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年。
太子李瑛住进东宫已有七年的时间了。
他从细小的竹筒中抽出一张黄纸。竹筒上无任何的花纹,甚是简单。黑夜中烛台上的一抹亮光,令他看清了黄纸上的墨字。随即,他将纸的一角靠近了明晃晃的火焰,片刻,只剩下了一团灰烬。
他用双臂支撑着整个身体,屈身坐了下来。
“拿酒来!”他吩咐道。
不久后,管家轻轻推开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太子的面前,“圣人说太子最近需要刻苦读书,不宜饮酒。”
太子李瑛立即眉头紧蹙,脸色露出不满,管家急忙屈膝而跪,将双手叠放在地面之上,叩头请罪。
此时,一个身穿黑色布衣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双手拖着玉碟,不慌不忙的说道:“太子,茶水最能消暑祛火了。”
太子与他四目相对后,他把茶杯摆放在桌上空余处。
“你下去吧。”
管家慌忙站起身,因对太子强硬的口吻感到惊恐,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几口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处,太子开口了。“你竟敢阻止我!”
男人立刻垂下了头。“属下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
“坊间早有传闻,说太子与薛仁关系密切,若此时外出,恐怕会生事端。”
“不能替老友送行,还不能大醉一场,这是何说法?早知规矩如此之多,又不得父皇信任,这个太子不当也罢!”
男人四下望了望,周围并无旁人。“这话万万说不得啊。”
太子长叹了一口气,瘫坐在木椅上,闭目思索,良久,便挥手示意男人退下。
男人闭目竖耳,双臂交叉,脚与间同宽而站,长剑竖于右脚斜后方不远处。微风带着一缕淡淡的花香轻轻拂过他的鼻尖,他睁开如雄鹰一般炯炯有神的双眼,两步化作一步来到了女佣的面前。
女佣对突然出现的人影表现得略有些惊讶,重心稍稍有些不稳,黄金白玉翡翠汤差点从碗中溢出。“将军。”
“太子正在读书,不便打扰。”
“管家说太子肝火旺盛,吩咐我把清热解毒的汤送来。”
“交给我吧。”
“可是……”女佣偷瞄了一眼亮光所在之处。
“怎么,怕我偷喝不成?”
“只是管家特地交代我,让我服侍太子喝下。”
“不用那么麻烦。”男人不想与女佣继续纠缠下去,便从她的手中抢过了玉碟。
还没等女佣的力量汇集到手指上,玉碟便从手上消失了。愤怒之余,她心中更多的是失落,但也只能就此作罢。
“退下吧。”
男人看着女佣略有些不甘心的背影,一边的嘴脸勾起了弧度,鼻腔闷哼了一声。男人一手拖碟,一手掀开盖子,将碗中的清汤一饮而尽后,将玉碟放在了石路正中央的位置上。
“秦枫!”
男人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太子的身旁。
“陪我出去走走。”
秦枫陪在太子身边已有十年,对太子而言,他除了护卫的身份之外,还是朋友,所以言语之间略有些亲近。
“不可。”
“为何?”
“今日不宜外出。”
“罢了。”
太子拿起桌上的书籍翻阅了起来,双眼直直的看着泛黄的纸张,却不知拿反了书籍。秦枫看到此举,便悄悄退出了房间,再出现时,手中提有一酒坛。
太子见状,举起酒坛豪饮一口,夸赞美酒的同时,还不忘与身旁的人分享。“好酒,来。”
秦枫从太子手中接过酒坛,饮下了一大口。
“凉夜无眠思故友,怀中抱有酒一坛,友问何时与梦眠,心中不怨愁万千,富贵日增多惶恐,唯有秦兄常相伴,路有荆棘与暗谋,恐怕无缘报恩情。”
秦枫对诗词歌赋的造诣极低,所以并不能与他一同吟诗作对、把酒问天。
女佣坐在园中假山处的裸石上,一边将枯萎的短树枝的根部折断,一边自语道:“白费周章,不知何时还能有此等机会,我得想个法子与太子独处,可是那个将军不太好对付,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太子妃……我一定要当上太子妃……”
她心想,若不是管家突发腹痛,我怎会有送清汤的机会。未此,我精心打扮了一番,连珍藏多年的香粉都用上了,可还是未能靠近太子半分。太子身旁的女佣丑陋粗鄙,而我姿色出众、气质非凡,却被分配做了杂役。若能见太子一面,我定会为妃,如此便可早早摆脱贫苦一生,家中父母也可颐养天年了。
“谁在那?”一个瘦弱的女佣开口问道,言语中略带害怕之意。
她缓缓探出头来。
“舒儿,你在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
“若是让管家瞧见你偷懒的模样,定会严厉训斥你一番。”
偏瘦的女佣急忙拉着舒儿的手往前有了几步,这举动的含义是让她快些离开此地。她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
“哎呦,是谁想要毒害与我,给我吃了这种不干净的东西啊!”
管家痛苦的呻吟着,嘴里还不忘埋怨几句,这时,他想起来晚餐时,他偷吃了一块小厨房为太子准备的甜点,其余的饭食与往日并无二般。
“我还真是贱命一条啊,竟被一小块甜品害成了这个样子……凭什么他吃得,我却吃不得!”宛如针扎一般的疼痛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的不甘心。“哎呦,吃不得,真是吃不得。”
解决了腹痛之急后,他走到了庭院处。一个家丁从他身旁经过后,他拉住了家丁的手臂,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六刻。”
“哎呀呀。”管家与话音一同消失了。
家丁对管家的慌忙举动丝毫不感兴趣,更不会注意他略有些苍白的面孔,垂着头,便继续前进了。
管家的左右腿飞快的交替着,来到了后门处的幽暗角落。
“你来迟了。”
他喘了一口大气,解释说:“偶感腹痛,让您久等了。”言语上的自责并不能表达管家内心的歉意,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道歉的动作。
“不必了。你只需把事情做好……最近太子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
“回大人的话,并无异常……嗯,只是……”
“说!”
“只是太子又犯了酒瘾。”
“哦?”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那个男人略有些疑惑,但言语里却有几分意料之外的惊喜。
“我按照您的意思,将院中的酒库上了锁,还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管家先是疑惑不解,后是恍然大悟,便急忙改口说:“大人莫怪。圣人曾下了禁酒令,小人自当全力监督太子,为圣人分忧解难。”
“自然如此。”
“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黑衣人将银票塞进了管家的粗劣棉衣中后,轻拍了拍管家的胸部,然而此举动并不友好。管家面露难色,连连点头,大多为讨好之意。
黑衣人与黑夜融为一体后,管家从后门走进庭院,快速的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此动作一气呵成,无半点迟疑,在避开仆人们视野范围之内的技巧上更是出神入化,若不是多次练习过,恐怕难以到达此等水平。他将银票放进了一个刻有花纹的木箱子中,除银票之外,还有少许的白银黄金。他将木箱子上锁后,把一块黑布盖在了上面,并且将木箱推进了床榻的最里面。
宵禁的鼓声响起之前,整个东宫便异常安静了。此时的长安城内,除了黑色,并无其它。大部分的人们在这宁静的夜晚中憨憨入睡,对于少部分人来说,却是个不眠夜。
薛宅内挂起了白布、白灯笼,使人们被悲伤包围了。曾受过主人恩惠的仆人,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薛大人能乘上浮云,飞天成仙,愿他再也没有忧愁……”
也许薛仁感受到了这一丝思念之情,门楣上的白灯笼轻轻晃动了一下。
今晚的幽月投入了黑夜的怀抱,令原本就不见五指的夜晚变得更加的黑暗。
第二日。
圣人俯瞰百官。“不知众卿家对薛仁被杀一案有什么想法?”
百官纷纷发表看法。
“臣以为应该彻查。”
“臣认为贼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此等恶事,绝非一人之力就可完成,必有接应之人。”
“所言极是。此事非同小可,或许牵连甚广。”
“臣认为此事必须严查到底,抓出幕后指使之人,所以臣请求彻查薛仁之死。”
“万万不可,此事交于他人便可,张相不必亲自前往。”
“有何不可。”
“此事太过凶险,您并没有武艺防身,若是遇上什么变故,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言不假。”
圣人轻咳了咳,堂下恢复了宁静。
“张相此言不错……”
“谢圣人。”宰相张九龄叩谢圣恩。
“起来吧……朕心中有一合适人选。”圣人停顿了几秒钟后,将后半句讲了出来。“太子嫉恶如仇、是非分明,定能将此事办理的妥妥当当,不知众卿可有异议。”
口气上的疑问,并未掩盖言语中的肯定含义,所以百官无一人敢揣度圣意。
百官异口同声道:“圣人英明。”
高力士的一句“退朝”,使得众人长舒了一口气。
寺丞张大人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来到了侍御史齐大人的身旁,行礼道:“侍御史齐大人,殿中丞高大人”。
两位大人暂时结束刚刚的谈话,纷纷回礼。
“寺丞张大人。”
“寺丞张大人。”
寺丞张大人频繁的做着张望的动作,由于摇晃脑袋的幅度略小,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开口机会。“不知两位大人对今日之事有什么想法?”
殿中丞高大人先开口说:“此次路途遥远,万分凶险,但无论调查的结果如何,对太子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侍御史齐大人附和道:“此言不假。太子位居东宫多年,并无作为,圣人此举无疑是加快了太子参政的时间。”
寺丞张大人持相同的观点。“看来,太子的地位坚不可摧了。”
三位大人同时点了点头。
除了他们之外,其他大人也在就此事闲谈起来。
侍郎陆大人试探性的开口说:“太子此去凶险万分,不知圣人会派哪位大人追随。”
中书令府台大人皱了皱眉,想了想后,回答说:“圣人英明,自会考虑周全。此事不需你我等人费心劳神。”
侍郎陆大人心想,恐怕从中书令府台大人口中不能得知其它的见解,便先一步离开了。
中书令府台大人停住脚步,远眺挂在空中的暖阳。他未能预测太子此行是吉是凶,所以不自觉的摇了摇头。
太子李瑛接到圣旨后,内心激动不已。
“秦枫,你快快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就出发。”
身穿黑色布衣的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并且提醒道:“太子忘了,祭天仪式结束后,才可启程。”
太子浅笑了几声,“是是是……准备的怎么样了?”
太子所问之事,是祭天的准备工作——搭建祭台、挑选牲口和陈设、占卜等等,除了人力、物力、财力上的投资,还有时间上的花费。
这是太子第一次操办祭天大典,所以他格外用心,精心准备,且选用之人深得他的信任,并不会有半分差错。
“已经准备妥当。”
“好,赏。”
太子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觉得略有些不尽兴,对秦枫说:“你那里还有酒吗?”
“昨日那是最后一坛了。”
那是秦枫保存了三年的米酒,若不是看他郁郁寡欢、悲痛欲绝,秦枫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舍弃之事。自从三年前染上饮酒的恶习后,太子与他经常乔装出入各种小酒馆,他也因此练就了千杯不醉的本领,但他对粗酒毫无喜爱,只是因为太子需要一个陪伴,所以他才一杯接着一杯的往口中灌入纯苦的酒水。
太子每每微醉时,便学着李白的模样即兴作诗,但酒量却不如李白,更别说品酒了。
“若是能与李白一同饮酒作诗,此生便无遗憾了。”
这句话秦枫已听过不下百遍了,他不知为何太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成熟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