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
管家端着玉碟,敲了敲太子的房门。为了方便观察太子的一举一动,所以他经常以各种理由出入书房。由于房门敞开,他很容易窥探到房内的情形。
太子继续翻看着书籍,秦枫向门口望去,与管家的视线相对时,他看向了管家手中的玉碟。
管家并未向秦枫行礼,虽然秦枫深受太子的喜爱与信任,所受恩惠自然与其他仆人不同。但管家自认为自己拥有着无上的权利,丝毫不把除太子之外的人放在眼里。不过他还是略有些忌惮秦枫的身手,毕竟这类人毫不惜命,所以他从不与秦枫发生正面冲突。
管家试探性的探出头来。“小厨房做了一些清粥,太子尝尝看。”
太子将手中的书籍反扣在桌面上,缓缓的站了起来,几步之后,便在管家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管家将一个印有花朵的白色小碗递给了他。
太子拿起汤匙,在碗中顺时针画着圆圈,接着,他将汤匙送进了嘴里。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改变,新粥品的味道并不符合他的口味。
“以后不要做稀粥了。”
管家回答说:“是,太子……那我让小厨房弄些浓汤。”
太子既不同意,也不拒绝。
“你在我身边服侍几年了?”
管家想想后,回答说:“七年了。”
“让人把那套用粗锦做的衣衫拿过来。”太子命令道。
秦枫离开房间的这段时间内,管家内心泛起了波澜。他不知道太子此举的目的,但空气中并未有杀气,应该不算坏事。于是,他安静的等待着太子的下一个指示。
太子漫不经心的抬手动作,使得管家紧张不已。
等秦枫再一次出现时,太子已经将一小碗的清粥喝完了。
“让管家穿上吧。”
虽说是粗锦所缝制的衣衫,但亮丽的程度不减,看上去很是体面。
“这怎可使得。”
“管家多年费心劳神,这是你应得的,换上试试吧,若不合尺寸,我再让人去改。”
管家一边感谢太子的厚爱,一边看着衣衫双眼放光。他从秦枫的手中接过衣衫之后,便向门口走去。
“管家这是去哪?”太子发问道。
管家面露疑惑,小心的回答说:“回房……”
他的话还没说完,太子便开口说:“不必了。我也想看看绣娘们的绣工。”
管家听懂了太子的言外之意,将粗锦放在正方形的小桌子上后,从袖口中拿出一小串钥匙,放在了椅子上,接着,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后将粗锦穿在了身上。
粗锦是成衣后剩下的布料,所以价值上已经一落千丈了,但它同锦一样舒适、轻柔。达官显贵一般命人将粗锦缝制成新衣赏赐给贴身的奴仆,奴仆看上去体面,也显得主人很有排场,是主人施与恩惠的一种方式。
太子突然觉得略有些口渴,刚刚掀开茶杯的盖子,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秦枫立刻注意到他脸部的表情变化,急忙开口说:“我去给太子沏壶茶。”
太子挥手示意他退下,秦枫便立刻消失了。
管家心想,秦枫虽得太子信任,但还不是如我一样卑躬屈膝,看人脸色讨生活。他将衣衫穿戴整齐后,抬起了头。
太子觉得略有些无聊,便将双眼闭了起来。
管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开始不耐烦起来,但他的言语还是小心翼翼。“太子?”
太子缓缓睁开双眼,上下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身高五尺,粗眉小眼,上嘴唇的黑痣证明他是个能言善道的男人,小麦色的皮肤令他看上去很健康。“管家感觉如何?”
他再一次行礼感谢。
“走几步,感受一下。”
管家觉得自己像一个杂技团卖艺的,准确的说像只猴,但又不能得罪太子,只好听从命令,往前走了两步后,又向右走了两步,最后回到了刚刚的位置上。
太子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管家刚刚准备行礼,想着赶紧离开。突然太子开口了,他只好慢慢缩回了轻抬的手臂。
“这袖口太宽松了。”
管家不知该如何回答,僵在原地,表情扭曲。若他回答“不宽松”,太子一定会觉得他不受管教,私心满满。若他附和的回答“确实”,太子一定会认为他恃宠而骄,不知分寸。他觉得这样的恩宠没有也罢。
“你觉得如何?”太子望向秦枫。
这时,秦枫端着茶水来到了太子的身边,他回答说:“甚好。”
“那你退下吧。”
管家收起自己的布衣和钥匙,离开了房间。他的背影消失后,太子满眼期待的问道:“如何?”
秦枫淡淡的回答说:“成了。”
太子长舒了一口气。
“那你出发吧。”
秦枫点了点头后,也消失了。
管家离开庭院后,他频繁的出现在仆人们的视线中,并且想方设法让他们留意他身上的粗锦,即使他不做出此等多余的行为,他们也会注意到如此亮丽的衣服。
一个贼眉鼠眼的年轻家丁不禁讨好道:“管家今日英俊潇洒,气宇轩昂。”
管家乐在其中。
“这身衣衫更是飘逸非凡。”
“这是太子赏赐,当然不同凡响。”
家丁附和着,“这是自然。”
“行了,快去忙吧。”
“好嘞,您慢走。”
管家慢悠悠的走回了自己的房中,他将房门关闭后,脱下了衣衫,摸了摸粗锦,又摸了摸布衣,两种感觉天差地别,令他开始厌恶起布衣的劣质与俗气了。他拿起袖口的一角,在右侧的脸颊处上下滑动,那感觉如同触碰到女人娇嫩的皮肤一样,他痴迷了。
秦枫到达太子所提及的那个小酒馆时,馆内空无一人。他既不想喝茶,也不想吃酒,便找了一个清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约定好的时间一到,秦枫双腿一用力,便站立起来。他弹去了黑衣上的灰尘,才走去小酒馆,左脚刚迈进馆内,身后就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大哥?”他带着疑问,仅从背影观察,此人并非昨日与他把酒言欢之人。
秦枫回过头来,竟被他眉清目秀的模样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看上去如此稚嫩、亲和。
秦枫行礼,男人回礼。
“跟我走。”
男人默不作声的跟在秦枫的身后。
过了几个小巷后,男人终于开口了,“兄台脚步可否慢些。”
从东宫到长安城内,秦枫经常选择较远的路程,因为他偶尔需要高强度的训练,所以他要求自己,在时间不变的情况下,可以从最远处回到出发的地方。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无疑是负重前行,换作体力不支的人,在第三个巷口便大喊大叫了。
秦枫选择了一条最近的路程,并且适当的放慢了脚步。
两人一路上没有任何的交流,男人甚至认为秦枫是个哑巴,因为从见面到现在为止,他从未说过一句话,连一个语气词都未曾脱口而出。
看着秦枫气息平稳、脚步轻快的模样,男人对大哥的真实身份产生了兴趣。“必定是达官显贵。”男人得出了这样的结果。要知道,普通人可不需要武功高强之人保护。
秦枫带着男人从正门走进,仆人们看到陌生人的身影,不免多看了两眼,随即就垂下了头。
男人四处张望,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嘴巴也不自觉的张大。“这到底是哪里啊!”他心中呐喊道,恐慌的情感大于激动。
圣人禁酒令下达后,将守卫也撤掉了。若是在此之前,男人应该比现在更吃惊吧!
迄今为止,这是男人见过占地面积最大的府邸,虽然装饰很普通,但物品种类繁多,花园、小湖更是应有尽有。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整个府邸略有些不合适,因为此地宽阔、广大。若不是有秦枫引路,男人一定会失去方向感。
秦枫将男人请进书房。
男人扫了一眼周围,那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没有金银制作而成的装饰物,与平常人家的桌椅无不同之处。
秦枫又做了一遍“请进”的动作。男人抬起了左脚。
“太子,他来了。”秦枫淡淡的说道。
太子从房间的最里面走出来,一想到要与好友不醉不归,便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太子!男人差点喊出声。
原来身穿黑色布衣的男子不是哑巴!
这里竟是太子府邸——东宫!
令男人惊讶的事情不止一件!
回忆起第一次与太子见面事的场景,男人不禁后背直冒冷汗,心想,还好自己的行为举止无太大的逾越,否则就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恐慌的心情压抑住了他内心的虚荣心,所以完全忘记将此奇缘说与他人听,更别说添油加醋了。
“小弟。”太子的轮廓渐渐清晰。
“草民拜见太子。”男人见状立刻跪在地上开始行大礼,不敢与太子直面。
“快起来。”太子连忙搀扶他。
“昨日不知是太子,小民无意冒犯。”
太子见他与自己生了嫌隙,略有些失落。“原以为小弟会略有些不同……这里并无外人,不用如此。”
男人弱弱的开口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
男人抖了抖肩膀,将身体上的僵硬感一扫而空后,恢复了自然的神态。
“大哥。”男人问好道。
“小弟。”太子回复道。
秦枫仔细观察着男人,生怕他做出什么威胁太子安全的行为,但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其它的目的,且一脸真诚。
太子将男人请到座位上,男人毫不客气的坐到了与太子距离最近的地方,然后,拿起茶杯豪饮了一大口。
太子将自己桌上的糕点递给他。“尝尝这个。”
“看上去就很精致呢!”
太子附和的笑了笑,并且递给秦枫一块相同的绿色糕点。
男人接过后,咬下了糕点的一角,仔细品尝过后,露出了享受的表情,鼻腔也情不自禁的发出声音,入口即化的香甜感觉,牙齿丝毫没有负担,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美味。他最喜爱的“清乐斋”的糕点,与之相比,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让家丁把晚膳送到书房来。”
秦枫点头回应后,走向了门口。
“多弄些小菜。”太子补充道。
秦枫又点了点头,看太子并无更多的指示后,大步离开了房间。因为他并未对男人完全放松警惕,所以他要快些回到太子的身边。
仆人们接到命令,便张罗了起来,根本没有时间怀疑太子突然胃口大增的原因。达官显贵的主人家,自然会有一些特殊的癖好和脾气,所以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最为重要。
“小弟,除了吟诗之外,对画画有兴趣吗?”
“并不了解。”
“下棋呢?”
“同样不了解。”
“那你平日都做些什么?”
“日头初升之时,便帮父亲处理牲口,傍晚之后,便游走于各个酒馆。”
“令尊是?”
“屠夫。”男人补充道:“最出名的屠夫,下刀恰到好处,如庖丁解牛一般利落。”
“那小弟可有此本领?”
“未有……我不喜屠夫的生活,不肯接受家父的教导,所以此本领可能无人继承了。”
太子未在他的言语里听到遗憾、后悔,反倒有自嘲的意味。“不知小弟有何志向?”
男人放下手中的糕点,一本正经的回答说:“我想入朝为官,为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志向。”
“可我既不能文又不能武,此志向难如登天,只不过是天方夜谭而已。”
太子宽慰道:“男儿志在四方,自有用武之地,贤弟你又何苦妄自菲薄呢。”
男人想了想,觉得太子的话有几分道理。“此言极是。听太子一言,胜读十年书。”
此时,秦枫的身影出现在太子的视线中。两人四目相对,太子便知他想要表达什么。
男人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太子觉察到他狼吞虎咽的动作趋于平稳,不禁问,“茶凉了吗?”
“还好。”
“那是味道不好?”
“非也。吃急了而已。”
秦枫被男人莫名的戳中了笑点,但他的笑容比太子要轻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