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那样没有分寸的人,被一个豪门子弟的酒后胡言就迷失了心窍,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不过那个家伙有一句话说地还是很有道理的,在心意尚不确定之前,真的没有必要以身犯险,来趟这淌混水。
因为这样想着,立刻就表现在行动上了。
那一天,财务室只剩下她一个人,上午有一笔款子急需要往外放,而且之前也累计了不少单子,已经催了几次了。她只得自己拿着单据去总经理办公室签字,碰巧几个部门的主管都在里面汇报着工作,她等了一会儿,孙秘书才请她进去。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以前经常过来的,总觉得有些嘈杂混乱的感觉,如今重新收拾布置过了,已是焕然一新。
地上铺着一整张寸许来厚的羊毛地毯,人走在上面,踏脚无声。落地长窗底下也放着一尊景泰蓝,繁复冗杂的花纹,精巧的工艺,历经岁月,如今却还是一样的光鲜明亮。不过在她家隔壁的那条街上的一间店铺,几经倒手,如今改成了瓷器店,从一开始的大刀阔斧到现在的返乡挥泪大甩卖,也不知道那高档的瓷器,究竟价钱及何?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扬,他由屋里当中央的那张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她倒不知道自己在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然后才走过去放下了需要签字的一叠单据,依旧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
他低头签着字,突然道:“你干嘛站地那么远?”她依旧沉默不语,他只得抬起头来,她立在窗前的阳光里,穿着宽大的孔雀蓝工作服,有些孱弱般的单薄,皮肤是淡淡的白玉色,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玉中似有浅浅的绯霞弥漫,渐渐地泼散开,犹如日暮前的那一刻,心悸之余又有些流连难舍。
她的眉目极淡,淡地仿佛可以忽略她这个人的存在,但是又出奇的白,白地如同隆冬里由天而至的雪。漫漫长夜过后,推开窗棂,积压在对面屋檐上的皑皑白色,耀眼夺目,冰凉袭来,沁人心魄。
他微微有些失神,半晌复又低头去签着字,“为什么最近都不去上课了?”
她淡淡地道:“因为不愿意去,所以就不去喽。”
他又重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笑道:“为什么?”
她却将目光移向窗外的,天空蔚蓝高远,只有一团云彩,轻松地舒展着身形,丝丝缕缕,随风流逝,变化着各种各样的姿态,到了最后竟然变了一张人脸的样子,眉是这样的,目是那样的……怎么可以这样胡思乱想,急忙收回了心神,依旧淡淡地道:“因为学着没意思就不学喽……反正快要放假了,反正我这人是不思进取的,我对现在的一切已经很满意了……”
他的目光渐渐聚拢,似是散漫似是无意,然而那话却直中要害:“最近……我得罪了你吗?”她的面上微微一热,低声道:“哪有……”他却笑了起来,“可我怎么总觉得你是在躲着我呢!”
因为不想再趟这淌混水,因为不想再做挡箭牌,因为根本做不到端木晴嘱托的大事,她无法开口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她只有避而远之。不管她有多么心疼已经交上的学费,她都不能再去那间学校了。
况且,端木杨也说过的,在那里学能学出什么好学来?还不是为了混个文凭?要是真想学习,就得进大学里去……虽然不是正式地参加高考进去的,做个一般的旁听生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本来以为那个端木杨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几天之后却真的给她来了电话,而且还派人给她送来了入学手续,可是她却没有去。因为这点“小事”,并不是她要的。
也许应当和对从前的那些女人一样,送花送首饰送车送房子,关键看她值哪个价钱。然而端木杨却只是给她打了几通电话,而且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害地她小心翼翼地躲在被窝里,声音低地象蚊子一样,其实也真的说不了两句,电话那一边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啰唆地她几乎都要睡着了,突然又石破天惊地来一句:“刘玉兰,你还在听吗?”
她实在搞不懂这个端木杨,时而好似轻薄无礼的登徒浪子,时而仿佛持重守礼的翩翩君子,她不禁有些错觉,难道这个人,是在拿她寻开心吗?
他已经签完了字,她不愿意再继续磨蹭下去,于是近前去自己拿起那一堆单据,不想他抬手按在了单据的另一边,她的双眉一蹙,“陈总,您没事吧?”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松了手,“刘玉兰,端木晴她已经没有在学校里教书了,你也不用刻意避开了,我不会再到那里去了……”
这倒是个新鲜的消息,她拿起了单据,却没有立刻离开,沉吟着想着措辞。难道经过半个月前的那一闹,他真的已经想开了已经放弃了吗?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恒心,倘若是如此轻易放弃的爱情,当初何必搞地人家姐妹反目家庭纷乱?
“陈总,你要是真的爱她,就应当坚持到底才是呀!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突然变地怒气冲冲的她,起身也走到窗边来并排站着,“我还以为你生气了,生气我那天带你去稻香村,之后自己一个人喝醉了,却把你一个人丢下了不管不顾……之后我去了外地出差,也没有好好地跟你解释。是我太不当心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地跟她解释?
有阳光斜照过来,映地上身的孔雀蓝泛起了苍茫的白,却是温暖的,触手可得。她轻轻地抚着游弋在胳膊上的那一缕光,心里也是暖融融的,已经变地非常柔软了。
良久,她才一字一顿地道:“你放心,我去找端木晴,我去跟她说,你有多么爱她……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你更爱她。”
想不到,竟然说到做到。
进了腊月,离年关越来越近了,小时候是顶喜欢过年的,可以穿漂亮的新衣服,大妈的态度也和蔼了许多。那几天里不用练琴,她跑到街上去找小朋友们一起玩耍,之后失望地回到家里来,因为她对于小朋友们玩的东西非常地生疏,几次下来连连坏事,谁也不愿意带上她这个拖累了。有一个干脆心直口快地说了她一句“笨蛋”,她便哭着跑开了。从此再也不愿意到街上去,宁愿呆在家里练琴,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自我陶醉,所以她几乎是没有什么朋友的。后来,家里的经济情况变差,她就连最后那一点乐趣,也丢失了。
端木晴是她想要留住的一个朋友,如果不是因为心底深处不可对人言的原因,她不会突然扭转了态度,避地远远的。她只是怕有朝一日,会管不住自己,越陷越深。
发了年终奖金,便给端木晴去了电话,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不想端木晴却非常高兴,“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快过年了,一起去买衣服怎么样?”
她还没有去过这城里最高档的百货公司丽美之都,根本就消费不起的,一个人总难免有些胆怯的意思,所以两个人就约好在丽美之都的门口集合。
端木晴到地很早,站在寒风里,双颊被吹地红扑扑的,好象两颗鲜艳的红苹果。见到她立刻涌上来一副喜不自禁的表情,笑道:“你这个人,一个月不见人影,电话也总打不通,我还以为你生了我的气,再也不肯理我了呢?”
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却想着:“这两个人还真的象,把她夹在当中央,还是很心知肚明的,都怕太过分了,令她难堪。”
周末的时候,灯火辉煌的店堂里,顾客也不算很多。不管是中国字还是外国字,据说都是世界顶级的品牌,她对于奢侈品的记忆只停留在十六岁以前,那时她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可是小孩子并不知道什么叫时髦,等到慢慢地长大需要与时髦接近的时候,她已经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心情了。
穿行在那曲高和寡的商品里,她真的有些眼花缭乱的感觉,渐渐地察觉出自己与这个华丽世界的距离,有多么的遥远。
端木晴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这里大都是有钱人家的女人才可以消费地起的场所,端木娇就很喜欢这里,以前我也只和她来过几次……”
她也若无其事地笑道:“难道你是没有钱的女人吗?”
端木晴紧了紧挎在她胳膊上的手,“想不到你这样的老实人也会开人的玩笑。唉,世风日下,连刘玉兰这样的好同志也被腐化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引得正在对面首饰专柜前流连的一男一女望了过来,怎么会这么巧,竟然是端木杨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不禁有狭路相逢的感觉。
她怔了一怔,心里微微有些不快,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端木晴似乎也有些犹豫,倒是端木杨立刻恢复了闲散的态度,招了招手,向身边的女人耳语了几句,那女人的脸色仿佛沉了一沉,转回身去依旧观赏着由店员小姐拿出来的货品,只端木杨一个人缓缓地走了过来。
端木晴轻轻地在她耳边低语:“看来这个女人是上不得台面的。刚刚我跟你说的那话,‘这里大都是有钱人家的女人才可以消费地起的场所’,其实并不全面,应当再加上一点补充,‘小三们的消费能力也不可小觑’……端木杨未来的那一位,据说已经定了国丰航运洪家的小姐,现在他竟敢在即将订婚的时候,带着小三来这么显眼的地方玩耍,正好可以给我们狠狠敲上一笔……”
其实端木晴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她却觉得“小三”这两个字眼有些刺心,脸上不由得就呈现出一种冷冰冰的茫然。其实也不为什么的,只不过她的那张脸太过柔软温婉了,一旦起了波澜,总是让人心惊肉跳的。
端木杨已经到了近前,笑道:“端木晴,你在说我的什么坏话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她望了过去,“玉兰小姐也在……这样吧,端木晴,今天你和玉兰小姐看中的什么东西,都算在我身上,我来请客……”
端木晴却得寸进尺,“大哥顺便连午饭也一起请吧……”
可是他的目光却闪烁着,旋即笑道:“不行,今天我已经有约了。不过,你请玉兰小姐好好吃一顿,我来买单。”
一口一个玉兰小姐,叫地她有些麻酥酥的难堪,这个人真的是有够讨厌的。
两个人别了端木杨又逛了一些时候,同时看中了一款式羊绒大衣和长筒马靴,她们两个的身形相差无几,连鞋号也都是23码的,穿上了一试,竟如双生姐妹一般。端木晴当真是毫不客气,立刻刷卡买了下来,一人一份。为了配大衣和马靴,又去买了毛衫和裙子,加起来得花了有一万多。她哪里肯受,端木晴却执意塞到她手里,“不要白不要,花端木杨这点钱才到哪里,还不及他送给别的女人的冰山一角呢。”
出了百货公司的大门,却见有一辆奥迪车开了过来,有个男人开了车门,向端木晴微笑着:“三小姐,端木律师今天在俊友鲍翅请客,让我来接你们去那里吃午饭,已经单独替三小姐订好位子了。”
端木晴嘻嘻一笑,“端木杨今天这是怎么了?连番地献着殷勤,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玉兰,走吧……俊友的位子是很难订的,难得木杨这么好心,还派了车子来接我们,这个便宜不赚白不赚!”
俊友鲍翅的海参鱼翅捞饭是顶顶有名的,她是第一次吃,尽管食量一向很浅,还是吃了一小碗饭。就是那一碗白米饭,米粒颗颗狭长,晶莹剔透,吃进嘴里,稻香浓郁,软糯爽滑,风味别具。
服务员陆续地上着不同的菜品,她有些诧异,“怎么上这么多菜?”服务员笑道:“是端木律师提前点好的,都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菜,已经按着两人份减了量。”
端木晴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转,“这个端木杨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突然又仿佛灵机一动的样子,笑嘻嘻地望着她,半晌才道:“刘玉兰,我怎么觉得自己今天不过是个陪客……我是跟着……那个……谁……谁……沾光吗……”
她的面上一红,“你又浑说了……”放下了筷子,缓缓地喝着佛跳墙里的汤,怔怔地出了神,竟有些食不知味的意思了。
这个端木杨究竟在搞什么鬼呢?
不想,说曹操,曹操就到。
端木杨闲闲地推开包房的门,“怎么样?我点的菜,还合两位小姐的口味?”
出于礼貌,她还是站起身来,端木晴却依旧大咧咧地夹了一筷子布袋豆腐,“刘玉兰,你这是干吗?又不是他的员工,何必这么毕恭毕敬的?”端木杨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是呀,都是朋友,不必这么客气的。”
端木晴一本正经地道:“哥,听说你在楼上请客?都请的是谁呀?”
她还是从一旁的台面上拿起茶壶来替端木杨倒了一杯茶,端木杨的笑意仿佛从眼睛里溢出来,不管渴与不渴,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俊友的茶也开始胡弄人了,有人送了我两盒庐山毛峰,味道还好,你不是喜爱喝茶,回头我找人给你送去。”
这样的话说出来,显然两个人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了。
端木杨出面请客,大约是非常重要的人物,然而却忙里偷闲替她们也安排了位置,又细心殷勤地点好了菜,此刻还抛下客人跑了过来,眉开眼笑的,也许……不过就是为了看她一眼……
他坐了一会儿,随意地与端木晴聊了几句,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她只在一旁闷声不响地喝着茶,侧脸望着墙壁上的一副牡丹傲春图,几尺来阔的宣纸上浓墨重彩地涂着朱砂红,艳丽地如同早晨太阳初升那一刻的云霞灿烂,惊心动魄的美,亦不过是那倾国倾城的回眸一顾。
端木晴察言观色地去了洗手间,宽敞的包厢立刻寂静了下来。不知为何,她有一点莫名的紧张,只得低头喝着茶,好一会儿才听得他笑道:“你怎么又变地客气起来了?”她抬起头来,双眸如水,熠熠生辉,“按你的意思,我该当怎么样呢?”
他轻抚着搁置在描金白瓷碟旁的镶银象牙筷子上的雕花细纹,半晌才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为什么也跟我在这里耍花枪呢?”
她淡淡一笑,“我却不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渐渐地沉闷下去,在这华丽高贵的厅堂里,那身居高位的翩翩公子的脸上竟然呈现出寂廖无奈的萧索之意。从来欲取欲求的人生,为什么还是有说不出的孤单无助?她依旧默默地喝着茶,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做那隔岸观火的旁观者,任由那火势渐渐地凶猛起来,她也只作无事一般,漠然置之。
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散漫表情,笑道:“今天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她当然也是保持着极为自然的态度,“我长这么大,还从未收到过如此贵重的礼物。你瞧,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就好几个呢!我不知道是该感谢端木晴还是该感谢你……”
他微微一笑,“这算不得了什么的。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我上次叫人给你送入学的手续,你却都给退了回来了呢?”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然而还是字字清晰地传到他的耳里,“一年的学费该有多么贵?我虽然是纺织厂里的一个小小的外地打工妹,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受你那么大的礼?端木律师是太小看了自己,还是太小看了我……所以才用了这个方法来试探我?只不过我是最不通俗务的人,向来不懂得……那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被激怒了,“你是诚心!”也不过是刹那的事情,话说过了,那一种失态也就烟消云散了。又是漫长的沉寂,半晌他才道:“我并不是小看你,我只是身不由己……先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并不是事不关己的随口一说,不论是端木娇端木晴陈俊伟徐军,这些你已经见过的人,就是我,也挣脱不了既定的命运……只是,那天晚上你出现在雅筑园里,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温婉娇弱的一个女孩,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看着另一个世界里的大打出手,仿佛有些害怕又好象很平静镇定的……我当时只是在想,曾经在哪里见过呢?为什么这么眼熟?可是我们之前根本就是不认识的……让我想不到的是,我们还能再见面……你不用介意,我并不想怎么样的……你那么纯洁那么清新,我又岂能对你怎么样?我只是想对你好想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实现你的所思所想……只是,你若想要的更多,我是给不了你的……”
这个家伙,说地如此冠冕堂皇,不过是他要她,却不肯负上半点责任。他是让她自投罗网,将来不管有怎样的结果,都与他无干。
她不见得还没有见到一点胜利的希望,就白白地葬送了自己,于是便淡淡一笑,“端木律师这话说地我真的是越来越糊涂了……因为我压根就没有做小三的潜质……我也不想走上这条暗无天日的路……”
端木晴回到包房里来的时候,端木杨已经离开了,只有她一个在餐桌旁发愣,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端木晴,在这世上,女人被男人们分成两种,一种是获取利益或者利益交换的媒介,另外一种便是闲暇时的调剂品。可是端木晴,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个男人诚心挚意地爱着你,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机会,你可不要因为一些不重要的干扰,而拒之门外。幸福也许只来一次,错过了想后悔时只怕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