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不如意，哪怕是看起来最光鲜的那一个。他或她之所以光鲜，是因为从不见人就诉说自己的难处，这也是一种体面。
——锦欢专栏《女子说》
晓峰坚持要锦欢去报警，锦欢按照他的意思办了。一个胖乎乎的警官漫不经心的在电脑系统里做录入，然后说到时候调查了监控录像会联系她，让她自己这段时间小心些，最好不要单独去人少的地方。这些话毫无实际意义，本来锦欢也不指望他们真能帮上忙，道了谢，立马走人。
当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郑青时，对方并没有惊诧的表情，也没有表示出担心，锦欢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听。郑青的冷静，像一把双刃剑，大多数时候会让人钦佩不已，有时候又会令锦欢失望，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自惭形秽。那样强悍的理性，会让所有感性都显得幼稚渺小，使人羞耻于喜怒哀乐的表现。
郑青的双手仍然在不停的翻阅着文件，又好像不是在看那些文字，只是为了让房间里有点儿声音。
“你知道——许小蕙在牢里自杀未遂，正在保外就医……”她吐了半句，后半句被咽了回去。
锦欢吃惊地看着她，脑子里嗡的一声，进入了真空状态。本来想开口问为什么，但嗓子已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郑青的眼神并没有回避，小心翼翼的陈述着经过：“她把牙刷磨尖，刺进了肚子，还好狱警及时发现。”
锦欢依旧呆呆的坐着，她想不出任何理由许小蕙要这么做，唯一的解释是不可救药。
“哦，怎么不晚点儿发现呢？”锦欢半咬着嘴唇，自言自语。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什么？！”郑青卡在办公桌后面的身子使劲探向锦欢一方，杏仁眼里有若隐若现的惊恐。
锦欢反而恢复到极其平静的语调，眼神看向窗外：“是啊，她自己想死，我们做这么多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一了百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郑青把文件一砸，那声音说明她现在手上应该被磕得通红一片。她的沉默蕴含巨大的力量，两眼努力在视线中寻找锦欢的眼睛，终于找到了，锦欢的眼睛里有疑惑、有失望、有惭愧，有紧绷过后的全然懈怠。这一切，郑青都明白。她把背直挺起来，一边收拾文件，一边说着：“明天你跟我去一趟医院，就说是取证，顺道看看她。”这话像是命令，锦欢没有反驳，倒是抱着一种要去临终告别的心态。
当天晚上，她回到家，一个人偷偷喝了一整瓶红酒。上一次这么放肆，是因为跟邵元成分手。
高脚杯里那猩红的液体，先碰到舌头，味蕾被彻底唤醒——苦涩、酸楚、甜蜜，一阵激情的缠绵之后，滑向喉咙，变成了冰冷与火辣的碰撞，造就出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情感。锦欢心底冷笑了一声——一切都没意义了。对手的威胁、男友的不解，这些都算不上什么。许小惠的自我放弃，到底给了她致命一击。牙刷都磨尖了，她是计划了多久？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把许小惠拉起来，对方却每次都在关键时刻掐灭掉希望。锦欢想大哭一场，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被单窝得皱巴巴的，锦欢躺在上面，身体蜷成一个婴儿的样子，那种无力感带来的悲哀从头皮发梢一直蔓延到脚趾——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郑青警察押解犯人一般，把锦欢拽去医院。
许小蕙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儿。雪白的床铺、雪白的帘子、雪白的病服，整个空间都是冷漠决绝的。有生以来，锦欢第一次觉得白色是如此刺眼，刺得她每个毛孔都收缩起来。她依旧穿着上次那套压箱底的西装，樟脑味儿已经被消毒水的味道盖得严严实实。她不说话，只是在一旁站着。郑青好像问了许小惠为什么要自杀？但答案她没听得太清，无非是一些陈词滥调：“我不想再连累你们”，“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软弱者的最佳借口。
郑青朝她使了个颜色，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左腿稍稍换了个姿势，继续站在帘子旁边。照例安慰要好好休养之后，她找不到任何话跟许小惠讲。各种情绪纠缠在一起，黏住了她的神经。
从病房里出来，锦欢和郑青并肩走在走廊上。虽然一大早医院已经热气腾腾的景象，她依然能听到郑青那亚光羊皮金属色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磕出的清脆声响，正好和着她心跳的节奏。
“我们还要帮她？”锦欢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为什么不？”郑青突然转过头，手死死攥住包上的环。
为什么不？这还不明显吗？当事人自己想死，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锦欢甚至有那么一刻想：许小惠真死成就好了，大家都不用忙活了，所有人都解脱了。她跟何晓峰就不会再争执了，郑青也又可以去接赚钱的大案子了。她竟然会为一个生命的终止而雀跃，在心里她又悄悄把自己鄙视了一番。
“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没想过好好活。”锦欢寻了个委婉的说辞，她在等着郑青的答案。如果英雄所见略同，她就马上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重新做人。但郑青没有反应，杏仁眼里透出慑人的光。
“我是说，上诉照样进行，但一切听天由命吧——”她胳膊往身体上夹着，快步往前走，思维却退让一步。
郑青突然扬手拽了一下她的胳膊：“你怎么搞的？！”
这一拽力气太大太突然，锦欢近乎整个人都被扯了回来。这样的肢体表达，必定出自极度愤怒的大脑。锦欢不做声，呆呆的看着，看到的是另外一个郑青。这个郑青专横、强势、紧张得让人窒息。好像平时所有的优点，都极端的跑到另一头，成了缺陷。
“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想好好活？你怎么知道她那该死的亡夫家里就没威胁过她？！你怎么能理解一个人要痛苦到什么程度才会去寻死？！”她嗓音尖锐起来，嘴里有热辣的气息，“这个事情，我一定要办到底。你愿意帮忙就帮，不愿意我也绝不强迫。”说完一个人急匆匆走掉。
锦欢哑然，看着郑青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她完全想象不到，此刻的郑青正在被回忆灼伤。
父亲自杀的事为郑青的青春期蒙上一层灰色。她后悔那天放学没有按时回家，要不父亲就没有机会跑到屋顶把刀捅进自己身体。虽然别人都说他得了抑郁症，要寻死，迟早是会死成的。但如果不是生意伙伴的陷害，律师的见死不救，法院的不公判决，他如何会跟抑郁症沾上边儿？归根究底，父亲死得冤枉！从那时候起，她就立志要做一名优秀的律师。
部门调动的手续已经签到唐钧那里，锦欢闻讯，在走廊上来回跺了十几个来回，挨到下班时间，还是敲开了唐钧办公室的门。
“小吴？”唐钧看到她时，有些吃惊。他这办公室，平时除了几个副总会来汇报工作，或者他要召见谁，很少有编辑主动找上门来。他猜到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事吗？”他起身，示意锦欢到喝茶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开始动手烧水、拆茶叶袋。
“不用了，唐总，我来就是想跟您说，调动的事情，可不可以缓一缓？”锦欢乖乖坐下来，身板直直的，又像是随时要准备离开。
“是你那个读者的案子还没完结，不放心？”唐钧抬眼望了她一眼，继续摆弄着白瓷杯。
听到这话，锦欢心里咯噔一下——到现在，她还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再去帮许小蕙。“其实，我一直在犹豫，有没有必要去文体部。”
唐钧一听，手顿了一下：还有年轻人不想去马溯明手下干的？！
“唐总，文体部精英那么多，也不缺我一个，是吧？”
对方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给她斟了第一泡茶：“来，尝尝，蒙顶甘露，不算顶级，但我本人特别喜欢。”
锦欢抬着小巧的茶杯，仔细抿了一口，唇齿留香。
“怎么样？”
“嗯，很好。”她放下茶杯，准备言归正传。唐钧却先开了口：“天下名贵的茶那么多，自己喜欢就行，跟着心走。”说着，他指指自己的心。
锦欢会心地笑了——这个男人才是明白她的。
“但是，如果你是怕压力大，而不敢去，那我就要批评你了！”唐钧一副长者的口气，“年轻人，应该多接受挑战，不能犯懒。”
“我知道，但我真的还没想明白自己要什么。”锦欢一脸恳切地看着唐钧。
“那就想清楚了再说吧。调令我可以暂时不签，但愿在我走之前，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唐钧要离开？！为什么？
锦欢完全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唐钧在报社老总的位子上坐着，主抓经营，却并不十分如意。照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意思：上面有婆婆管着，下面有小鬼闹事，永无宁日。
“在报社二十多年，什么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也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了。”他说着，轻轻笑了一下，感觉像是在自嘲。他又给锦欢添上第二泡茶：“上面会让更合适的人来领导你们。”
“什么时候走？”锦欢锁着眉头。
“快了，这个月底吧，到时候会有公示出来。”
“去哪儿？”情急之下，她问得太多。
唐钧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啦。”他眼神里没有半点儿哀怨，反而比平时轻松了很多，他始终是个体面的男人。
从唐钧办公室里出来，锦欢心里就像压了一块铅，沉沉的，说不出的憋闷。她把自己暂时不调去文体部的事告诉了姐姐，以为她会骂自己傻，出乎意料，锦承却说好，反正看马溯明也不是什么好鸟儿！其实，锦承之前听说了已婚的马溯明已经跟张莉搞在一起，而且这不是他第一次勾搭年轻女人，据说他对女人很有一套。
锦欢侧身靠在沙发上，咯咯笑了起来，没想到姐姐也会说这么粗俗的话。
锦承不屑地瞟了她一眼，“这有什么。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我还能用英语骂人呢！”一听这话，锦欢更笑得不行。
“好啦，吴锦承女士继承了父母优秀基因，列入高智商人群。”她转而朝自己手指看去，顽皮的憋着嘴，咕哝着：“上帝真是不公平。”锦承并没有太开心：“高智商说的是爸爸，妈妈只是性格活泼，却不见得多聪明。”
看到姐姐这种反应，锦欢突然想起来那天下午做的奇怪的梦。
“姐，为什么小时候你从来不跟我和妈妈一起去玩儿？”锦欢小心翼翼的问。
“你比我小十岁，在一起，有什么好玩儿的？”锦承口气冷冷的。锦欢意识到她在敷衍，但又怕刨根问底惹她生气，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
郑青再一次见到锦欢，还是在自己的办公室，离上一次在医院分道扬镳，不过48小时。锦欢以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脚步，走到郑青面前，把对方惊了一下。
“我以为是行政主管来催我签水电费单呢。”她抬头，嗔怪的看了一眼锦欢。这样俏皮的口气，表示她已决心同锦欢和解。
这个和解来得太快，没有任何过渡转折，锦欢愣了一下，心里听到有石头落地的声音。她本以为要费好多口舌，却忘了郑青这种做大事的女人，是不会浪费时间在情绪上的。她立刻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坐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办公桌，心思意念倒一扫隔阂，重新靠在一起，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她们相约再去许小惠家附近收集证据。经过之前被人威胁，锦欢心里还真有点儿阴影了，再和郑青一起去，一路上时不时回头看，总觉得有人跟踪。郑青说实在不行她暂时回避，由自己一人出面即可。但那些人能找上门来威胁锦欢，自然也能这样对郑青。锦欢不想把同伴抛下。她们找到其他邻居，开始都跟之前那老太太态度一样，不想参与作证，经过一再恳求，最后答应在书面材料上签字，以示“许小蕙长期遭受虐待”属实。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与此同时，医院的精神鉴定结果出来了。《鉴定书证审查意见书》寄到郑青的办公室时，锦欢正在跟她讨论邻居集体作证的事。
郑青把厚厚的文件袋打开，迅速浏览了一遍，露出欣慰的笑容。锦欢知道，是好消息。还没等她开口问，郑青便抬起头，说了一句“是间歇性精神分裂！”两人拿到了尚方宝剑一般，感觉胜券在握。
“等等！”郑青突然想起什么，眉头皱了一下，“既然是间歇性的精神分裂，怎么能证明许小蕙在杀人的时候正处于无法控制的失常状态？所有的证据只能证明她是在丈夫死后，表现得不正常。”律师的逆向思维一向强过普通人。
看着那一叠盖了章，带着乱七八糟签名的A4纸，锦欢哑然。
“看来，这场恶战还要继续。”郑青叹了口气，最近她显得越来越疲惫，人都瘦了两圈，本来就不丰满的身材，好像被抽干了。
锦欢也觉得有些累，但两人十分默契，从来不互相诉苦。郑青是个很容易让人尊重和真心喜欢的女人，却至今了然一身，上帝的安排，有时候匪夷所思。
何晓峰最后把锦欢的行径归结为不切实际的英雄主义情结，为了寻求心理上的自我满足。对于他来说，明年再添置一辆保时捷是伟大的计划。这计划里仍旧没有锦欢，她只是他的附属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