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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刹那心痛

【霜刃有意照月红】

再醒来时,刘秀眼前竟是马三娘,大颗的眼泪,成串地坠下,砸在刘秀的手背上,热辣辣地疼。

刘秀心里顿时一抽,抬起手,轻轻捉住马三娘拿着汤匙的手腕,“三姐,别哭。我这不是已经醒了过来么?”

“谁哭了!是药汤子溅到我眼睛里头了!”马三娘迅速将手腕抽出,将汤匙丢在药碗转身便走,“我去洗一下,换别人来喂你,你好自为之!”

刘秀本能地伸手去拉,不小心却扯动胸前的伤口,疼得眼前金星乱冒。朱祐见状,赶紧冲到床榻前,单手按住他的肩膀,“三哥,别动,你中了毒,胸前的肉被郎中挖掉了一大块,没有三两个月长不好。三姐只是心疼你伤得重,不是真心生气。你千万不要多想!”

“三姐,你怎么又哭了?”一个柔柔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没,我没哭,我只是被药熏了!”马三娘的声音听上去分外沙哑,“你什么时候来的,赶紧进去吧。刘三儿,刘文叔刚刚醒过来,正需要人照顾!”

“啊,他醒啦!三姐,真的谢谢你!”阴丽华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直奔刘秀的床榻,“三哥,你终于醒了!你如果再不醒,我,我就……”却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扶住床榻边缘,泪如雨下。

“丑奴儿?!”刘秀仔细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确定眼前的人不是幻象,一颗心顿时喜欢得像要炸开般,“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禁足了吗?你别哭,我没事儿!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三哥,对不起!”连日来所有的担心和自责,瞬间涌上了脑海。阴丽华手扶床沿,哭泣着摇头,“是我害了你,三哥。我,我不该……”

“怎么会是你的错?古语有云,家贼难防!”刘秀被哭得心里一阵阵发疼,抬手用衣袖在阴丽华脸上比了比,又赶紧换成了枕头旁的手帕,“赶紧起来,地上凉。小心今后膝盖疼!”

“你再哭,药就冷了!”马三娘隔着窗子提醒了一句,愤怒中带着无奈。

阴丽华立刻如受惊的鸟雀般站了起来,一只手端起药碗,另外一只手在脸上快速乱抹,“三哥,我,我来喂你吃药。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谢谢!但是,丑奴儿,真的不用了。”刘秀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比什么都强!”

“三……”阴丽华的手立刻僵在了半空中,红红的眼睛望着刘秀,身体不停地颤抖。

“不是你想的那样!”刘秀顿时明白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一把拉住阴丽华的手腕,“动手的人,是平阳侯府的家丁。你不用帮忙,毕竟你现在还寄人篱下!”

少女的脸顿时红得几乎要滴血,却不肯将手腕抽出,任由刘秀轻轻地握着,仿佛这样,就能联通彼此的心脏,就能直接从刘秀身体汲取力量。“我,我知道。但是,不光是为了你一个人。小荷也被他们灭口了。我叔叔说小荷是偷了主家的钱财,畏罪自杀!”

刘秀又是一愣,迅速将目光转向周围众人,“阴博士干的?还是王家派人干的?你们去追查过刺客的身份了?千万别为了这件事,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我们即便不主动追查此事,那个狠心的丫鬟也得被灭口!”邓禹轻轻叹了口气,“距离长安城不足十里的地方,一下子出了数条人命,长安县的县宰怎么可能继续装聋作哑?况且还动用了军中大黄弩,那可是禁物。”

“别说这些了,三哥,你还是先喝药吧!”朱祐上前,从阴丽华手里接过药碗,抓起汤匙,将剩余的药汁一勺勺慢慢喂进刘秀的嘴里。

刘秀接连喝了几大口,然后闭住嘴巴,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

朱祐只好苦笑着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解释,“已经脱离咱们能控制的范围了,大黄弩被发现之后,五城将军衙门,执金吾,还有骁骑营,都动了起来。这些人即便是编,也得编出个像样的说法,如果上次皇上出去祭天时,刺客们手里也有大黄弩,哪怕只有一具,结果恐怕也是天翻地覆!”

接踵而来的信息太多太乱,而隐隐约约,刘秀觉得这里边,少了一些关键东西。哑着嗓子,带着最后的期盼,他冲着窗外低声呼唤,“三姐,你还在吗?我有话跟你说!”

“我在,你好好喝药,喝完药躺下睡觉。外边的事情,有我们几个!”马三娘忽然不再生气,推开屋门,快步入内。

“三姐,师傅他还好吗?”刘秀的目光迅速落在了马三娘的头发上,心脏下沉得更快,眼前阵阵发黑。

“师傅当然好,他还说要收拾你呢,你小心自己的皮!”马三娘艰难地笑了笑,抓起空空的药碗,转身便走。

“哇——”还没等她离开,刘秀猛地张开嘴巴,鲜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马三娘吓得魂飞天外,赶紧转过身,用力替他揉胸口顺气。

“哇——”又一口鲜血,从刘秀嘴里喷了出来,落在了马三娘的身上,将洁白的麻衣,染得一片通红。

在失去知觉前,刘秀终于看清楚了马三娘的头发所系为何物,一团粗糙的麻绳,白得扎眼。

【虎兕出柙谁之过】

当刘秀从昏迷中再度醒来,已经是一天一夜之后。

屋子里光线很暗,分不出是清晨还是黄昏。寒风卷着雪粒,不停地敲打糊满厚箬竹叶的窗口。一灯如豆,随着风声在屋子内跳动,照亮床畔一张张焦急的面孔。

“士载,告诉我,我师父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我拖累而死?!”根本不给众人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刘秀迅速从被子里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邓奉的胳膊。

“我,我,我不太清楚!”邓奉虽然平素跟他没大没小,然而按照辈分只能算是他的外甥,到了关键时刻,根本没胆子逃避。“你不要胡思乱想。他老人家,应该,应该是寿数到了吧!他,他老人家的身体你也清楚……”

“胡说!”刘秀猛地一抬上身,直接坐了起来。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了刀子般的目光,“师傅的身体已经有了起色,怎么会突然间油尽灯枯!他是因为担心我而急死的,是不是?他是受我拖累而死,是不是?!士载,你跟我从小一起长大,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邓奉怕扯动了他身上的伤口,不敢用力将手腕挣脱,只能强忍着锥心的疼痛,含着泪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几天一直守在你身边,没去过任何地方。后来……”

“文叔,节哀!”一个柔和的男声让邓奉如蒙大赦,“令师过世之时,老夫恰巧在场。他并非因你而死,他确实病得太久,耗光了体内生机!”

“闻听师弟去世的噩耗,老夫心里也宛若刀割!”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无尽的哀痛,“但是,如果你这个关门弟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师弟即便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难瞑目!”

“不知祭酒和将军莅临,学生未能远迎……”

众人纷纷转过头,长揖为礼。邓奉也趁机将发青的手腕抽了出来。

来的正是许子威的至交好友扬雄和同门师兄孔永。他们两个都算刘秀的长辈,并且都曾对刘秀有恩。少年人不敢怠慢,挣扎抱拳齐眉,深深俯首。

“罢了,你们都不要客气!特别是你,刘文叔,小心扯动了伤口!”扬雄和孔永双双用力向大伙摆手,“此处乃是寝馆,周围也没什么外人。”

“是,学生遵命!”众学子齐声答应,各自侧身退后,让出刘秀床榻前的两个木墩。

“师弟是南方人,原本就不习长安水土。今年卧床大半年,算是把身体里最后那点生机也耗尽了。所以,无论有没有听说你遇袭的消息,他也不可能再坚持到春暖花开!”

“年近七十才病故,不算短寿!况且他那种身体状况,早点去了,未必不是福!”

“师弟乃为一代名儒,对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只要你没事情,他也就走得心安了!”

刘秀没遇袭之前,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去许子威病榻探望一次,早就知道老人家病入膏肓。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对两位长者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心里头反复只回响着一个念头:师父是因为听闻我遇袭的噩耗,急火攻心而死。是我拖累了他,是我粗心大意,落入了别人的陷阱,生生拖累死了师父他老人家!

“令师生前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他这辈子门生弟子上百,但真正能称得上得意的,只有你一个。”扬雄擅长察言观色,见刘秀眼睛里,不停地有“黑气”滚过,便猜到他依旧未能打开心结,“你如果因为想歪了而一蹶不振,他泉下有知,肯定心急如焚!”

“刘秀,我知道你想报仇,可你如果这种模样,仇人肯定弹冠相庆!”扬雄果断提高声音,来了一记“猛药”。

刘秀的眼睛骤然一亮,宛若瞳孔内突然出现了两把钢刀。

报仇!国法不入豪门,布衣之侠可入。君子可复百世之仇,不问早晚!

“子威兄生前对你寄予的期望很高,你切莫辜负于他!”被刘秀眼睛里的刀光吓了一大跳,扬雄来不及后悔,只能因势利导,“匹夫持剑复仇,只能流血五步。拼得玉石俱焚,而仇人却不止一个,余者拍手相庆。君子复仇,则可以国法为剑,将仇人尽数诛灭,自身却不损分毫。我大新正值用人之际,你又年纪轻轻就名动长安。有孔师兄为引路人,将来出将入相,并非妄想。到那时,想要将仇人尽数绳之以法,应该易如反掌!”

“文叔,马上就要卒业了,你千万不要胡闹!”孔永不明白扬雄的话风为何一变再变,却隐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杀气,警惕地皱起双眉,沉声补充,“如果许子威的弟子不能卒业,岂不令他也跟着蒙羞?至于报仇,皇上因为大黄弩的出现,已经命令执金吾严盛接手此案,一查到底。以他的家世背景和性情,肯定不会让袭击你的人轻易漏网!”

也许是二人的话语终于起了效果,也许是刘秀自己忽然想明白了,少年人的眼睛里,杀气迅速消退,代之的则是平素的明澈与灵动。挣扎着又作了个揖,刘秀低声回应道:“多谢祭酒,多谢师伯!学生明白了。学生定然不会辜负两位的好意,也不会辜负恩师教诲。”

一阵剧烈的疼痛,忽然又从胸口处传来,令他额头上青筋乱跳。然而,他却坚持着将礼施全,“学生此刻伤重,无法前去给恩师送行,还请两位师长多多操劳。学生眼下无以为谢,只能再说一句大话,他日若能出人头地,定不忘师长今日之德,十倍相报!”

【龟甲灼卜裂无声】

马车驶出太学,宁始将军孔永心中的烦躁才稍稍减弱,抬头看了看坐在车厢里假寐的扬雄,忽然大声问道:“许师弟生前得罪过你么?报仇?大新朝如果出将入相如此容易,每年想要投帖拜入老夫门下的书生,就不会多如过江之鲫!”

“当然没有!”扬雄将眼睛睁开,又迅速并拢,仿佛此刻炭盆里的火光,会灼伤自己的三魂六魄,“我怎么会害子威兄的弟子?当时,刘秀浑身上下都散发死气,我如果不给他找个目标,他弄不好就要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亲自提刀去平阳侯府讨还公道。届时无论能否得手,恐怕结果都是玉石俱焚!”

“你就不怕他将来报仇无望,会怪你今天拿谎言相欺?那孩子,可是把许师弟当成了他的亲生父亲。”

“不会!那孩子,至性至情,做事却少有的沉稳。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就会明白老夫今日的良苦用心!”

“你倒是看得起他!”孔永眉头紧锁,眼睛里充满了怀疑,“既然看好他,为何不见你在皇上面前替他据理力争?”

“皇上是个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争,就能争出结果来么?恐怕会适得其反!”扬雄苦笑着摇头,“子威兄跟皇上交情那么深,都没出面替他的弟子说情,恐怕心里早就知道:不说情,皇上过些日子,也许就把刘秀给忘了;如果说了情,反而让皇上心里恼怒,觉得此子年纪轻轻便深孚众望,说不定,皇上会干脆永绝后患!”

孔永闻言,只能长长地叹气。

“陛下听闻子威兄去世的噩耗,据说很是伤心了一阵子。子威兄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也都因祸得福,被陛下从地方上一路调回了长安,各自委以重任。所以我今天说你可以替刘秀引路,并非是拿假话安慰他。”

“老夫当然会做文叔的引路人,只待他卒业之后,便征召他到帐下做事。但是不会大张旗鼓,让陛下注意到!”孔永笑了笑,自信地点头。

“那就好,扬某相信有你在一旁看着,刘秀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子云兄,你不会是又看到什么了吧!干脆,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去我家小酌几杯!”

“也罢,扬某就知道瞒不过你。文叔昏睡期间,扬某担心他出事,就问了他的生辰八字,又取了他几滴精血,替他卜了一卦。没想到卦辞怪异得很,居然是虎兕出柙!”

“啊?!这算什么卦辞,跟他根本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是啊,你也知道,我在占卜方面,只是初窥门径而已!”扬雄悄悄松了口气,顺着对方的意思点头,“时灵时不灵,许老怪在世之时,可是没少笑话我!”

孔永心里憋得难受,“你不想去我府上,我去你府上也一样。好久没一起小酌了,今日干脆喝个烂醉!”

“也罢,我家厨师手艺还过得去!”扬雄只能苦笑着答应。

“你给我也算算,我明年运道如何?”孔永酒入愁肠,试探着问道。

“这有何难?”扬雄命仆人取来了龟甲,让孔永拿酒水在上面随便写了个字,凑到炭盆前,慢慢烘烤。

酒水在龟甲上迅速蒸发,数道深浅不一的裂纹连成文字,一闪而逝。

“遁?盛极必衰,激流勇退!将军心生去意,想要告老还乡么?那恐怕不容易,陛下向来不希望贤才遗落于民间!”扬雄看了一眼孔永。

“啊?”孔永在许子威去世后,时常感到形神俱疲,想辞了官职,回家养老。竟然真的被扬雄算了出来,顿时惊得两眼发直。

“孔将军还是算了吧!遁字之后,是个离字,你最近两年还会高升一大截,主动请辞,未免可惜!”扬雄却根本不看他的表情,目光盯着龟甲,缓缓补充。

孔永又是一愣,对扬雄佩服得五体投地。

升迁之事,皇帝前几天的确亲口对他许诺过。只是他当时伤心师弟的死,没有心情接茬。可只要他明年不主动请辞,凭着以往带兵东征西讨的功劳,官职和爵位再升一两级,基本已经板上钉钉。

“再算!”孔永催促,“你不说文叔的卦象是虎兕出柙么?再给他算算,看看后面还有什么?”

“他本人又不在场!”扬雄撇了撇嘴,挨不住孔永的央求,命仆人重新取来了龟甲。又把刘秀以前写的文章找出来一篇,从绢书上随意剪下几个字,贴在龟甲内部,靠近炭火。

绢布受不了热,很快焦煳,起火,化作了一小撮灰烬。龟甲表面,缓缓出现了一道道裂纹,似猛兽,似飞禽,若隐若现。

“风?雷?风雷交汇,万物生长。云?水?云生水泽,群神归位。这是大吉啊,卦象比上次还要好上数倍。怎么还有?龙?虎?怎么可能,蛟和蟒还差不多,蛟归大海,蟒肋生云!风雷相助?水火相济?改天换地?!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啊!”

话刚说到一半,龟甲上忽然闪起了一团蓝光,四分五裂。

《论语》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3]

扬雄和孔永二人都是儒门名宿,按理说,对算卦占卜之事,应该不屑一顾才对。然而事实上,二人心里却对此极为迷信。

不光是他们,整个大新朝,从三公九卿到普通市井百姓,对各种符命图谶[4]之说,也都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

原因很简单,王莽当初为了能顺利夺取皇位,曾经授意麾下心腹大肆制造各种改朝换代的预兆。古语云,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王莽的新朝取代刘汉之后,各种谶纬之学[5]当然大行其道。

只是,今日龟甲灼卜所得出的内容,也过于骇人!

龙归大海,改天换地,那刘秀不过是个落魄书生,怎么配得起如此鸿运?万一今天卜得的内容传播开来,大新皇帝即便再“仁厚”,也必将刘秀碎尸万段。而所有见证卜辞诞生的人,恐怕也同样在劫难逃!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纵使位居公侯,也是一样!短短几个刹那过后,扬雄和孔永便默契地举起酒盏,哈哈大笑,“龟灼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子云,你果然是个门外汉!”

当晚,二人都喝了个大醉。第二天起来,对昨日种种,闭口不提。

【天地良心安可欺】

许子威已经躲进太学,不问政事多年,算得上是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府中几万斤竹简打理起来耗费功夫,按照其临终遗愿赠送关门弟子刘秀,不会产生什么争议。但是,许子威生前所居院落,却处于长安城内上等地段,规模并不算小,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奉命回长安任职,一个女儿还未出嫁,无论将房契交到谁的手上,另外两个恐怕都会心生怨怼。

扬雄和孔永谁也没料到,就在许家两位公子相继返回长安之后没几天,许子威的小女儿三娘主动派阿福将他们两个请到了府上,当着两位兄长的面,拿出了一份房契,一卷绢布账册,大声表态,“我本姓马,当年是可怜义父思女成疾,才顺水推舟冒认下了许家小凤的身份。此事的整个过程,都是扬伯父亲手推动。既然义父已经仙去,三娘再继续冒认许家小凤就失德了。这份房契,还有账本上所结余的钱财,还请两位伯父代为分配给许家两位义兄!”

“这怎么行,三娘,子威兄三年来多亏了你的照顾!”扬雄闻听,狠狠瞪了许子威的两个儿子一眼。

“是啊,三娘,义女也罢,亲生也罢,若没有你,师弟恐怕三年前就已经一病不起!”孔永不用猜,也知道马三娘的举动必有原因,立刻紧跟在扬雄之后表明态度。

然而,马三娘却丝毫不为所动,又蹲身给二人行了个礼,“三娘受义父呵护之恩,此生此世没齿难忘。但义女就是义女。义父年俸两千石,每岁都有不少结余。再加上生病以来皇帝的赏赐,朋友探望所赠,凑在一起足够另外买座上好的院落。这些财帛,此刻都存在后院小楼中,从义父过世之日起就贴了封条,没人能动分文。两位义兄返回长安,刚好一人一份。至于我,师弟刘文叔年前受了皇上一笔厚赐,托同学在城南买了个小小的院子,如今正缺人照看,我刚好住过去帮他收拾一二!”

扬雄和孔永知道三娘心意已决,愣愣半晌,相继叹息:“这,未免太委屈了你!”

“你们都听见了,三娘无论是不是子威兄的亲生女儿,待他都胜过亲生。房子和家财你们哥俩尽管分,但三娘今后五年的衣食所需,还有将来的嫁妆,都必须从子威兄留下的财帛里出!”

“全凭扬伯父和师伯做主!”许家两个公子双双躬身下去,大声表态。

扬雄和孔永二人心灰意冷,长叹一声,拿起房契与账簿,翻都懒得翻,就丢在了许家兄弟怀中。然后双双将目光转向马三娘,“三娘,无论你姓许还是姓马,扬某都愿意继续做你的世伯。今后遇到麻烦,尽管来我府上。只要扬某没有丢官罢职,就一定能护得你的安全!”

“扬兄所言是极!三娘,你是师弟的义女,便是孔某的师侄女。今后跟人冲突,尽管报师伯的名号。谅这长安城中,没有哪个狗官敢为难于你!”

“多谢世伯,多谢师伯!”马三娘再度敛衽拜谢,给许家两个“义兄”施礼道别,拎起个巴掌大的小包裹,转身离去。

【一点芳菲开太迟】

“三姐,这次多亏了你,要不然……”

“别说废话,我可没钱买这么粗的何首乌给你吃!”马三娘舀起一勺子药汤,直接堵住了他的嘴巴,“何首乌是丑奴儿从她家里头拿的,白蜜也是她亲手在药铺子替你买的。你要感谢,等你伤好了登门去谢她!我这个点火熬药的笨姐姐,可不敢贪功!”

“丑奴儿?”刘秀一口将药汁吞下,满脸困惑地追问,“您又见到她了?她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半路被阴虚给截回去了!”马三娘心中微酸,狠狠地翻了刘秀一个白眼,“我想揍姓殷的一顿,她又不忍。没办法,只好让她的马车掉头回府!”

“啊?!”刘秀脸上的幸福,顿时变成了担忧,愣愣张开嘴巴,半晌都难以合拢。

“还有心管别人?你先管好自己吧!”马三娘狠狠地用汤匙敲了下装药的陶碗,冷言冷语。猛然间注意到刘秀瘦出骨头棱角的面孔,心中又甚觉不忍。叹了口气,低声补充道,“放心吧,没人敢过分针对她,殷家还指望利用她去攀附富贵呢!再说了,她怎么着也姓殷,虎毒尚不食子。”

“是啊,她怎么着也姓殷。”刘秀勉强笑了笑,幽幽地长叹。

“张嘴,喝药!”马三娘舀起药汁,一勺接一勺往刘秀嘴巴里灌,“想要娶她,你就尽快好起来,然后去孔师伯门下效力。有他替你做举荐人,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飞黄腾达。那时候,说不定殷家反要像上次一样,主动求着你娶阴丽华!”

“哪那么容易!”刘秀又笑了笑,轻轻摇头。然而,心中却终究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之火,眼神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暗淡无光。

“不去做,怎么知道?”马三娘心中有气,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三姐说得甚是!”刘秀想了想,笑着点头,“我想让你帮我带封信给她。”

“信?”马三娘上下打量着他,狐疑道,“你现在动都动不了,怎么写?”

“这个容易。”刘秀将头扭向窗外,“猪油,看够就赶紧给我进来!”

“不是,我,我没偷看。”朱祐裹着一团寒风,冲开了屋门,满脸尴尬地解释,“我真的刚到。听见里边有动静,怕有外人……”

“别废话,帮我写信!”发现马三娘的脸上乌云翻滚,刘秀赶紧给朱祐使了个眼色。

“哎,简单,你稍等!写什么?但请三哥吩咐!”

刘秀想了想,闭目默念:“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朱祐一边笔走龙蛇,一边笑着点评:“嗯,这几句,倒也应景。还要不要补充点别的?”

“这句诗是什么意思?”没等刘秀回应,马三娘已经迫不及待地敲了下桌子,大声追问,“什么兮啊,东啊,我听不懂!”

“是屈原所作《九歌·少司命》中的诗句!”朱祐怕她弄花了竹简上的墨汁,放下笔,小心翼翼地解释,“意思就是,谢谢你,我吃了你的千年首乌好多了。”

“那为什么不直说,非要借屈大夫之口。莫非别人替你说出来,比你自己说还明白么?”马三娘听得连连撇嘴,敲打着桌案大声数落。

刘秀无言以对,只能苦笑着点头。马三娘见状,心中又是一软,叹了口气,“算了,你自己的事情,爱怎么写怎么写。快点儿,还有没有,一股脑写完了,省得费事!”

刘秀尴尬地点点头,低声确认,“就这些,三姐,麻烦你。”

“小事一桩!”马三娘冷笑着摆手,将竹简举起来,对着窗口吹干。然后小心翼翼放在一个布袋子中,转身就走。人到了门口,却忽然又停住脚步,扭过头,向刘秀大声强调,“我可以帮你的忙,但是,我可不保证一定能够送进去。”

刘秀愣了愣,眼中迅速涌起几丝黯然,“三姐你尽力即可,若事不可为,也不必勉强。”

“你明白就好!”马三娘点点头,踢开屋门,如飞而去。

这一去,便是大半天,直到太阳落山,马三娘才终于又返回了寝馆。一见刘秀,便将竹简掏了出来,气哼哼砸在了床头上。

刘秀差点被竹简砸个正着,连忙歪了下头,赔起笑脸询问,“三姐生气了?殷家连大门都不准你进?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写这东西,也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觉得舒坦些,未必非要让丑奴儿看到。”

“我尽力了。”见他不抱怨自己没能完成任务,反而先出言安慰,马三娘只觉心中一阵内疚,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道,“我原本以为离开许家的消息不会传得那么快,谁知道,才半天工夫,殷府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家,许三娘子可以进,马三娘么,就不配走上台阶了!”

“你离开许家了?”虽然先前已经隐约看出了一些端倪,刘秀依旧大吃一惊,“三姐,你又何必走得这么急?!”

“不急,等着他们哥俩赶我走啊?!”马三娘白了他一眼,叹息着解释,“那样,就真的要把义父的最后一点儿脸面也给撕掉了。他们哥俩可以不在乎,你我不能。反正我手里还有一些零钱,去找间客栈住下,或者到你买的那所小房子里头住下,也能对付。总比寄人篱下强!”

马三娘为了不让他闹心,尽量说得简单。而以他的智慧,又怎么可能猜不到这背后的痛苦与无奈?许家兄弟这么着急赶马三娘走,未必是舍不得几年的饭钱和一份嫁妆。归根结底,还是知道了自己不被王莽所喜,为了避免日后受到牵连,干脆提前划清彼此之间的界限!

“三姐,谢谢你!”刘秀从被子里努力伸出右手,艰难地向马三娘按在床头的手背移动。

重伤未愈,余毒难清,他的手很瘦,很干,动作僵硬而且缓慢。但是,马三娘空有一身武艺,竟然没能躲开,也没力气挣脱。

“三姐,住我那栋小房子里去吧!”刘秀炽热的脉搏里也涌起了一股无法述说的冲动,“你把那里当作咱们的家!等我伤好了,也一起搬过去!”

“嗯!”马三娘用力点头,旋即羞不自胜,将脑袋贴在了刘秀的被子上,不敢让对方再看见自己发烫的面孔。

乌黑的头发,立刻像瀑布般盖住了刘秀的胳膊,灯光沿着“瀑布”的表面跳动,刘秀的心脏,也随着烛光的节奏“咚咚咚”地狂跳个不停。

他努力抬起另外一只胳膊,艰难地探向秀发的边缘。一寸,一寸,又一寸。心中的火焰越烧越旺,手臂的动作却无比的僵硬。

马三娘能感觉到他的另外一只手臂在慢慢靠近,却幸福地趴着,心中提不起半点儿躲避的念头。她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有做五经博士的叔叔,更做不到温言软语解忧,甚至心有灵犀。她能有的,只是江湖女儿的干脆。喜欢就是喜欢,无须逃避,也从不遮掩。无论刘秀今日想要做什么,她都会努力去满足。他年纵被无情弃,不知羞!

刘秀两条手臂终于合拢,将马三娘慢慢抱紧,就像抱着一个绝世珍宝。“三姐……”

“刘三儿……”马三娘用鼻子朝床榻上蹭了蹭,声音颤抖,就像一只奶猫在呜咽,“我,我真的等了你很久!”

“我知道,是我自己蠢!”刘秀的手臂紧了紧,柔声回应。

炽热血液涌遍全身,他的心脏跳得愈发厉害,嘴唇也隐隐开始发干。然而,就在此时,有股寒风却透过窗子,扫过了他的头顶。

“谁?”马三娘激零零打了个冷战,迅速挣脱刘秀的手臂,长身而起,目光如闪电般看向糊着厚厚一层芦苇叶的窗口。

没有任何人回应,寒风继续在外面呼号,屋内灯光如豆,忽明忽暗。

“谁,滚出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马三娘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拉开屋门向外张望。窗口下,也没有任何人躲藏,晚风卷着残雪滚滚而过,一团团乱如云烟。

她知道自己刚才过于紧张了,重新关好房门来到床榻边,看看兀自满脸愕然的刘秀,忍不住含羞而笑,“别胡闹了,仔细伤口崩裂!”

“想胡闹,我也得有力气才行!”刘秀懊恼地瘪了下嘴。

二人都不是拖泥带水之辈,但刹那间的冲动过去之后,竟然谁也没勇气再重来一次。互相愣愣地看了半晌,忽然,不约而同地摇头而笑。

“三姐,我刚才的话,绝非一时冲动!”

“我也是,不过,得等义父他老人家下葬满百日之后!放心,三姐在心里早就把自己许给了你,这辈子绝不会变卦!”

一阵暖流,顿时又涌上了刘秀的心头,但是这一次,他的目光却没有再度迷离。轻轻点了点头,他缓缓将手臂缩入被子内,闭上眼睛,须臾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马三娘在灯下偷偷地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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