,我什么都不欠你!”

秀禾的猪眼看就要出栏了,只是饲料钱又断了,南建设接到父亲电话,赶紧带了一万块回家。天助秀禾,20头猪全成了,正赶上年前出栏,前后不到五个月,净赚了5000元,秀禾先前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了。看到儿媳露出了笑容,南秋山老俩口比秀禾本人还高兴,南母说:“秀禾,妈这下咋放心你了!”秀禾正数钱,突然泪水长流,哭出声来。南母百般安慰儿媳。

秀禾知道,这下可以对自己放心了,她不用再时时想起狗狗以自戒了。

秀禾又买了三十个猪娃,一边养着,又着手在南家院坡底下建新猪舍,每一块砖都是秀禾和邻居嫂子姐妹们亲手拉回来的,公公就成了大工匠。婆姨们一边递砖,一边悄悄笑骂:秀禾真是抠啊,可太会省钱了,连老公公也敢当小工使唤!看你那阿伯子、小叔子回来怎么收拾你。

2、

春天,草返青了。

秀禾愈发忙碌到没一刻的清闲,忙碌的目的只是为了忘却伤心。年是一大家子在一起过的,建雄因此乖乖呆在家里过了几天,小志不知事,如常高高兴兴唤爸爸。

大嫂丽娜对秀禾更添了一层鄙夷不屑;幸而弟妹素心没事人一样,照样二嫂长二嫂短,言语之间露出她对二嫂加意的亲切,因建英坚持孩子在家里接受锻炼,素心万般不舍的走了,临行又是托二嫂这托二嫂那,仿佛二嫂还要在这院子里呆一辈子似的。秀禾再看见小龙小虎在院子里笑哈哈的玩,不免就想起素心的厚道,喊了孩子们一起去坡底喂猪。大半年里,秀禾几乎忘记了院子里有这一双孩子,忘记了这院子里任何人的存在。

春天,秀禾去年栽下的树活过来了,细瘦的枝杆上顶着一簇嫩芽,怕疼似的在春光里小心觑人。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北山地区,还有比北山更广阔的中国西北地区,渐渐漫延开了一场新的变革,被称之为绿色的革命,即退耕还林,政府投资,以粮代赈,变兄妹开荒为兄妹造林。这是一个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提法,事实上,随着退耕还林的实施,更有遍及全国乡村的中小学撤校并建,随着城市化进程的进一步加快,山上栽树的只有妹妹,甚至是只有老年人,虽然也有人组退了专门的造林公司,但极为少数,已经完全是一种商业行为。尤其偏远乡村的青年,大面积的退耕还林还草,使他们从广种薄收的劳作中空余出来,从事大棚种植,圈舍式规模化养殖,更有大批的闲余年轻劳动力涌向城市,乡村再也不是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在这一着意加快节奏的城市化进城中,引发了乡村波及广大的全副神经的疼痛。

在这一场革命到来之前,韩秀禾这个枣树林里长大的女人,满心含恨的在山上胡乱栽树,不为先知先觉,也不全是为了生计,或竟然是为了消愁遣恨。

秀禾深深知道:农家的生活是这样一场艰难的支撑与跋涉,首先难的是经济来源,一分一厘得靠双手劳动得来;先前和建雄在一起只担心没有钱花,光景不能与大伯子小叔子家比,现在,建雄也走了,秀禾还是活着。人啊,什么样的好日子都觉缺憾,什么样艰难的日子都能过。

秀禾又在山上挖树坑了,是上门打问村里进了城的,上了年纪人家的退耕田,替人家栽树,替人家补植。一个女人家成天在山上刨挖,镇上的人已经颇有说道,但秀禾并不知道这些。大地返青的春天里,秀禾虚虚浮浮、心慌眼跳,秀禾得找很多的活儿,让自己忙不过来才能压得住内心的憋屈与凄凉。

没有爱情的岁月,生命的活力失去了牵引,连地球吸引力都特别地和她过不去。韩秀禾早上醒来,眼皮肿痛,脚板肿胀,双腿发软,身体沉得像要陷进地里去,很想再躺下睡个天昏地暗,又担心这一天的阳光忘记了她。秀禾被丈夫忘记了,仿佛极害怕连同流云、空气都要忘记她,无视于她。

没有爱情的岁月,生命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岛,秀禾要像鲁宾逊一样在这荒岛上开出一片欣然的天地来。秀禾与地球的吸引力叫着劲,从窑里走出来,捋了一把头发,扛起铁锨上山了。

一人独占一条山梁,秀禾眼里敞亮,心里凉快。

三十头猪又已经长到半大了,秀禾总要摸摸这个的耳根,压压那个的腰身,说猪们好好吃,乖乖长。

一阵喧响,有三轮车停在猪舍近旁,一个年轻男子朝秀禾走来,暗红的夹克衫,艳蓝色的牛仔裤,白色运动鞋。秀禾想,这个送饲料的今天终于穿了一身亮眼的衣服,但这身打扮分明是初进城的农村人,只能亮了那些乡下姑娘的眼,在秀禾眼里这么穿可不行,这身行头显得酸艳,肤浅。

“喂!”那人抓起喂猪马勺敲着。

“饲料还有些呢,今儿是什么价?”秀禾头也不抬。

“我是来买猪的,你什么价?”

“这不是寻事么,没看见我的猪还不能出栏!”秀禾一抬头,看见了一张肤色黝黑,满是笑容的脸,那一双凝聚的眼光,让秀禾心里咚的一跳。

“还认不认得我了!”他神情紧张,但言语还流利,带着笑。

“你,你不是……”

“我治好了你的病!”那样欢喜的笑意。

秀禾眼一眯扭过头去,那个暖和模糊的夜晚,刹那间飞上脸眉,秀禾背上似乎又有被裸露的感觉。秀禾皱着眉头不说话,一幅不愿再认识此人的样子。

“我现在你们镇上杀猪呢,串乡收猪。”

“不是跳神的人么,怎么杀起猪来了?”

“自你以后,我就收手了,找了一件正经事来过日子。”

“本来就是么!”秀禾大方地笑了,有一种得胜的感觉,从给三嫂跳神治病见这个神汉起那挑衅、怀疑的一眼今天终于赢了。

“你的猪别再给别人了,我亏不了你的!”

“啊!行么。”韩建兵又看到了那一双眼睛:水湿的,水湿深处闪着一点火苗,仿佛是暗夜深河里的一点灯,有点诡秘,有点可怜。这双眼睛里的一点湿光,一点问寻,一点渴求,在旧年初见的刹那已然撞进了建兵心里,建兵总像是哪里曾见过这一双眼睛。

这是一个惹人的女人,哪怕只依据这一双眼睛。

3、

建设从养羊场归来,闻得室内笑语喧响,进了门,才知客厅里好大一个名流沙龙。这其中有北山区的几个女副局长、副主任,某人大副主任的妻子,某副市长的远房表妹,某副县长的妻子,某已离职老县高官的儿媳,某退休部长的侄女。丽娜一一介绍,建设微微点头,添茶问好。丽娜说:“这是我家里的,养羊的。”众名流女皆说:哪里哪里,是企业家嘛。

建设进书房打开电脑,留着一条门缝,全关了不礼貌,门开着嫌吵。女名流们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从口红说到衣服,从衣服说到不在场的某个女人,再说到曾经去过的哪个高档餐馆,席间有谁,说了什么话,每个人都急于发言,暗里比赛着委婉炫耀自己的风光。建设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闲说,建设是早已忘记了可以将时间这样无聊地浪费,在诉说中一点一滴复述或是炫耀生活。要在乡下,在他的养羊场里,不干活只说话是被看不起的,但是在城里,在区长女儿的家里,这却是叫做交际。

晚饭时间了,丽娜请女士们到楼下吃饭,建设表示已经累了,刚从乡下回来,尘土未洗,去了扫女士们的兴。

近年来,丽娜身上那种颐指气使的习气,交际花的色彩越来越难以掩饰了。这使建设感到嫌恶、甚至耻辱。

丽娜宴罢归来,见建设将家里收拾清爽,她存下的衣服已经洗出来晾在阳台,兴致颇好。又说起交际的重要性来,本来是说她交际的成功,看能不能再进一步升个副局长,说着便不知不觉转移到了指责建设不知交际,若略有些交际,何至于要养羊呢,交际场上那些人物的哪一句话不比一个养羊场值钱。

建设突然不想再作任何的应答了。

一方面是丽娜喋喋不休的牢骚,一方面的是建设话语的空白。丽娜突然说:“你最近怎么老往家里跑呢,是不是那养羊场办不下去了?”

建设还是无有一句语言,这绝对的冷漠与无视他感受的喋喋不休折磨得他心力交瘁,本来想躺下来休息,但丽娜又是说教又是感叹,建设似乎已经不能习惯丽娜的强大磁场,便独自下楼散步。

太阳还是有些余晖的,什么时候,建设已经习惯只看北山的暮色了。

前面走着三四个又瘦又小的女孩子,穿着极廉价的衣服,颜色鲜亮的衣衫、黄瘦的面容,疲倦的神情,一看就是正该上高中的年龄。其中一个说:“我不想再做了,没意思,我真不想再做了。”另一个说:“那你回去怎么办呢?”愁苦不已的神情。这是街头常见的来城里闯荡的乡村女孩,她们在城市里的每一天都是一种坚持,也许现在饭都没有吃吧!是什么原因使她们选择了远离父母兄弟,远离乡村来城里挨过这艰难无有出路的每一天呢!

建设走过了,还在想着那句话:“我不想再做了。”养羊场眼下正需要一步不离的紧盯着,可建设只想躲;区政府里的那一间办公室渐渐荒凉,大概不会认得他的主人了;这曾经十分荣耀的家庭,正被一个潜伏的白美丽时刻威胁,白美丽这只怪物,正潜藏在他近四十年打拼的人生大船底下,随时想要让他翻船,这太可怕了!还有,他已经不能习惯,或不能接受妻子高丽娜日渐强大的磁场,婚姻十多年后,两人在各自的个性、修为道路上越走越远。

即使白美丽知进退,留情面,这好端端的一个家怕是真的要散了,幸而在这腐烂溃散的壳里长出了新的健康的花朵,这一个家庭就还是有希望的。南建设的前半生结束了,而女儿南楠的新生才刚刚开始,好比是一艘将沉的船,好比是一面将要腐烂的帆,只要能将女儿承载到一块新陆地,只要女儿有了新的生活,这一切的腐烂与溃散也就是一种自然规律,不必伤心于怀。

建设在夕阳下的大道上走着,听见路人的语言都是支离破碎,看见谁都如同病人,以为谁都处在进退两难的困境中。建设找不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安置自己,哪里有一个真正安静的地方呢?生活如同一道犬牙交错的结冰的河岸,坚硬而凌乱,人就是这冰河里可怜的一只蝌蚪,必须在天冷之前变成一只青蛙,否则情形就太糟了。

建设散步回来刚进门,丽娜劈面问他又到哪里寻魂去了,他竟没听懂。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哑巴了吗?你这个太监!”

建设这下听懂了!还是无有一言回。

养羊场是必须办下去的,否则建设真就没有凭借了,养羊场购回了500头新品种白绒山羊,这白绒山羊的身价不菲,这样做一是听从技术员和老张的建议,可以先期推广品种,北山乡村素有养白绒山羊的习惯,群众容易接受,再者是建设心里和老张的提议心照不宣的是:这样做就表明建设压根没把白美丽和折战平两口子的要挟当个事。

500只新品种白绒山羊半年后才能见到效益,在养羊场暂且安定或是面临更大危险的这些日子里,建设内心零乱虚空,甚至是支离破碎,他不停的在养羊场和市里往返,仿佛只是为了走在路上。

那个周湾乡再也不能让他从容的逃避现实了,建设回到市里,呆在家中或办公室,却总也不能安宁。寂静落寞中,心中似有无数的想往,却没有一个是确切明白的;一腔心绪如茫茫大江九州游走,而不知何往;身心倦累,却无法入眠。

哪里才能找到他的安神药!

新的手机号码并未真正启用,旧的手机不敢打开,建设害怕接到白美丽苦苦哀求的电话,害怕收到那些语句不通,用词肉麻的短信,那肉麻的短信,像她曾经的手那样直接。他与这样一个没有尊严的、疯狂的女人有了瓜葛,建设真是恨透了自己。

与白美丽相处的那些深夜,会在极无聊的时刻漫上心头,甚至是漫上皮肤。这是多么奇怪、荒唐的生活,两年多的时间里,建设在明确无疑的借用一个粉刷匠的妻子。

在那些燃烧时刻过后,那些化为灰烬的时刻迅急来临:心里空,手里空,皮肤如饥似渴,如饥似渴其实是心灵的感觉,但神通地表现于皮肤上。谁的皮肤能滋润、饱满他的双手,谁的身躯能盈满他的心怀!

那些销魂的时刻像风里的火一样瞬时点燃、瞬时熄灭,除了身体的沸腾,燃烧,心却是愈空愈冷。身体在燃烧,却有一处一直没有燃烧起来,心深处的忧思一点也没有消融,甚至没有假借出场。现在,为了这燃烧,这无聊无耻无效无奈的燃烧,建设成为一个躲躲藏藏的逃犯;更可怕的是:建设病了,不得不听任丽娜叫他太监。

连同建设都对自己不胜厌恶。

建设越发难过,也许别的男人可以从艳遇与滥情中找到满足,但他不能够。建设体内一双无形的手越来越饥渴地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满足与安歇。

只有找到一个让他动了感情的女人,只有在她的身边才能歇息他的身体,歇息他的心灵。

一个面影在他眼前渐渐清晰,那一个笑容,一个凝眸,在渐渐沉静的水面上显现出来。怎么会是她呢,他暗心里憎恨过的那个掩着千层面纱的女人!在岁月年轮划过、在生存的浪涛渐渐平缓的时候,他知道了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女人;过了动荡的年轻岁月,重新发现了内心的清纯,可已经是中年了,怎么能够一切轻易重来。

4

上午,建设刚刚打开手机,手机就响了,一看却是秀禾。建设先担起心来,是和二弟争吵了,还是又与那个小学老师打架了?秀禾也闹腾的太过了。

秀禾说:“大哥,有个事妈不让我给你说,我想还是给你说一下。”建设忙问什么事,他听着呢。原来妈口腔溃疡已经两个多月,秀禾带了婆婆来城里看病,医生让打针治疗,但这针又是三天打一次,妈坚持要回去。建设在电话里也听见母亲含混的声音:“不要说,不要说。”建设立刻问秀禾在哪里,他就去接。

建设未放下电话,丽娜就进来了,已听清尾音。建设便说一会儿要去接妈,妈要打针,在咱家住几天,一边动手整理书房的床铺,在床上新铺了一块床单,被子也换了新的。

丽娜没有说话。

建设已经换上皮鞋要出门,突然听得丽娜一声大叫:“看你一早上把这家里乱成个什么样子,床单怎么在洗衣机上,早饭吃过的碗都没洗,脏得像个猪窝!你个老农民!”

建设突然热血上涌,一句老农民,唯有此刻的一句老农民让建设几近失控了!穿着皮鞋,建设直至餐厅: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看你把家里弄得,连个猪窝都不如,你个老农民!”

“老农民,我是老农民!你给我滚开!”

“这是我的家,我的房子,要滚你滚!”

“你的房子!你给我听清楚了,老农民自此跟你一刀两断!你等着,等我妈把病看好了,我再跟你处理这事,行不行,老农民求你了!”

建设要走,又回身对着餐厅直着嗓子嘶喊了一声:“我是农民!我是老农民——”

摔上门出去,建设突然间毫无畏惧,想如果这房子里实在容不下母亲,他就带母亲住旅馆,问题的暴露是迟早的事,如果问题实在无法将就的话。下了楼,凉风一吹,心眼清亮,只感觉嗓子疼。建设喊得太用力了。

母亲口腔溃疡,建设前月回家时已经知道,现在才知这病的严重,母亲说话咬不清字,咽不下饭,每隔几分钟就要喝一口温水。秀禾说:“妈都已经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还不来,我说要我眼看着妈病成这样,那大哥回来能不收拾我,妈这才起身了。”建设听着,这话似乎要转一个圈来听,只说有病怎能不看。秀禾回家去招呼家中老的、小的,母亲语音含糊的依旧有许多叮咛。

母亲站在门外,怯生生的,迟疑着,说:“唉,妈咋把你们连累的!”

“妈,说的什么话,我不是你儿子么!快进来。”建设一进门,才知道敲门不开的原因。茶几上扔着一张白纸,上面无头无尾的撂着一行字:出差了,好几天。建设一把将那纸条揉了,再掰碎了,扔进纸篓。

母亲一双眼睛无声地看着建设,也不坐下来,只是双手握着一个矿泉水瓶。

“妈,你洗把脸,我给做点蛋汤,不放盐的,丽娜出差了,床也给你铺好了。”

母亲这才放下水杯,洗了手脸,在沙发上瘫坐下来。建设想起:他的这个家,是母亲头一次来,头一次要在这里住下。

女儿楠楠晚自习归来,见到奶奶,十分欣喜,一会儿就问奶奶老家里有没有一个阿姨,漂漂亮亮的,白白胖胖的。建设忙问是怎么回事。南楠说有一个阿姨来学校找她,问他是不是南建设的女儿。

“她说什么!”

“她没说什么,说她来看看南建设的女儿。”

“爸,那个阿姨是不是暗恋你?”

“暗恋,还暗恋!你可是高中生了,正经把学习当回事,那大学可是考上的,不是暗恋上去的。”

“我知道。”

“呀,爸,你还没回答那个阿姨是谁?”

“我怎么能知道是谁,你只管你的学习,谁叫也别理会就是。千万别跟着陌生人走,不要跟他说任何有用的信息,别管他说是爸爸的什么亲戚还是朋友,你可记住了!”

建设再打开那个旧手机一看,一天之内竟然有34个白美丽的来电未接,还有本市的几个陌生号码。

这个疯狂的女人,建设又想起白美丽在旅馆里抱住他的腿痛哭。

建设一下担心起了女儿的安全,暗暗的盯着女儿上学下学。

一盯才发现了女儿的秘密,女儿竟然在放学路上还看小说。回家来建设气得一把扯过,是什么《远游》。女儿急叫那是同学的书,她就要看完了,明天就还。

建设瞅了一眼署名:“异乡客。”本能的想翻一翻书,但当着女儿的面,只道:“你要看一两本小说我不反对,为什么要看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也有好的,不信你看看,就是这本《远游》,绝对超出你的成见!”

“好什么好!你知道什么是好?你不要再看了,明天还人家。什么“远游,异乡”,玄玄道道的就是哄你们这些不知半斤八两的,励志上进的书一本没见,竟是一堆青春泡沫,一地情绪垃圾。记住,这可是最后一本!”

打过第二针,母亲方才能说话了,人也有了精神,将家里角角落落清扫擦洗,又将建设家里的被子一一拆洗了,十几天里,母亲都没有闲着。活都做得差不多了,母亲说:“大建,真是一个人一个命,你们三个,从小你最不让妈操心,现在,妈就操心你哩!小建,建雄都有人操心哩,你别看建雄那个不成气的样子,秀禾待建雄,可是十份儿的真心。哎,你看你,过来过去都是你给人操心。”母亲说着,叹了一声:“生下来就是那个命。”好像建设现在的困苦全是她带来的。

“妈,你放心,怎没人为我操心,有南楠。”

“好么!”母亲说。

母亲要回去了,建设想带母亲上街买件衣服,刚刚到了商场,就听见极熟悉的说笑声,建设扫眼一看,正是丽娜与一群女人正在挑衣服。建设赶紧扶了母亲向别处走去。

本来麻木的心痛又涌上来,十几天里,丽娜都没有打电话来问一声婆婆病情怎样,不问婆婆,连女儿也不问一声。

清晨刚打开手机,手机还在手上,就响起来了,建设一看那个号码,不得不接了。

建设不说话,只听对方说。白美丽在电话里先说被逼无奈,又说折战平找好了人要对建设暗下黑手,要建设行路处处小心,继而又说离情如火。建设一一听着,最后问了一句:“你去找过我女儿!我告诉你,你去告诉你那个男人,再要有人去找一次我的女儿,别怪我不客气!若惊动了我的女儿,咱们三个看是谁先死!你可听清楚了!”

“我也活得没下场了!死了倒好。”白美丽在电话里大哭起来。

夜晚的灯下,千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却是熟悉的声音。

“千叶,我现在给你打电话不会影响你吧?”

“不会,怎么了,你!”

“千叶,我喝了一点酒,就想找个人说话。”

“我听着呢,你说吧!”

“我又什么也不想说了,我忘记了要说什么了,真的忘了。千叶,我很失败,太失败了,我!”

“我喜欢你失败,哦,不!我喜欢失败。”

“你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知道,我完整地知道。”

“千叶,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这,还真是个问题。”

“千叶,我真的想让你告诉我,活着可有什么意思?”

“你啊,如果你真不知道答案,你可以去问一只独自玩耍的小猫,或去问一只埋头吃草的羔羊。”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像……”

“他们会告诉你,人活着不过是枉自温柔,枉自痴迷,却不知枉自!”

“枉自温柔,枉自痴迷!”建设咂摸这两句话,问道:“小猫小羊会这样说么!”

“会,不信你去问。”

“我信,那小猫那羊入过咱的诗社么。”

“呵呵,你顺便给他们教一句诗吧!那么,是不是太晚了!”

“我忘了,真的是太晚了!再见,千叶,怎么像是只你一个人啊!”

“我们不谈这些。你保重!”

“那好,保重!”电话里空空的,连呼吸声也会产生风啸,建设恨不能掰开了手机看个究竟。空空中,那声音又自天拂来:

“你,给我打电话用不着喝酒,关于生与不生的问题,还找我来说;哲学家说,生与不生是唯一值得关注的哲学问题。你,我刚才说的是:生而不知妄自,一万个打破里,更有一万个零一个重建。”

“千叶,谢谢!真的谢谢!”

晓非回家来,见妈妈在写字台前活动肩膀,就去给妈妈按肩膀。千叶说:“我的儿子这么可爱啊?”

又说:“我的儿子为什么这么可爱!”

“妈妈,你是怎么了?”

“啊,妈妈真不明白,妈妈的儿子怎么就这么可爱!”

“妈,你是不是傻了?”母子俩大笑起来。

丁母在隔壁问:“毛毛,你娘儿俩笑什么呢?”

“笑我妈妈呢,我妈妈傻了。”

建设送母亲回家去,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着女儿晚自习归来。推开窗子趴在阳台上,天上一轮月如此圆满,圆满到叫人惶惑。

母亲临走前把一个家收拾得清洁整齐,但建设下午吃过方便面的锅碗还堆着。家,这不是空荡荡、冷冰冰,就是干戈执杖、恶语相加的家,这不是如火烧似的索取,就是公主式的骄横、慵懒的家,这比死还要压抑的四壁,比互相残杀还要耗人的对抗。这灰白四壁的空间中何时有过无声的融融,有过安逸与和谐!

建设突然觉得可怕,像有什么力量要把他从这四壁的空间中挤出去似的,哪怕建设缩为一粒微尘,这空间也要将这一料微尘挤出去。

“就你,没人为你操心!”建设想着母亲的叹息,望着白晃晃的月光。

一时,建设心里飘浮不已,感觉阳台隐隐约约有些飘摇,晕晕乎乎中,建设似乎欲随阳台飘乎而去。一愣神,建设本能的猛然往后退了一步,紧抓着客厅窗台,情绪极为冲动:如果此时果真心无挂碍!如果此时不是在等着女儿归来!

活着啊,这般难!

晕眩迟疑间,女儿的脚步声响起,女儿一进门,急冲冲的叫:“爸爸,爸爸!你知道不!”

建设的心一下提起来,那个女人或者她丈夫又去找女儿了!

“有人跳楼了,刚才我在公共车上听说的,说是一个女市长跳楼了,从29楼跳下去的。啊呀爸爸,29楼,你想一想,吓死人了!”

建设连连说:“不怕,有爸爸!不怕。”

建设跳楼的地点,就在建设家河对岸。

女儿从公共车上听来的消息很快便得到证实,北山市副市长吴玲妹于前一天零时50分结束了生命。吴玲妹,一个美丽精干的女人,五十岁了,北山市民偶尔可以从电视屏幕上看出她的美丽。吴玲妹市长亲切随和,24岁时就已经是乡长了,出身于农家,父亲早逝。玲妹的丈夫是一个局长的子弟,现在是市政法委副主任。

网上是这样写的:当晚九点,吴玲妹副市长刚刚从市中心医院看望住院的母亲回来,九点之后,玲妹与丈夫发生了激烈争吵,据说是因为玲妹母亲的医药费,争吵惊动了保安,惊动了远在加拿大求学的儿子,儿子三次打来电话劝父母双方冷静,甚至玲妹自己打110报警,但警察来后,这位市长又说没事。警察走后两个小时,伤心欲绝的吴玲妹选择了跳楼自杀。

一个副市长,为了母亲的医药费与丈夫争吵而轻生。建设对着电脑,搜索各种报道,甚至去办公室专门听了一回道听途说,建设在仔细的猜测、揣摩一个人爬上二十九楼卫生间窗台时的心境,建设想起自己站在九楼阳台上等待女儿归来的那个刹那,感觉阳台都在飘移的那一刻恍惚。

母亲的医药费只是一个导火索,只是一个溃烂伤口上的薄痂,对一个市长来说,全然不应该是医药费的事,关事的只是母亲,伤心欲绝的只是与配偶的激烈争吵。

为什么与配偶的激烈争吵,让一个前程似锦的女市长放弃一切的荣耀而选择轻生;什么是家庭,什么是感情,这就是夫妻感情在一个生命中的至重份量。建设对着电脑,发了半天呆。

抑或是,位至市长,依然无法抹去出身的那个农民阶层;那个风韵犹存的女市长,心深处难道还是那个农民的女儿;在生活细节,价值观念上和那个生来就是市民的丈夫站在了两个阵营两个阶层,站在了被轻视、被辱没而深切愤慨的阶层。建设自叹,也许他想得太多了!

高丽娜,怎么才能够认识到她不仅仅是她父亲的女儿,也是他的妻子,是他女儿的母亲。这么多年里,血肉交融的相处也无法融合两个阵营,两个阶层的隔膜与敌视么!

那么,他南建设的女儿,又是属于哪一个阶层,流的还是不是他这个农民阶层的血,他应该高兴呢,还是伤悲!而他的阶级又是什么呢?他早已经跳出了出生的那个农民阶级,亲近的父老兄弟、过去穷困的那些同阶级兄弟都有了经济水平、及至社会地位的改变。

他曾经所处的那个阶级已经改变了吗?好像已经找不到他的阶级了,“阶级”这个词在现阶段似乎没有了,但阶层永远存在,穷困依旧存在。街头那些未上完初中就出来打工的孩子,那些学业好也不得不辍学的孩子,那些考上大学还四处求贷的孩子,他们就是南建设曾经的那个阶级。在他们鲜艳、时尚衣衫的背后,遮盖的是比南建设当时的那个农民阶级更窘迫的一个阶层,这一个阶层年轻力壮时飘浮在城市,城市能容纳他们五十岁以后的人生吗?可怜可叹的农民阶层啊,一生将要遭受多少白眼,多少蔑视!

一个阶层与一个阶层,互相不了解到极致;人与人的不理解,互相误解与对抗,为什么要达到这样的极致?这极致如一股强大的洪流,无孔不入,连家庭这个港湾也不放过。

5、

丽娜在娘家住了几天,母亲又说起两位嫂子,同在一个城里,自爸死了,她们就远得杳无音信了,连电话也不给妈打一个;两个哥哥,一个是人事局副局长,这副局长也就干到老了,尤其二哥,一个科员,还忙得不着母亲身边,母亲上一次心绞痛,差点把命要了,身边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母亲说,将来她死了、臭了,都未必有人知道。说着便哭。

丽娜听了,只有陪着叹气。想要回家去,却左等右等等不来南建设请回的电话,犹豫中,便去了省城。

黄局长如今已经是省工商品局局长。在几年前的一次会议中,在一条清澈的河边,丽娜捡起了一块彩色的石头,正要细看,哪知身后却有黄局长。远处的同行们看着是黄局长接过了彩石,其实是黄局长捏住了丽娜握彩石的手,捏握得那样从容稳当,仿佛他本是浑然不觉似的;丽娜只有丢了彩石,再去捡。黄局长紧随丽娜,笑了:“时光真快呀,还记得你结婚时,我还在北山,丽娜,那一天你可是艳压群芳啊!”

丽娜本想说哪个新娘不艳丽,却突然针刺一样的想起了那个淡黄连衣裙的木千叶,出口却成了:那一天还不让我艳压群芳?

黄局长不知底里,笑得意味深长:“让,让,黄局长特准你永远艳压群芳!”。

那些年,黄局长是市局副局长;那一年,父亲刚刚去世,丽娜一生中的许多纪事都以父亲的去世为基点。现在,丽娜容颜中添了微黄与细皱,何来艳丽,再过几年,怕是连这一点艳丽之相也保不住了。

去省城之前,丽娜打通了黄局长的电话,说是私差到省城,也不敢来见黄局长,问声好,她就回去了。

黄局长电话里一声亮叫,要丽娜快来。丽娜说她一个平头百姓,官小得还不如没有,哪里敢进局长的办公室。说笑一回,黄局长问丽娜在哪里,他亲自开车来接。

说笑间,约在第二天见面。

在开往省城的特快列车上,丽娜仿佛晕车了。一会儿是父亲躺在病榻上,一会儿是母亲在哭,一会儿又听得南建设的直吼:“我是农民,我是老农民!你给我滚!”

睁开眼,省城就快到了,车窗外映过的景物,尽是南建设的嘴脸,不知是怒是喜,只有那些无声的嘴脸。丽娜嘴角痒痒的,一摸,是湿凉的泪。

高丽娜擦去泪水,独自挤出一个笑来,仿佛想看看自己的皮肤能不能演出一场欢笑来。

到了夏天剪绒的时间,500只新品种的白绒山羊竟然有小一半怀羔,公山羊产绒量达到一公斤,一测试,羊绒品质又是上好,这500只白绒山羊相当于以前半个养羊场的效益。建设回到养羊场,一半是喜悦,一半是誓死之心,单等着折战平前来挑衅。

向晚,老张与建设坐在树下,说那个婆姨还是一天朝养羊场张望几回。老张说:“白绒山羊回来前,我就上他们家,和他俩口子拉过话,我说这个养羊场南建设承包给我了,这羊要有个什么差错,那就算是我的失策,得我赔。折战平说他不相信,我说,你不相信也能行,只说我给南场长看羊场这么多年了,就是损失不算我的,我一张老脸能下得去。把死了的羊都叫人家南建设认了,你这不是给我老张出难题么!我也把他们两口子说了一顿,为什么一件该压在暗处的事情成年成月的就没完了,起面还是光彩!那是放在桌面上可以讨个价钱,论个斤两的事情么?说得那婆姨,那个半脑子男人扭着脖子走了。

建设,你看我也没和你商量,就这么去胡说了一气,我估计他要是个识相的人,不会来羊场捣乱了;闲下来,我再细一想,那折战平那脑子是不是有点不太对了,这事情在他那里就化不开了!唉,还是得想个办法处理一下,不一定就是要用多少钱。”

南建设连连叹气:“多亏了你,上次还把你儿子连累的。这事,我就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都不愿想起,处理,怎么处理呢!”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老张也叹气。

6、

天热时,秀禾的第二批猪顺利出栏。未到出栏之时,那个跳神的,如今的杀猪的已经几次前来相看,仿佛比秀禾还要心急。来了便是一气闲说,又说秀禾的猪得分批养,好跟得上市场价格,又减少风险。

秀禾虽知他是没话找话,但看那韩建兵眼里是闪烁的光芒,满脸的笑意,看建兵开始找话时的紧张与拘涩极为开心,再看他看她时的偷觑与盯视更觉好笑。本知道应是少与之答讪,但在建雄的家里,在南家门上与外来的男人说笑,有一分歉意更有三分的快意,这说笑要当着建雄的面才好。

与建兵的说笑,不但看婆婆的神气秀禾知道自己是过了,就是秀禾每每回想起来,也觉自己是着了魔。与建兵说起话来,秀禾那声气夺人的样子,不像是建兵找她攀谈,倒像是她八辈子没说过一句话,如今见了建兵才逮着了机会似的。

是啊,秀禾整天整月的都在诉说,都在痛骂,有的是说给猪的,有的是说给树的,有的是说出声的,更多的是没有说出声的;秀禾活在不间断的操劳里,更活在不间断的诉说、痛骂哩;秀禾好累,秀禾真不想再说了,尤其是那些不能出声,在心里不断奔跑,不停点的嬉笑怒骂让秀禾累极了;秀禾很想深度昏迷几天,或把秀禾暂时在冻在棺材里,让诉说停几天。

秀禾平时静悄无声,一说话,却与平时判若两人。说出的话不是涓涓细流,倒像是滚滚长江一朝泻,话里有气,语里带恨,好象世上万事万物都欠秀禾说道笑骂一回。

每卖一个猪,更少不了与建兵斗一阵子嘴,心里着实痛快。秀禾无意的就核实过,建兵收猪没有一次低过市场的价格,毛二八分也总是高的。二百多斤的猪下来,就是几十块钱呢,他为啥这样放着钱不挣呢。秀禾才不管他,笑着揣进口袋里,算着这多得的钱够买二米四布料给大大缝一身新衣裳了。

黄河畔上实实在在一个好女子,原本是像红枣一样红彤彤的心,一样甜得不掺一点假的情意,如今什么都学会了,眼里飘风,嘴里带骂,骂里掺兑着一点模模糊糊的好。打情骂俏之际,又给建兵已经选好的猪多喂了一盆子稠食。

卖完了第二批猪,秀禾还了大哥的一万元,又专门到镇上的人民银行存了五千块。秀禾将写着韩秀禾三个字的存单仔仔细细看了,结婚十多年,家里偶然有几百几千块的存款,也都是写建雄的名字,秀禾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存款单上写自己的名字。这张存单仿佛是一个新生的娃娃,它还会长的,会长得很大很高的。不管有什么样的难,秀禾也不能把这个娃娃拿出去,一年存五千,再过十年,秀禾不就有五万了吗,要是一年存一万呢。

秀禾并没想料想到,几句打情骂俏会真的惹火上身,男人可不是由着她随边说笑逗一下的狗,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眼里着火的男人。

大猪出栏,又有十多只猪已经拉开了身架,上院里四十只小猪娃已经抱回来了,南母已经熟悉了饲料猪的全部喂养过程,与秀禾配合得十分合手,秀禾买猪娃时总想多买。

秀禾在坡下的猪舍边,一边喂猪,一边又在唱:

青天蓝天老蓝天,

杀人不眨眼的老蓝天。

一阵三轮车声又停下来了,秀禾头也不回,继续唱。这一首歌,秀禾不是张口就来,是只要嘴唇闲了,歌就来了。

杀了人家我不管,

杀了我秀禾实可怜!

“哎,哎!我来了,有我就没人敢杀你了!”

“胡说什么哩!你别烦我了,猪还没长大呢,这一个月是没猪了。”

“我想求你一件事,想麻烦你给我缝条裤子!”

秀禾撂下猪食勺,双用叉腰,杏眼一瞪:“谁说我会缝裤子哩,我不会!不看街上有多少卖裤子的。”

“我梦见你会呢,你给缝一下么!”建兵将布料递到秀禾眼前。

“神神,我真不会!”

“量一下么!”衣料塞在秀禾手里,还摇着秀禾的手。

“不用量。”

“量一下么,不量怎裁呢,为这,昨天还专门洗了一回澡。”

“又不是敬神哩,还那么隆重。”秀禾一把扫掉那手。

“就是么,不洗也净着哩,童子身么,神见了也说不用洗。”

“恶心!”

“真不量?穿着衣服量哩么,又不是……”

“话可是多哩,谁家量尺寸不是穿着衣服量!”

“你操心,不合适了你给我赔。离了婚的个婆姨,还这么扛硬,这么值价!”他咬牙切齿

的,眼眉里尽是笑。

“谁说我离婚了,谁敢说我离婚了!你见离婚证了?”秀禾连气带恼。

“噢,你没离婚,你没离婚!是我离婚了,我那婆姨没让我粘一下手就跟人跑了,这下行了吧!”

秀禾挑眉一笑:“这还差不多!”

秀禾缝的裤子全然合适。建兵穿给秀禾看,臂部略宽一些,适合抬猪、杀猪的大幅度动作,裤角窄一些,利索又时尚,细节处细针密线,结实耐穿。建兵只说合适,一脸拘谨,再没了说笑的话。

秀禾跳进猪圈里,抓起大肥猪的耳朵,毫不迟疑的一针扎下去。建兵看着秀禾给二十多头猪打完了针,笑道:“这么有本事的女人,就没有你不会的!那一般些的男人见了你都怯场里!”

“我就最见不得你们这一个品种的男人!说起话来,沟里洼里天上地下,上了戏台都不是那差伙的,薄嘴唇抹油,能把女人哄得坐在坟墓里还替你们数钱;正经过起光景理起事来,干指头蘸盐,没一个能舍得下身子的;浑身上下就长一片嘴,上嘴唇在头顶上哩,下嘴唇在脚片子底下哩。站开!哪里痒哪里蹭达去,不要影响了我的猪进餐。”

“看你说的,我这一个品种的男人连猪也不如了。”

“它要不长毛,比你们这一个品种的还深沉些,好歹对我还有点踏踏实实的贡献。”

“我是真想对你贡献哩,我什么都想贡献给你,毫无保留!”

“我才不要你贡献哩,一天白刀子红刀子,人听着都渗。”

“你还嫌我哩,养猪的你不跟杀猪的,你还想跟个什么样的人?你真让我打一辈子光棍!”

“我要跟个杀人的。”

“啊!”

“你去把我家那片子滚刀肉杀了。”

“真的!”

“那还是假的!”

“那我可真去了噢!”

“去吧!”

“你是要耳朵还是蹄子?”

“他那心坏了,你把他那心锤子给我提溜来!”一面笑,一面泪:“以后你少在我跟前提他,再提我就跟你遭人命哩!”

“是你提起的,你提起他,我心里可不得劲,好像没把猪毛褪净就把肉吃进去了!咱们俩好好的说着话,提他干什么!”建兵言语之间情态尽显。

“你一天尽是拿杀猪说话!”秀禾一面笑一面想:多过瘾啊,就在他南家门上,秀禾我和一个男人说笑。

一个能说会道的建雄到那个小学教师跟前说道去了,一个油嘴滑舌的建兵,秀禾还会长久留得住么。秀禾怎么老会喜欢上一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呢,秀禾是不是缺话呢。秀禾的妈是个笨拙的女人,轻易不说话,秀禾的大大是个放羊人,所有的话都已经对羊说了,对山风说了。可怜的秀禾,耳朵里只装着空气,只希望有一个声音在响。男人的笑语,是山梁上的风,撞着心头的风铃,那声音多么入耳。

婚是要离的!男人心里要是没了你,赖一辈子也是白搭;婚是不能白离的,秀禾决不能离开这南家店,得把这一片地方守住。

建雄为什么还不回来办离婚的这一张纸呢,是给秀禾最后一点面子吧;秀禾要不要先提出离婚,挣回这一丝不是面子的面子。

秀禾又在河弯里栽树,河湾原有柳树三五棵,秀禾就将一片婉转的河湾里全部栽上树;河湾里的地算谁家的呢,公家给不给她兑现钱与粮呢,秀禾不管这些,秀禾就是闲不下来,好象有使不完的力气要栽树,栽树的地方由婆婆一眼可望,到手搭凉棚也望不到了。

这秀禾真是栽树栽出瘾来了,河湾里,山梁上,全成了她的自留地了。

镇上兑现退耕还林的钱与粮,秀禾一下领到了两万多块钱,还有几千斤粮,连秀禾栽在河湾里的树也给算了面积。与秀禾相厚的婆姨们眼红了,故意说秀禾沾了大伯子的光,要没有那个大伯子,怎么河湾里的树也算是面积呢。秀禾说:“你们想欺负人了另寻个茬茬,别人不知道我些树是怎么栽活的,你们还不知道我这树是一把眼泪一身臭汗栽活的!”

韩秀禾又开始唱了,那声音里有一股子风情,一股平素言笑里隐藏、歌唱时旋风一样拧着劲儿施展的风情;一滴泪水里掺着咬牙切齿的咒骂,半声调笑里渗透着蔑视与毫不掩饰的渴望。善良的人不忍说破真相,糊涂的人不知秀禾的歌唱好在哪里,只觉秀禾的歌好听,不管唱什么,没词也罢,那一种韵腔已十分引人;秀禾的声音里,打进了黄尘,渗进了艾香,又是呛,又是甜,又是涩,又是颤,这勾人心肠的声音。这个心强的女人啊,男人不要她了,可她却唱上了。俗话说:女人愁了哭鼻子,男人愁了唱曲子,这个韩秀禾,就没见她哭过鼻子。

秀禾在猪圈前唱,在栽树的坡洼上唱,在田里劳作的男人女人就听得动了愁肠。河坡地里一个女人正在锄玉米,听到秀禾歌唱,思想起自己一连生了三个女孩,不受男人戴见的点点滴滴,一时伤心,拄着锄头痛哭起来。人活着怎是这么一回事啊,心里的愁与悲怎就那么深!

阳光坦坦荡荡,秀禾哼着歌儿挖土,半天才发现河坪上多出一个人影子来。她头也未回道:“鬼一样的没个声,吓死人了!”

“我听你唱呢,唱得真好,你的声音像你本人一样,把人吸引死了!”

“我唱为我解心焦,与你不相干。”

“不相干不相干,是我的耳朵直往你的声音里钻呢!”

这几天猪不好收,建兵要秀禾把那将要出栏的猪给他;秀禾想等几天,早出栏可惜了。

“可惜什么哩,多给你算两毛,你不爱钱么?”

“我怎不爱钱,你看我是那不爱钱的人么!”

“你爱钱,除了钱你还爱什么?”

“你收你的猪,你又不收话。”

“多给你算两毛,你还不领情,你这个憨憨,不知道男人的情意就这在钱上。”

“快别胡扯了,心是心,钱是钱。我那男人当初勾搭我的时候比你说的还好听呢,到末了,他就给了我一个儿子,我连他的一张钱皮也没见上。”

“那是因为没心了,才没钱了。”

“少给我油嘴滑舌头,这辈子别打算再让我上男人的当了。”

“你不上男人的当,再上什么的当呢!男人不还给你一个儿子么,那也不算什么上当。”

“儿子不给,那他不也闲放着么,他又不损失什么,还白白的得一个儿子。”

“啊呀,女人家,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难听!那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

“哈哈,你看我说话不当心,忘记你了!”说着斜瞅着建兵的脑袋大笑起来,一笑,眼里的光亮就流动起来,那在建兵的眼里一双水深火热的眼睛。

天热,建兵刚刚理了光头,手在头上一摸,涩楚楚的,果然是连个虱子也藏不住。建兵盯着那一双眼睛里闪耀的流光。

“你看下哪头只管逮就行了,钱罢了你看的给。”

“我看下你了!”冷静的,有点含羞的。

这个男人也许当真了!

秀禾愣了一下,立刻就高收起来:“你麻烦不麻烦,我可不是猪啷啷,我是南小志他妈妈!别在我眼前扬黄尘,一阵黄尘扬过去,鬼影子也没有了,我何必要你这一阵黄尘迷眼呢。”

“这是黄尘吗!这是好东西,这是真正的真心意!你这个韩秀禾!”

“你那心意我领不起,太贵了,也太贱了!别说笑了。走,咱回去拉猪去。”

“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秀禾。”建兵的眼睛亮闪闪的,没有笑意。

秀禾把脸一沉,眼白一转,身子一扭,不走了。

“你恼我是!我又不是梦见和你怎样、怎样了!我只梦见和你在黄河滩上走哩,水大得怕人哩,我光看见你听不见你说话,急死我了,把我急醒来了。”

“谁恼你了,谁在黄河滩上说话能听着哩,黄河水还大哩,黄河里就剩下一口水还没你的喉咙粗!连个梦也不会做,尽是些实在的。”

“那我下次做梦,就梦见咱俩在黄河滩上捏泥娃娃哩,你小小的吭了一声,声音就亮格哇哇的盖满川,黄河立马不敢出声了,当即就凝成一河泥糊子悄悄的蠕爬着走了。”

“呀,你麻烦死人了!以后做梦再不要拉扯上我。”

“做梦还由人哩,做梦还要受管哩,那多少人都进监狱了。再说,梦见女人那是男人的本能。”

“你就知道个‘本能’,什么时候才会有个‘人能’!你本能你的,我还要活人哩。让开,你挡得我能走吗!”

“不要恼嘛,刚才说清楚了,我在梦里真没怎么,怎么你,只和你说了一句话。”

“神神!”秀禾咬牙切齿的。

建兵眼里,幽暗的深处是一点极亮的光。秀禾在一瞬间清晰看见了,不由多了一分小心。

(17260字,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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