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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妄自情多

第十一章妄自情多

1、

建设走进那个窑洞,千叶问候间便将竹帘半卷。建设看到窑洞里焕然一新,炕没有了,地上的青砖也换作了浅色的瓷砖,火炉也没有了。两个书柜依屋后壁而立,沙发旁边放了三扇木架细绢屏风,绢上分别画的是探春远嫁,黛玉葬花,还有一幅是一枝红叶斜出,叶子密密相参,枝下有几片疏淡落叶,一个白衣蓝裙仕女弓身扫叶。建设正想问这一幅是什么,又想,屏风后面必是床了,这样问倒让千叶误会,引起她不快。

千叶说她学院新近维修了几排窑洞,还装了地暖,让建设先坐,她再有几行就打完了。建设见她穿一件乳白色的铜盆领套头薄毛衫,衬托得一张素面,娟娟叫人疼;腕上一只白玉镯,镯子很宽,更显得腕细玉亮;浅灰色过膝贴身裙,黑色小尖头浅口皮鞋,肉色丝袜,盘发,从头到脚的优美、纤秀,从表情到衣褶的自然流畅,叫人觉不出刻意打扮的痕迹。何故会是这样,建设细看了半天,才发现千叶的衣饰并无一处修饰,甚至没有白灰黑之外其它颜色的修饰,是靠衣料本身质地、合体的剪裁衬托出这得体的效果。右手鲜红的一粒宝石戒指,血一样的艳,左手却是空空一只素手,白腊一样;胫窝里也是隐约一线白金红宝石坠子项链。千叶是结过婚的女人了。

除了那两点刺眼的红,建设觉得千叶处处合心,那姿态、气韵、还有脸上淡淡的笑意,将他内心的杂乱纷繁一扫而空,建设只想放松、悠闲呆地在这个屋子里,在千叶身边呆一段足够长的时间,不要被来人扰乱,不要被电话打断。

千叶手若白蝶,在键盘上不停的点击。建设便立于一边,暗思量着,世间女人色相,本也不过高矮肥瘦黑白,但因服饰风格、言语行动风姿之不同,便显出千姿百态。姿色,原来是姿为引领,色为基质。若没有美好的风姿,真可惜了那一点皮肉色相,难为眼前的千叶,姿色俱好;一边在她书桌上挑挑捡捡的闲翻,只见一叠稿纸上是秀气、飘逸的钢笔行楷,建设便悄声先看,等着千叶打字结束。

李清照

一面风情,闺中诗名闻。斗茶已冷凉,自从三郎别后,枕边孤,膝下空。

品高质洁,病体误贼舟。谩有惊人句,到底孤魂一个,九州传,万世怜。

王朝云

扇手如玉,倾倒中原第一人;云蓝小袖,轻抚一肚子不合时宜。流落教坊,端居才郎左。一世同心,半生传奇,惜六如亭边,梅新枝老,独自枕荒山。

王昭君

美色深藏君未知,从容出嫁匈奴王,何处是家乡,爱是家乡。美人归所,何必君王。

蔡文姬

拍断胡笳十八,难遣乱世尘嚣。胡儿待哺,痛煞母心,与谁同老,青灯汉书。儿女情事,何必牵扯国恨。不如田家女,与夫相嬉笑。

貂蝉

沉鱼之姿,落雁之容。身禀绝色,心怀蠢举,千古流下一个戏字。以身为饵,吊天下大盗,以色戏人,先被人戏。千古传名,不过风尘一女,端的是俗艳。

正看着,千叶已经关了电脑。“今天忙么,咱们喝普洱茶,好不好!”

“忙是忙,到这儿来,我就是有一国江山也全放下了!”

“你那是做诗的话!”

“也是真话。做诗的话就是真话!”

“我才不问真假呢,我早已经不问真假了。”她一边笑言带过,一边移步轻盈去泡茶。

“做诗的话当然是真话。诗就是真。”

“诗哪里就是真!你哄那些大一的孩子吧。”

“唉!那个大一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她造反了!不信诗就是真了。”

“呵呵,诗是酒,真只是粮食。”千叶笑道。

“还不是由粮食而来的么!”

“酒是食中味,早已不是哪一粒具体的粮食了。”

茶在几上,红红的半杯酒一样;几在脚前,建设的脚在竹帘半卷处,在门外来来往往者的视线里;千叶坐办公桌前,茶壶在她手边,不断起来为他添茶。

“千叶,真有闲情哪,还《六美吟》!”

“老毛病改不了,又在哪里翻着了!”建设听了,心里便热。千叶也立刻觉出了“老毛病”三个字不大合适,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建设放松地背朝后仰去,放长了眼光望着她。

“随手划划,也没顾得上按词牌再去理理。”千叶看着别处说。

建设长吁一口气,“到了你这儿,就像回到南家店那个院子里一样!”

“那怎么会一样!”

建设累了,几杯茶润得眼波也滋润、松动起来,翻起眼睛,定睛的瞅着千叶说:“分明知道是哪里一样,还故意气我!”

“我真不知道。”

“你要真不知道,那只会冤枉你自己!”

千叶轻轻笑了,建设听了实在会心。

“千叶,何处是家乡,你告诉我,何处是家乡!”

“各自家乡。”千叶笑得美滋滋的。

“我跑呀,挣命地跑呀,跑了这么多年,发现我竟然没有跑出那个圈子,那个层面,甚至我都没有跑出那一个点。我其实早就已经回来了,回到了那个点。”

“你太爱这个尘世了,我哪有你那样上心地爱这尘世生活,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这埋汰人的话怎么也听着这么舒服!”

“这茶喝着不错吧?”

“不错,滑、浓、暖,配着你的这话,真是太好了!”

千叶开心地笑了,建设也笑,建设知道了自己的确是会笑的。

太阳落了,从下午三点半太阳正亮到太阳落,时光短得仿佛只是一杯茶的功夫。太阳一落,千叶的每一个神态里,都是送客的言语了。

满腹茶,满心话的别去,建设犹说:“千叶,还记得我说过,只有和你一起,我才有说话的灵感!”

“我忘了,早忘了!”

“不要忘,我好久没有听过这么顺心顺意的话了,千叶,把你的话都给我,都给我留着!”口里是笑言,眼里已经有些热意了。

千叶不看他,偏过脸轻轻笑道:“霸道。”

建设的脚已在半卷的竹帘边,建设的脚只能往外移了。

走在路上,犹觉得有些晕意,建设仿佛真有些醉了。

千叶说,茶是她父亲专门寄过来的;建设犹想起诀别的那晚,千叶拉住他叫爸爸:“爸爸,他真的走了!”。多少年过去了,想一想,当时情景犹在眼前,建设跑了一圈,还是离不开这个女人,他说他早已经回到了那个点的话,她听懂了没有?也许她听懂了,但听懂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是建设自坦白与白美丽的苟且之后,第一次去访千叶,不想会是这样融洽,千叶好像全忘记了那件事。

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到来了,女儿已上高一,回来却皱着眉头说,有个叔叔找到她的教室来,说他是周湾乡的,问南建设要不要他捎什么东西。女儿又说:莫名其妙。

南建设迅速做出决定,和三弟联系,立即将女儿转学到省城,丽娜太忙,只有建设去陪读。

2、

开学前,文学院组织部分教师去外地大学作半个月的学习交流,木千叶也在其中。电话里告知丁勇,话没有说完,丁勇那边含糊应了一声:“那你看。”手机“嗒”一声已经挂断。

千叶捏着被挂断的电话,半天不放下。又是一次中断,所有的事业会在无限止的中断下完全摧毁,再也续不上。

那还没有真正打开爱情的婚姻,像没有打开降落伞的迫降,这婚姻如何能够安全着陆。地上没有承接,空中没有陪伴,这样的婚姻只剩下了一纸法律文书,只沦落为按时行使的夫妻生活。

手里那已经断裂的电话。让千叶一时思维中断,茫然呆坐着。

千叶已经习惯了在这一场婚姻中的种种被中断,被冷淡,习惯了不争取。

春天来了,北山又刮起了模糊的风,风搅得一个春天都不甚清明,那新鲜的柳芽儿,才打起柔软的腰肢,也被吹得灰头土脸。模糊微黄的天空中,一片太阳半阴半阳地睥睨北山,一副将北山不瞧在眼里的样子。每遇这样的天气,千叶的心境还是无由地掉进了无助中,仿佛这风从世纪洪荒而来,要掩盖了北山,掩盖了千叶整整的一生。

建设去了省城,北山成为一座空城,北山的春天愈发荒凉。

这个春天,丁家乱成一团。三女儿小芳吵嚷着要离婚,丁主任又做了胆结石手术,二女婿出了差,丁勇在文化局的工作忙得顿时忙得不可开交。白天还有女儿媳妇老伴在病床前,夜间陪护只有大女婿一人。

这天下午,千叶又说要丁勇晚上去陪公公。丁勇说着就来了气:“我不管,没看见我忙着,为什么就非要我管!姐夫快退休了,闲得啥事没有,让他陪陪不正好给他找个活儿。这是我家里的事,我晓得哩,不用你管!”

夫妻再也无话。

丁主任也是不高兴,退休经年,门庭冷落本是预料中事,病榻之中不免又将家中儿女仔细打量一番,消消磨磨住了二十多天院,最挂心的是三女婿从头至尾未来问一声,丁主任便知事态的严重,只好唉声叹气的要大女婿再去劝劝三女儿三女婿。

三女儿离婚的原因在丁主任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是故意要把丁主任的老脸丢尽,把活人气死。

外孙都十多岁了,女儿突然要离婚,原因是一个网友从河南来北山了。这个网友从前未婚,从前也未有正式工作,还比女儿小好几岁。

大女婿语重心长,苦口婆心,说了小姨子说连襟,也只能无奈回话岳父岳母。

丁家父母郑重将千叶叫至跟前,要儿媳去劝说一回小芳。木千叶说,她正想着去说说,只等着姐夫的话,看看症结是在哪里。丁主任一听,便连忙打电话叫来了大女婿大女儿,五个人当面研究对策、谈话旨要。

丁母又将儿媳叫到厨房,再私下叮咛一回:“你来了这么多年,小芳你也是知道的,让家里人给宠坏了,平素你将就着她,这一回,你好也说歹也说,说到她痛处,让她回心转意,这是为救她。”

千叶约见小芳,小芳在电话里老大的不高兴。勉强同意了千叶来她的租住房。

这是一间旧了的二室一厅,不过,简单的陈设显出作为爱巢的一种暂时性别致。

小芳拉开门,将一双拖鞋“叭哒”一声扔在地上:“爸妈让你来的。”

“我也想来看看。”

“看什么,看我的笑话!”

“我想,你不是把这事当一个笑话来对待的吧。”千叶不恼也不笑。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会把自己当作一个笑话!”

“我知道,我懂!他呢,让我见见。”

“小何出去找工作了。”

小何,三十一岁,一直从事一些零星的生意,与小芳在QQ聊天已经五年整了。依照小芳的说法,小何除了没有工作,样样皆好,他们之间无话不谈。一直谈了五年,中间也见了几次面,感觉很好,性格特别能合得来。

“跟他说话,在他面前,我觉得我活着,我是一个有模有样的,受到肯定的女人,而不是在你们眼里的这也不对,那也不行。这种感觉你懂吗,这种感觉太好了!强强他爸爸是有体面的工作,人家文化水平又高,家庭条件又好,但我就是找不到感觉,我在他眼里整个就是一个多余。

现在,我除了没有很多的钱之外,我什么都有,那种优越、富裕的日子我也过过,也就那样!现在,除了不去想以前的事,我觉得很幸福,真的,我很幸福!你们以为我是在受苦是吧?”

千叶一声不出的耐心倾听,这让小芳有了一诉衷肠的心愿,同时也不自觉的在这个曾经十分矜持,十分隔膜的嫂子面前表演幸福,这表演是真诚的,以至于她未意识到这表演的成分。

“嫂子,一人一个活法!不要以你们的眼光来看我的生活,都这个时代了,也不至于要饿死我们俩。强强,我当然管,他是我儿子,我尽我的能力怎么管都愿意。”小芳几乎是头一次称嫂子。

“小芳,家里只是担心你受苦!”当嫂子的拉住小芳的手,泪水盈盈。让小芳大为吃惊。

“女人啊,就是傻,把那一句话看得比房子还重要。”千叶笑着抹泪,继而辛酸哭泣,以至于要出声,抽抽咽咽的,半晌方才忍住。

“爸妈让我赶紧来看你,妈要你处处小心,我也是一样,只怕你受苦!我回头会对爸妈好好说,让他们放心,你一时有什么难处,千万要打电话给家里!”

“我怎么能不小心哩,我自己的事我没你们哪个小心!女人嫁人等于是重新投胎,我跟强强他爸这么多年别别扭扭的,我还敢再不小心么!”丁小芳一连串的说。

嫂子情意如此之真切,胜过姐姐丁香,叫小芳一时感动,过后一想,却觉得蹊跷。

木千叶隔天方回话于公婆,说着又落泪。公婆、姐姐以为千叶未能完成托付愧疚,连忙安慰。

千叶数天来心境不宁,总思及小芳之事,愈想愈悲,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竟然又暗哭了几回。转而又思及小芳“女人嫁人等于是重新投胎”一句,这话说得如此扎实到位,真配得上小姑子一贯的做派,又觉得好笑。

3、

丁主任这一病,再加上小芳与网友同居之事,给丁家笼上了阴云,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出的,却是人人心里了一份重新打开的账本。只有丁勇,正值“世界杯”之际,忙得无法分神。

周末回到家,丁勇千叶两人诸事不和谐,关于开窗子,关于晚上开灯看书,关于客厅里大着声看体育频道,千叶独在一张床上躺着,愁闷沉淀于心。千叶近来又一次听到了丈夫说:“为什么非要我管?我不管!”这一句数年来听惯了的话,这几天里突然变得刺耳。

对于素习品度纸上语言、沉浸于玩味诗词的千叶来说,品度一个人的言语用词已经成为她潜意识的习惯。在她的思维里,一个人的语言甚至语气、声音反映了他的一切,由言度人大有道理。

而南建设和丁勇两个男人,偏执言语的两端,在千叶听来连音色也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原木撞墙,墙要倒,木要损;一个是黄木锤击罄,有韵有腔。单为语言,这两个男人之间不存在选择,可是,生活怎么会单单只是言语。

千叶久己习惯在家中无声依惯例、按轨道运转生活,仿佛唯恐一时运转不周,让丁勇发出言语之声来。而闻建设音,如亭内临风,水边沐月,建设言语所涉,又大都为千叶所知所喜,与建设对语,如游人生,探古今,洞幽微。低言密切处,如彩蝶伴飞,鸟儿啄羽相鸣;朗声斗智时,诙谐妙生,如鸿鹄接翅,随形相依,若鹰击长空,远远相对,各领一片智慧的逍遥与高远。这种言语或者是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其自由与快乐,显得与丁勇的相处是这样生硬。

千叶与丁勇婚姻的幸福,在儿子晓非一周岁以后,比孩子学会走路的速度更快迅速向后荡去。千叶中了语言的蛊惑!

全球气候转暖,北山的夏天却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酷热,艳阳照着,依旧是四下里透着风凉,像中年之后的那满怀爱情的心,像那一场已然错失的爱情,纵然是真心深意,但四下里渗进风凉,边边角角的受着牵制,总也热烈不起来,总也无法点燃;只能是长长久久温厚着,等到年老,这一场温厚怕是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没有战争、没有****,没有敌人,没有疾病、甚至没有贫困,这样的太平盛世里,为什么会活得如此痛苦,为何会生活得这样悲伤!

这摆不脱,剪不断的思绪,精神与感情世界里的舞蹈,谁可为伴;尘世一生,多么不甘心这样无牵无挂的离去。心灵越是迷茫无寄,就越是要寻找,那执着的寻找就像是在原始森林里行走,那太多的纠缠,太多的阻力,太多的凶险。

无聊赖中,木千叶独去笔架山闲走,笔架山,在千叶是久违了!漫步登上山来,还是旧时的山道,每一个转弯处仿佛还有当时的牵手,当年的笑语。山上可以俯瞰全城,北山已远至眼光尽头,回望岁月里渐渐扩大的北山城,千叶已将二十年的岁月留在了北山,奇异的是,回望这过去的半生里却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建设。满山满城的边边角角,那些一同去过或并不曾一同去过的地方,只有建设一个人的笑语;浮目全城,那样熟悉、亲切的却是建设,并不是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丈夫和儿子。记忆怎么会这样不忠实于现实呢?

公公的病偏偏就在“世界杯”之际,千叶似乎在为此叹息;丁勇的做法,让千叶心中里有了一个巨大的块垒,道不出,消化不了。

一个健康的身体,体面的身份是无法让千叶真正产生爱情的。千叶很清楚,丁勇作为一个成人的意识尚未真正唤醒,他生长到一个男子的性觉醒阶段就已经全面停止了生长。丁勇不牵动神经的爱她,也不会牵动神经地爱上别的女人,就是爱上也只是浅层次的需要。

她因此似乎把他看透了,看透一个人,内心的感觉是那样的空茫,仿佛连同一件赝品也打碎了,或者一场极愿意相信的迷信被解除了。看透现象之后,一切皮相就不存在了,其本质显露无疑。看透,是一种觉悟,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悲哀。

千叶越走越虚弱,越走越孤单。

夕阳只剩了半个,千叶突然看见了一丛蓬勃灿烂的黄菊,野菊花只有一线根抓着悬崖,而朵朵黄花,全然悬空绽放。

山脚下回头再望,更见那一丛野菊的处境之险要。那些怒放的花儿啊,不知道自己所寄身的凶险,依然开得这么傲然,这么鲜艳。

天将亮时,千叶的梦还没有结束。

千叶又一次梦见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眼前只是一片大雾茫茫,千叶独自摸索着走在一条小道上,要赶回母亲家去。在一处极为陌生的悬崖窄道边,听到有车声响,千叶赶紧往路边躲,但是车停下来了,有一个男子向千叶走来,千叶努力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那个男子模糊的身形,那个男子毫不迟疑将手触在了千叶脸上。千叶大叫:“你走开!我的眼睛一会儿就看得见了,你快给我滚开!”

“千叶,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建设。”

“怎么会是你呢!建设!”而眼前的男子一下子变得的确就是建设,单单是那熟悉的感觉就一定是建设。他一下就将她抱在怀里,在悬崖边的道上坐下来。

“建设,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

“这里是我奶奶家。”

“骗人,这是我回家的路。”仔细一想,这里似乎又的确是建设奶奶家。

“建设,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千叶好难过,好哀伤。

“别怕,有我呢,我送你回家!”

建设百般的抚摸她,那是爱人的抚摸,是千叶曾经熟悉的抚摸。千叶在建设怀里,建设

就坐在悬崖边上。

“你毕业了去哪里呢?”好像他们还都是大学生。

“不知道。”这时千叶想起她好像已经有了一个单位:清川师院。

“你呢?”

“我恐怕得下乡去。千叶,我们在一个地方工作好吗?”

“好!”她还是如同当年一样毫无犹疑的回答。

千叶一点不想推开他。千叶担心起身边的悬崖,窄窄的道上,她听得见从脚边驶过的车声,人声。

“建设,我听见有好多人,你怎么敢这样!”

“别怕,我会送你回去的!”建设的身与手还是恋恋不舍。

四周全在黑暗中,四周只是一些嘈杂模糊的声与风,只有一个建设在身边,千叶什么也

看不见,却仿佛能清晰看见建设灰色的袖口,他手上的经络,看得见他熟悉的面容。

一阵轻风拍打着纱窗,千叶还柔软在建设怀里。

千叶醒来了,眯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看到了室内的陈设。只是在想,自己怎么又梦见眼睛看不见了呢。

将醒之际,千叶哗然一下将建设的体温,建设的抚摸迅急的隐藏保存了,保存得那样深切隐密,以后,也许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想不起来了。

千叶仔细的在搜索着梦的记忆,想记下梦境。为什么总是要执着地写下一个个梦境呢,是要拿给建设看么?可是,她如何能再有机缘向建设说梦,让建设再解析她的潜意识。

那些年建设正在看《梦的解析》,而千叶正做着许多精彩离奇超乎想象的梦。在恋人热切的眼神里讲述梦境,在诙谐的解析里嘲笑她的潜意识。南建设一本正经的说:“把你的梦境写下来,整理出来,我要用。你的梦太精彩了,有些我解析不了,我得亲自问问那个弗洛伊德去。”

“想拿我作例子,你等着吧!”

言虽如此,记录梦境的习惯却渐渐的开始了;分手后,千叶闭口不再说梦;岁月如流水,

千叶再也追究不清里梦里情景,梦境远逝为一片模糊。

爱情,于千叶来说是一剂暗暗服过的毒药。

爱情,只有空缺的时候,才显示出它在生命中真实、深刻的存在。

十字街口,那个盲眼的老人还在烈日下拉二胡。千叶好多次上街,都看见那个盲艺人,那二胡的技艺只不过勉强成一些曲调。千叶给他一点零钱,又递给他手里一块蛋糕;也许是千叶的多余停留给了老人希望,老人说:“啊呀,你能不能在这周围给我接一点点水来?我渴得恶哩!”

车来车往的十字街头,哪里有水呢。老人失望地“噢”了一声。

一刻,千叶将两瓶矿泉水递到老人手里。

老人又问,“这是什么!”

“矿泉水,只有冰镇的,你等会儿再喝。”但是老人急切地摸索着瓶子,千叶便帮他拧开瓶盖。

老人将瓶里的融水喝完了,摇着冰块。

“不怕,不怕的,可是把我渴坏了!还是刚才那个人吧,好人啊!”

“你怎么回去呢,十字路口你怎么过?”

“到晚上有人来呢。”

“你的亲人么。”

“不是,是一起的。”

“你的家人呢?”

“没有,哪里有那些些,什么也没有。”没有悲切,只是平淡的诉说,还在急切喝着瓶里一点点消融的水。

“眼睛是?”

“胎里就带来的。”

“那,谁来照顾你呢?”

“先前有父母在,父母走了十多年了,就我一个人。”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南边来的,来了好几年了。”

胎里带来的盲视,从来就不知道世界的形与色,将来也不能知道。

千叶又想起自己眼睛看不见的梦。梦里是一片灰白色的昏糊,此刻,千叶仔细看看街边的景物,才能确信自己是看得见的。

建设不能回养羊场,不能让白美丽知道他在省城,被困省城的生活无限孤单。建设原想着总可以在省城找个临时工作,或者瞅个什么商机,但发现自己全无心情,环境的隔离更加剧了内心的孤单,好在女儿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建设不便将自己的焦急心情带给女儿、小弟,每天唯一可去之处竟然是书店,公园。

无论富足还是贫穷,忙碌或清闲,建设都难以消除内心的寂寞。心深处的清寂落寞如同风一样时时袭来;寂寞像一条冰凉的小蛇,爬行在黑暗的角落,丝丝冰凉;寂寞有时也像一只灰色的猫,静静地卧在手边,有一点孤单,还有一点暖。

阳光穿过窗户,照着前来买书的女人年轻的脸,年轻的手,建设好想有这样的一个女人陪着,一起挑挑书,一起在大街上走走,与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建设的内心才会安宁。

初夏的阳光也一定穿过302室的窗户,照在她的手上;上帝生她静美如玉,一双手,是一对白蝴蝶,飞在他的眼里,停落在她的膝头。

卷起竹帘,两把木椅相对,他曾经坐在她身边。椅子扶手上她的手几若白玉,手指上有光芒闪烁,那是胜过任何一种宝光的生命之光。她的手离他太近了,多想握一握她的手,是冰凉如玉,还是比玉更软更暖;那双手曾经如睡鸟一样栖于他的掌中,任他轻轻抚摸。

阳光下,她一双素手上写满了手语,她的手语是一首无声的音乐,失聪的他完全听得懂。她手指一个细微的变换,建设都能知道它的语言;手若柔荑,表达着心灵中最轻微的风,建设只能读懂千叶的手语,而且建设确信他的理解一定无错。建设不是只认识千叶一个女人,肌肤之亲的也不止妻子,建设却只懂得千叶的手语,别人的手上没有语言,别人手上的语言,他看不懂。

那一种温柔、深致、缠绵,只有当千叶出现在眼前、心里时,才唤起这深层次的情感。那一张温柔可亲的脸,那一张脸是悦人眼目的娇容,在建设心里是熟悉到亲,那张脸仿佛总在他赤祼的心上磨蹭、移动。然而,每当情到浓时,两人又只剩下了高尚与衿持,一刻的凝静,也急忙以别言差开。建设忘了自己长着手,只令一个男人的血在体内百回千折,荡气回肠。

怎么会是这样呢,建设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

眼下,被困于省城,事业、生活被撂置,建设深深恼悔!如何解围,要不要付了那讨价还价的20万,让自己自由呢?然而,那付的算是什么钱啊,想一想要付出的钱数,叫人心疼;那付钱的缘由,更叫自己恶心!

4、

小镇的生活是一锅浓浓的粥,时时温热着。中秋节到了,婆姨们又忙开了做月饼,分送给亲友邻居尝。秀禾已经有好几年没做月饼了,今年也打算做些,一者还这几年的人情,再者捎给娘家妈存在瓷罐里当点心吃,大大喜欢甜食。拿了自家的油、花生、芝麻、糖、几十斤面到镇上专门烤月饼的摊子前,几个要好的婆姨在师傅指点下,忙活了几个小时,就烤出了一大盆月饼。

秀禾还是下意识地数了数月饼,便知道了一个月饼大致能摊多少钱,比市场上同等的月饼又便宜多少。从前,这样的芝麻账是和建雄一起算,是算过了再细说给建雄听;从前那斤斤计较的生活那样亲切,从前的生活是那密密麻麻一针一线也跳不过的沉重,那沉重里有深刻的记忆,更有心深处的暖;从前的生活,是建雄坐在她的眼前,一气吃下一大碗面条,放下碗说:“不好吃,没味。”人间生活的香暖,便是那再也简单不过的有夫同食。秀禾对着还热乎的月饼,一时没了兴致。

因为做月饼,让秀禾的手有了些湿润。秀禾的手早被风撕开了口子,被树枝划出了疤痕,全然像妈当年的手一样粗糙,干涩,秀禾自嫁过来,这几年里才真正作重劳力。秀禾坐在沙发上,往手上涂蛇油护手霜,抹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一下就能将手抹到以前一样光滑似的。

渐渐的想起另一双手来了,那一双下意识的十指交叉的手,是韩建兵的手。建兵,其实是个可怜人呐!

秀禾左想右想,都觉得给建兵两包月饼没什么不合适,给的时候也是尽量大方,只说是自家做的,油呀面都是真材实料,火候又足,吃着放心。

秋天了,树林里阳光照着的地方还有热意,背着阳光却明显的冷了,秀禾忙完活应该回家去了,却还是坐在一棵横倒树桩上未动,好像连这一丝凉意也一时离不了。一只蚂蚁越过鞋袜在秀禾腿上爬,秀禾随手拍了一下,见一只小蚂蚁掉了下来。

那么小的一只蚂蚁都让秀禾拍死了,秀禾何苦呢,它能咬得到秀禾么?蚂蚁,太小了!

秀禾怎么就想起了那年高中毕业,一位从未说过话的男同学给她的毕业留言:三年来,校园里,教室里留下了你刻苦学习身影,你就像一只小蚂蚁一样勤勤恳恳,不知疲倦。秀禾记得她还在笑他这个比喻真不合适。

地上有无数的蚂蚁在爬,看它们那寻寻觅觅、匆匆忙忙的样子,像是在进行着极重大的事业。秀禾突然觉得那个不雅的比喻是多么贴切!忙忙碌碌的那些年、那些事,秀禾还不就是那一只忙忙碌碌的小蚂蚁!如果不紧紧扣着地,不拼命扼住失败的命运,秀禾今天还在能坐在这里看蚂蚁吗!

蚂蚁为什么要如此匆忙不知停歇地爬,是为蚁穴里更小的蚂蚁吧,是放不下眼里所见的任何一点用的东西吧。秀禾舍不得儿子,舍不得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南家店,更舍不得黄河岸边的亲生父母。秀禾越思量越觉得自己渺小,比那一只小蚂蚁还要小,好像要小到尘埃里去了,这无边无际,千难万难的生活啊,叫人这样不忍舍!

山梁上没有人影了,秀禾轻轻抖掉衣服上的蚂蚁要回去,却见建兵从坡上赶着步上来了。秀禾无论走到哪一片坡洼,建兵都能找到她。

韩建兵今天生了气一样,像是秀禾欠了他什么,上来一句话不说,只在秀禾手腕上用力一拉,秀禾就瘫坐在了地上。

“坐下歇一歇,谁还能把你吃了!”

秀禾知道,是需要谨慎斗智的时候了!

“我还没喂猪呢!”

“就说两句话,就让你那宝贝猪等等吧!”

眼边这个干瘦的男人,瘦得像要着火了,瘦到了叫秀禾讨厌、害怕的地步。讨厌,是因为那着火了的眼光,通身那一种着火似的感觉。秀禾想摆脱这一团火,却又在极力引诱这一团火,点燃这一团火;秀禾想搂这一团火在怀温暖自己的冷肠冷肺,可是秀禾讨厌极了。

秀禾爱的男人是那高大的身架,有楞有角俊朗的脸,是那黑黑的颜色,是那腹与胸一样平,是那脊背宽的足以擀面,胸膛丰满得足以当墙,胳膊粗得能当枕头。这样的男人秀禾有过,这样的男人和秀禾生过儿子,这样的男人就只有建雄。如今建雄不要她了呀!秀禾的世界里,再没有一个男人能像建雄那样让秀禾熟悉、自在。

“秀禾,我,我看见你太亲了!真的,太亲了,哪儿都亲,连耳朵梢梢上的绒毛都亲!你无法相信我的话,不法相信我的心,可我心里就是这么感觉的!”

秀禾万没有想到建兵会是这样,他温柔低沉的声音再没有打情骂俏,没有装作是无意的磨蹭,手在她的身边,却是双手交叉自束;秀禾更没有想到还会听到这样的话,被人疼爱的感觉仿佛通过这个男人的语言传递到了她的肌肤上,传到了她心里。秀禾泪眼汪汪,要撑开眼睛才能将眼泪咽下去。

咽下泪,秀禾在想,身边的男人是一个点着了导火线的炸药包,一句话、一声叹息、一个停顿都不敢错。这一场相逢,要按着秀禾的愿望来,而不是按着这个已经点着了的男人的心意来,就步步如履天桥,错一步秀禾就输了。秀禾输不起。

“我不要人心疼。我自己能心疼了自己哩。”很淡的话。

“秀禾,你活得不难受,不别扭?你为什么要活得这样别扭?我有哪里不好,我看着你,可难受哩!”建兵一下拉住秀禾的手,千捏万摸,伏身在秀禾胳膊上狂吻,一扯一推间,秀禾已经被建兵搂在怀里。

“你敢动我!”秀禾怒目如电,浑身的力量都在喷张,鱼死网破的气势。

“秀禾,不要这样,你不要往死里逼一个男人,你不要逼我,伤我的肝化哩!难道我会强迫你么,我不会;我在你眼里再不济,我也不会;我总要等到你愿意,我就是想抱抱你!”

双方渐渐减退了剑拔弩张的力量,秀禾不敢再挣扎,人还在建兵怀里,睁开眼就是他脸颊上密密的胡茬。

“秀禾,我怕你哩,我怕你打我骂我,我不敢抱你!”秀禾不敢应答,身体缩作一团,让自己的形体变轻变小,小得消失了才好。

建兵的手一只紧搂在秀禾腰间,一只手在秀禾的手心里反复的抚摩,磨蹭,纠缠,好像秀禾手上粘了胶,他要把胶搓下来。秀禾的手被反复摩挲,掌心里生出一丝暖意来,脑子里也有些热,想起了在黄河畔上那个夜晚,那个调神汉在她掌心里搓压。倦意袭来,秀禾仿佛有点瞌睡了,秀禾可不能打瞌睡,可不能这么不声不响地坐一个男人怀里。

“你就应该怕!你要不怕,这世界就没章法了。”

“什么章法。我看见你亲,这就是章法!”

“别胡说了,再说我真恼了。”

“别恼,别恼,我不说了!”建兵拉起秀禾的手,放在嘴里咬:“你真不和我好,我要你的真话!”柔情似水,甚至那声音也变得柔情似水,再不是和她打情骂俏的那个声音。

秀禾的心无边的软。

“真的,对不起,我真的不!”秀禾大睁眼睛,说得很认真。

“我是真想和你好!和你一搭里过光景。你也是一个人,你到底要怎样才和我好?”

“除非南建雄死了。”秀禾冷而平静地说。

“啊,我不要建雄死,我死了都不能让建雄死!我舍不得他,我心里舍不得他。建雄啊,我恨死你了!”秀禾突然情绪失控,大哭大叫,不是建兵抱着她,是她扑进建兵怀里,扭他打他。两个人的手臂交织作一团,秀禾被越抱越紧,脱不得身了。

“建兵,你快放开我,我快要疯了!”

“我不放!”

“别动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别动,你!别动我,我会爆炸的!你知道,我有病!”

“我不动!靠在我怀里躺会儿,我不会伤害你,你安静一会儿!”

“我真累,建兵,我太累了!”她痛哭起来,泪水哗哗的往下掉:“要是我从来不认识建雄,那该多好啊,我不想受这么多的苦了,我受不了了!你啊,别碰我!我和你做不出这样的事,我会一头撞死!我会真的发疯!”

“你千万不要死,也不要疯,秀禾,你的脚底下还有个我呢!难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值,还不如一块石头让你踩着度这苦海!为什么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值?秀禾,你宽宽心,别哭了,我心里和你一样难受!”

多少伤心!秀禾还是咽不下这满腔满心的泪。

“秀禾,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好,不该招你。”秀禾抹着泪,坐在冰凉的地上,老实承认自己的错。

“你没有错!秀禾!我活在这世上见到太多的冷冰冰,对人好,永远没有错;对我好,我永远不怨你!”

秀禾身子向建兵微微倾一些,建兵这话多么知人心意,那么,他原谅了秀禾的打情骂俏。

“秀禾,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好?我敢说,你心里对我好过!”

“没有你,那段日子我过不去!我伤心得快要疯了,是你支撑了我。”

“支撑!”

“嗯。”

“我懂了,那不就是河里的石头么,我就知道我是给你垫底的!”

秀禾一跳就离开了建兵:“垫底!看你说的那话多难听,人能忘了底么!那些日子,要是没有你逗我说笑,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唉,全世界都不要我了!我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做不了心尖上的,就做垫底的也好啊,也是第一名,倒数第一名!”他紧拉她的手,示意她坐近一些。

“不要说什么心尖,听了压得我心里难活。心尖那么小,上面能放得下什么?”

“秀禾,还记得我给你治病么?”

“我病好了!”秀禾扭头一笑。

“我还想着永远给你治病!再给你跳一次大神。”

“你等着!你就盼着我倒霉!”秀禾心里,突然觉得亲切,就像他是最好的朋友。

“我哪里会盼着你倒霉!那一年,在三嫂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眼睛里带着事,你眼睛里那水深火热的样子,一下子就让我心里非常难受!我一下子就非常同情你!虽然我知道你是怀疑、审问我的意思。那时候,你还很年轻,脸色也比现在好。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第一次遇见的是你,我花钱买来的那个媳妇是你,我一定要把你看得死死的!好好的感动你,求求你千万别离开我!”

秀禾听着,晕晕乎乎的仿佛瞌睡了。秀禾由建兵拉着手,靠在他肩头,心里又懒又软,却没有一点的爱意。

秀禾麻木地坐着,任他将她的手捏了又捏,只是在心里想着:什么也不能给建兵。

“秀禾,你知道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没有过婚姻的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是把自己单厢情愿看下的女人当成了活着的全部!”

秀禾紧张得不敢呼吸。

“我就是这个命,我看不上的女子,我从心里看上的女人,都在心里有了别人,我怎么都留不住!”声音一下沉郁得要下雨。

“建兵,别说了,人活下太难了!”

“命呀,我这个野桥畔的神神,让你这个二郎山的女子给破了!把我的好收入也误了!”建兵将秀禾的手一把撂开了。

“你呀,只有你我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神没有鬼!你做上一件正经营生,款款的活人!”

“秀禾,你知道你有多么好?你真好!”

月光下,建兵的气息还在秀禾脸上:“下了这道坡,咱俩这辈子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手拉着手了?”他拉着秀禾的手,像个痴情的少年一样轻轻摇着。

秀禾的心在软软的摇移,一声不出。

“今天,你胜利了,韩秀禾!”

“什么,什么胜利了?”

“你心里知道,别装了!秀禾,不是只你一个胜利了,我也胜利了!你不要只把自己想得那么高,那么好,把别人想成动物,别人也是人!”

“我知道!我从来也不想只自己一个胜利。”

还拉着她的手,还捏着她的手心不放:“秀禾,你知道你哪里最惹人心疼?”

“哼——”半为生气,半为拒绝,这不又倒回去了吗。

“你知道心疼人!”

秀禾突然就抬头凝视他,眼前的男人,在月光下脸上没了皱纹与粗糙,眼前的男人就与她脸对着脸,鼻吸对着鼻吸,如同秀禾一样的弱小可怜。秀禾一刹那身子微微一倾,仿佛是要拥抱他了。心头涌上万般酸涩,嘴一绷,却抽身跑了。

“秀,秀禾——”

月光下,那个影子跑得太快了,一下绊倒了,爬起来又跑了。

韩建兵僵立着,目送那个影子上了坡;是什么挡住了视线,一抹,泪水流到了嘴角。韩建兵半生的空怀里,抱过女人了,亲过了,抚摸过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像建兵自己一样可怜、可疼的人。

秀禾才推开屋门,隔壁屋里就传来婆婆的声音:“壶里有热水哩,饭热在锅里,秀禾,要不要妈过来照你?”

“不要,妈,你睡吧。”

秀禾终于来例假了,是淋漓的黑血块。秀禾钻进被窝,一身是暖,一腔是涩。睡着了,还像晕车一样,仿佛是谁抱着秀禾。是建兵吗?不,是建雄,建雄厚实的身板包裹了娇小的秀禾,那厚与暖,将秀禾包裹得严严实实。秀禾啊,成了一根温暖的肋骨。

5、

八月的阳光如一川干爽的水,坦坦荡荡透过玻璃窗,透过开着的门扉一直照在千叶办公室后面的墙上,满满一房间的阳光,千叶还是挪挪椅子将自己置于没有一点遮挡的阳光里,腰身与肩膀是这样的享受这阳光,心也享受,眼也享受。

北山的阳光,坦荡、温暖、充沛,在千叶眼里像是一个深情的中年男子;像是那任意说着方言,在她面前目光温暖的南建设;像打开门扉共话的时光,那个与千叶大方谈理想,说事业,轻点时世的南建设。南建设正化形众生不可见,众生不识的形象来到千叶身边;思念,这牵肠挂肚,牵引神经的一种情绪,正超越了物质的羁绊,借助于一切无形飞速抵达。

建设掀起竹帘,只见千叶一手闲搭膝头,一臂倚椅,两眼茫然,若有所思,一面清愁,无端怅恨。那神情已深深打进建设心里,便未开言,自己径直在沙发坐了,直到她转过眼神来,才问:“千叶,干什么呢?”

千叶不用醒过眼神来,也知他恰是那个叫她心里一跳的男人。

“不干什么,发呆呢。”

“那继续发吧!”

“不发了,发不出来了!”她笑了。

“你啊,是该多晒晒太阳。我常常疑心你是捂着门窗,不让太阳进来。”建设从省城潜回,未去养羊场,先直奔清川师院302室。

“哪里,我是天天开着窗子,请阳光进来呢。可是,它也不怎么来。”

“怎么?”

“因为没有晴天。”

“那是你没看见,太阳可是一个钟点也不误天天来你这儿!”

千叶得意地笑了。这就是南建设表情达意的方式,说天说地,唯独不说情,带给她那一种内心的满足,却满天满地满心胸。

“建设,怎么北山好像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别人说的话,我好像听不懂。”

“那是你就没想听人家说。”

“哪里,是人家根本就不想和我说话!”

“我还不知道你!一天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目无下尘。”

“哪个自我?”千叶笑问。

“你啊!你自己。”

“我还以为是另一个自我!”千叶还在笑,满心欢喜的模样。

“建设,有办公室多好啊,可以与你说说话,将来退休了,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想说话,哪里不能说,就坐那些树底下,土坡坡上说。”

千叶心里扑哧哧的,有一群白鸽冲天而起,飞上了蓝天。

“两个老农!”她笑眯眯的,喃喃念着。

“一世仇人!”建设的笑纹那样松弛,那样暖。

千叶抿着嘴,志得意满地笑。曾经失去了的,全部赢回来了,在某种程度上,千叶从来没有输,从来没有失去过建设。

南建设看她那得意的样儿,不由心里叹,这是一个言语就可以喂饱的女人,只要是他南建设的言辞。言语的世界里,木千叶只是他南建设的女人。南建设心里比千叶更是志得意满,充盈天地。

与知心的人说说话,已经是人生多么大的享受。

“怎么来了老是见你打字呢,写什么呢,你不会是真的在写小说吧?”

“真的又如何?”

“给你说了,你真的不要写!你那一点体力,不宜写小说。再说,当下多少小说沉溺、落套于程式化的情节编串,基本上就是一个加肥号的电视剧本,这还是好的;还有更不堪的不宜上屏幕的所谓生活的真实,所谓小说的散文化写作。

你看看当下这些小说,其实也不是当下,自小说诞生以来,就有那二流、三流写者在编故事、在具像地描摹生活,津津乐道于生活琐事,失去情感与精神表现力的细节算什么细节么?就是一堆生活杂碎。作品连最起码的主旨都谈不上,更不用说作品会有境界,会有哲学高度。你只看那些写者的叙述基点,就老是把自己夹缠在生活里,根本就是在和生活摔平跤,还谈什么洞察生活、俯视生活;首先视角是极其低矮、狭窄的,那怎么能写出个好小说!连站在脑畔上看生活的高度都达不到,怎么谈得上写作的自由。”

“你本来是想说凭我这一点智力就别写了!你说观察生活,沉陷在生活细节里不就得了,何必“脑畔”呀“摔跤”呀,你也太北山了,一听就是从小惯于和人打架的北山野孩子!”千叶满眼只是笑他。

建设也笑,怎么就如此说话了呢,像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在说话。

“先前你在校园里的普通话都是装的!我才知道了。”

“不装不行么,当时要这么说,你就领悟不了这里边的妙处!其实,我们,咱们北山的语言非常的丰富、精妙。北山有一个词儿最妙,你知道是哪个词?”

“不知道,解不下。”千叶故意用北山话说道。

“婆姨。”

千叶一听,便白了他一眼。

“外人只听出其土,但在北山人,这个词最是满口满心腹:婆姨,从字面看来,既有婆又有姨,即是老婆,又是姨太太,一词有双意,一身皆两职。从发音看来,“姨”这个音在北山正与“泥”同音,你想一想那胶泥的感觉,又粘乎又缠人,叫人怎么走得脱。北山男人最喜欢个词:劲道,厚实,丰富,有嚼头。”

“又是你在胡说,以为我会信呢!”她支颐而笑,淡淡的欢喜。

只有心中怀爱,内心里坚信对方对她的爱,那声音笑貌、举手投足里,才会有这深致的温柔。这激情被阻,滤去了激情的爱,婉转为内心里深深蓄积的温柔,言语动态里无法然掩藏。单单看她含笑不言的虚静姿态,建设也眼里满足,心神沉醉。坐在有她的房间,才确信这世间有爱,他被人爱,他爱着这个人。彼此相隔一米的空气里,都是爱的气场。

确信心中有爱,才确信自己活着,活得完整,鲜活。

建设油然道:“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忘记那些千事万事的追逐与逼迫。今生能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

“骗人吧,用你们北山话来说,又给谁喂清米汤呢!”说完自己先笑得飞红了脸。

建设看她异样的笑,恍然明白她是想起了旧时事。也笑:“给那心肠虚弱的人!”后面一

个动词再不能说出了。往事在中年之后鲜活,千叶欢笑变成皱眉苦笑,建设也低头。

“千叶,和你说话感觉真好,非常自在,尤其是我可以用北山话和你说话,表述非常自由,我不用作任何解释!”

“哦!原来是因为你们北山的女子都听不懂你的北山话,你才不得不来和我说话。”

建设也笑,他又自由地、漏洞百出地说出了一个悖论,而千叶完全明白他这一悖论后面的全部总和。他在千叶面前表述的自由是可以说文理不通的半句话,可以在那一双秀目的照耀与消融里神思飞驰,说一大篇文采斐然的话;建设,是面对千叶一个听众的演说家。还记得与她相依对坐谈文学、谈人生。人生的雅与俗、真与空,全在建设的心里,生活从来不曾如那些时刻在建设心里眼前如此清晰、安妥。那一清二楚的未来,那无比安妥的时光;那样安闲、丰盈的时光成为建设半生的回想。年轻的建设,心思纯美、神思飞驰地怀抱着千叶,仿佛琴师抱着一把灵琴,那琴带给他多少的惊喜,那是一张自有神韵的灵琴。

“我还是习惯听你说普通话,别人说北山话罢了,你说北山话,我不大习惯。”悠悠的,她仿佛在说一个梦。

“说普通话,那需要一定的情境,现在,我说不出来了!”建设赔笑。

“意境没了!”千叶一声轻叹。

“不是没了,只是变了形式。普通话我还会说呢,没忘!”建设意深沉道。

千叶微微一笑,良久叹道:“南同学,你说奇怪不奇怪!好像我一百年不见你,还是我做什么你都知道;甚至我打算做什么,你也知道。”

建设说:“哪里敢当!若说我能知道一点什么,不过是我知道自己的不足。”

千叶望着他,目光柔软,枕臂而笑。

建设抬眼看她,一件长及脚踝的淡蓝色精梳棉绣花连衣裙,外搭乳白色针织开衫,乳白色厚底皮拖鞋,肉色薄丝袜。头发披着,蓬松地映着太阳的光晕,声音笑貌,举手投足,透出雅致、舒适。

建设眼里自在的看她,心里想让她坐得更近,想再抱抱她,可身体却一再的安静着,那样安静的欣赏她。也许,千叶是这样的宜于安静欣赏。

“千叶,咱们再去读一回书才好,坐在图书馆里,下午在白杨树夹道上走一走。”

“清川师院就很好,我才不想再和别人去争……”她突然顿住不说了。

建设也顿然无话,他如今已是身有缚,且是身被染,如何有理由作这单纯、浪漫的梦。

“南同学,我真不知道你哪里就好到那般地步!官家的女子来抢,农家的女子也喜欢你,总不至于佛门里也有个女子喜欢你吧!让我想一想你到底哪里好?女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你到底哪里好?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真想有人来告诉我,你到底哪里好?”千叶带笑漫言,步态慌乱地去续茶,眼眸闪闪。

“千叶,你就别损我了!”

“我哪里是损你呢,我是自叹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不是在重新认识你吗!”

她面上是认真,眼里是轻恨,言如美玉,字里藏讽,话里含酸,声音柔美,一层裹着一层,说得建设苦笑化作甜美笑。一言一语使南建设愉悦者,木千叶也;举手投足使建设安适者,还是那个曾经十分熟悉的女人,以至于建设忘情,想要拉她同坐,一起细说。

建设要告别,千叶迅速将茶几上一叠稿纸已经写过的几页扯下来,折叠放进抽屉。建设不解道:“干嘛扯我写过的字!难道你在收藏我的笔迹?”

千叶笑他:“你看你自己写的是什么,不收起来给我的学生看么!”建设又低首在抽屉里找,打开一看,满纸密密麻麻,横横斜斜写着:“木千叶,南建设。”有的是连成一行,有的是并列而写,还有几处是用方框将两个人的名字框在了方框内,四边又画了波浪线。横斜错乱的字里,认得出的还有“婆姨”,有“窗前谁种芭蕉树?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霖,点滴霖霖,愁损南人、不惯起来听!”零零散散,纷纷乱乱,只有千叶能知,只有自己知。建设哑然笑叹:“唉,忘了!我真忘了!”十指空张弹拨,仿佛急待抚琴。

千叶无声而笑,目光亲切、温暖:“你放心吧!我不会告发你的。”

南建设心满意足的道别;满心惆怅的不忍独自走出这一道门。

极是意外,千叶办公室里突然走来了若秋。若秋从北京归来,一是看望八十岁的老母,再者是为探千叶。两人窝在办公室里说了两天,说不尽的哲学话,文学话,生活的私密话。若秋已经念完了博士,学术论文在大刊可寻,但婚姻几近麻木,倒不是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是两人对于近二十年的婚姻疲惫到比没有还更加冰冷,婚姻成为同一间办公室里互不说话的同事,所能知道的不过是,今天你来办公了。千叶听得一句“今天你来办公了?”大笑起来。

若秋庄重、小心地问:“和那个南建设还有联系么?”

千叶双眼微闭,枕向沙发靠垫笑道:“算是有吧,有时候他会来这里谈谈天。”

“谈天!你们俩,就只谈天?”

“就只谈天。真的!”

“我又没问你真假!唉,好好的谈着地,谈着恋爱,怎么改为谈天了!也就只有你俩,真是浪漫到山顶上了。”

“哦,我突然觉得,我和他原先谈的也就是天,好象就没有谈地。”千叶长叹了一声。

“天,比地还重要!对你来说。”若秋说。

千叶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真的吗!”

送行的站台上,若秋接过行李的一霎,千叶突然觉得孤单,若秋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归。中年之后的离别,如晚秋的风,一层一层的生出凉意。

火车站广场上,千叶又看到了那个疯女人,只见疯女人一边走边织围巾,织成的围巾搭过她肩膀,又长长地拖在地上,围巾已经脏得看不了出了毛钱本来的颜色。一条漫长的围巾,疯女人由春织到秋。

6、

几天来,秀禾歪在家里闷闷不乐,那个收猪的也出奇的不再有个人影。南母百般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按婆婆的看法,儿媳和那个年轻人的意思已是八九不离十了,这是自己儿子先做的孽,南母和老伴商量了好几回,决定成全儿媳妇。来到儿媳妇屋里,见秀禾正捂在热炕上织毛裤。南母爱惜道:“就不会让自个儿好好歇上一阵!”扯古说今,委婉地把两位老人的意思说了。

“妈,我也知道建雄不要我了,韩建兵也是不错的年轻人,对我也满心热。可是,我心里就是相信不下南建雄真的不要我了!我就是舍不得建雄!妈呀,我怎么就这么贱呢!”说着扔了织针哭起来。

“娃呀,你这不是让妈跟上你难活么!妈是舍得赶你走么!我生了建雄的身了,没生建雄的心,建雄已经和人家女子都那样了,妈看那韩什么也是个好后生,又没有家累,妈是怕你耽误了你!”

“妈,我就是心里气不过,和外人说笑两句,真正要我跟别人,我下不了那狠心。”

“秀禾呀,你前世里欠建雄的吗?”

“是他欠我的,我要等着讨个说法!”

“建雄那个死小子呀!”南母抹着眼角的泪。

韩建兵再也没有出现在南家店,没有出现在秀禾眼前。虽然料到会是这样,秀禾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建兵去了哪里呢,好不容易才在南家店有了一点挣钱的门道,因为秀禾,又把他逼走了。

男女之情,当一方或双方模糊不清的爱情的可能性一旦明确结束,就一切都结束了,留下的只是一堆灰,有的尚有温热,有的连灰也凉透。

服务员小红送关梅梅夜里归去,突然被一个骑摩托车的瘦削男人挡住,指着小红的额头说:“关梅梅你给我站住!你欠我的钱啥时候还?”

小红说他认错人了,她不是关梅梅。

来人说:“你皮扒了我也认得,你和我订婚的一万块,你一毛不退就跑了,你快把钱拿出来!”

小红给建雄说了,建雄以为关梅梅会给她说这事,几天过了,关梅梅也没有提一个字。

建雄又打发服务员翠翠送梅梅回家,翠翠也说,有个骑摩托的瘦削男人挡住了她们,跟关梅梅要一万块,骂关梅梅现在回来跟他,他也不要了。关梅梅恼了,也骂了几句。那个人就呼的一声走了。

建雄听了翠翠的话,也没问关梅梅,只留了心观察,发现关梅梅竟然真有小小一片黑痣,这么隐秘的地方,谁能知道呢!建雄的心一下淡了,岂止是淡了,简直是有些恶心。

(18340 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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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的出现,无疑是地球历史上最致命的灾难。在人类进入文明之前的智人,就已经让一半的大型兽类灭亡,人类的农业开垦,使其他物种失去了栖息地,人类的工业革命造成的污染和人口的爆炸式增长更是让地球上物种的多样性开始雪崩一般的下降,人类的战争、改造、科技让整个世界都为之惊骇。于是,其他的物种纷纷联合起来,来自极地的蛮荒兽族,深渊中的远古族以及森林中的灵族等强大的种族对人类进行了讨伐,战胜了这个不断扩张,妄图统治世界的物种,并重新划定了各自的居住范围,将人类的活动限制在一块有限的大陆上,且受到其他种族的监督,这样,地球才渐渐平静下来,恢复原貌。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寓于人类骨子里的统治使命又开始召唤他们,要征服这整个世界。
  • 妆点江山

    妆点江山

    父亲威逼,母亲出家,丈夫不爱,姐姐早亡,本以为太子登基她就拥有了全世界,没想到因一场皇位之争,太子被废,慕容家也受到牵连。但那又怎样,是我的我终究要夺回来,不是我的,我争取夺过来.……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