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农历四月,我的阿公走了;今年(2019年)农历四月间,我阿公的四哥,也就是我的四公钟大清也走了。老一辈的,留下了他们该给后背留下的看得见的物质遗产外,那些看不见的羁绊和恩恩怨怨,其实也被延续了。而今看来,所谓的烟消云散,不过是死去的人最大的奢望,落定的尘埃,一旦起了风,又哪儿能不继续飞呢?是是非非的真相,早已湮没在时间中,我们后辈人没有那只能耐的手去拨开迷雾看个究竟,但是我们只愿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却不包括,血浓于水的亲情……
钟大有回过头去,他看到来人都愣了一下。
只见来人身穿一件白布长衫,大眼浓眉,左眉中一颗肉痣分外醒目,个子不算高,脸容却显得清癯,肩头搭着一个布袋子,一手挑了一个小幡,却是写着“心灵药妙”,很是滋味。
“四哥!”钟大有为之一喜,“你咋走这儿喃?”
钟大清走拢笑道:“我走广汉回来,顺便得张家保看了个病人——你今天也回屋去看爹娘啊?”
“是啊,没想到我们两兄弟还遇到一堆了呢!”钟大有说,“四哥你有好久也没回屋了哇?”
钟大清点点头:“半年左右了……耶?咋不走喃你?”
钟大有皱起眉头冲看着这边的金讨口儿努了努嘴:“那个老几,你看到谬?——他要整我!”
钟大清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你得逗我嗦!一个叫花儿会整你!你抢他饭碗了嗦!哈哈!”
“哎呀,真的啊!”钟大有说,“他跟我师父过过孽,去年得庙会还欺负我被我师父收拾惨了的!哎,你看你看——他冲我怪笑!”
钟大清偏头眯了眯眼睛,定定地看着金讨口儿说:“跟我走就是了你——你也是,扯起这么大个人了,还怕个老头儿家的。”
“哎哎!”钟大有一把拉住了钟大清,“四哥你嫑过去!这个老几邪得很!他有根连箫,我师父都吃过亏的!我们,我们先看下儿嘛!”
“你咋那么稀儿(四川方言,胆小的意思)哦!”钟大清瘪嘴,“你不去我就个人走了哈!看你跟他两个咋个耗!”说着就径直朝高土桥上走去。
钟大有一见,心头哪里还有思量,连忙跟紧了自家四哥的脚步。
二人不再言语,渐渐接近了金讨口儿。
金讨口儿瞟了眼钟大有,阴阴一笑,却又盯着钟大清。
两兄弟都走到了金讨口儿眼前,继而走过。
钟大有一直偷偷瞟眼看了金讨口儿,见他竟然没得任何动作,暗自埋怨自己之前胆小,同时加快了脚步,还用手拉了拉钟大清示意他走快点儿。结果钟大清就跟不晓得一样,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钟大有无奈只有跟着,不敢明显了快慢。
“小太医……”金讨口儿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钟大清站住了脚回头:“你是喊我啊?”
钟大有使劲拉了他一把,低声说:“快走啊四哥!不要跟他两个答白了!走嘛!”
金讨口儿懒洋洋地说:“这儿就三个人,也就你一个太医(四川方言,旧事称医生都尊称为太医。)行头,我不喊你又喊哪个嘛!”
钟大清一笑:“太医不敢当,也就跟老师傅打了两三年下手,学了点儿皮毛药用只是。”
“哦哟喂~!还是个谦虚的娃儿哦!”金讨口儿点点头,然后伸手捞起了自己的一只脚的裤子说,“行行好嘛小太医,救我老汉儿一命嘛!”
只见金讨口儿那只脚杆上,肿起了多高一坨,胀得成紫红色了,还有两个细小的血洞在渗着发黑的液体,远远的,竟然顺风闻到了一丝腥臭。
钟大清默默看了下,竟然迈开步子。
“四哥!”钟大有一把拉住他,冲他摇了摇头。
钟大清拍了拍自己胸坎又拍拍他肩膀:“你得这儿等到就是了。”
钟大清走近了看了金讨口儿一眼,只见金讨口儿满脸细汗,唇色都淡了,一股紫黑的气罩在额头上酝起,越来越明显。再看那脚上,竟然还有一条紫红的线直往上去。
“那根线走到哪儿了?”钟大清问。
金讨口儿一笑:“还早——才刚刚得大腿根这儿。小太医,你真的要救我?”
“你都喊我太医了,难道我还能见死不救啊?”钟大清看着他眯了下眼睛,“太医不就是,救死扶伤的嘛?”
“你是那娃儿的哪个呢?”金讨口儿问。
“他是我幺弟——听说你欺负过他?”
“那是因为他是陈三道士的徒弟娃儿,我跟陈三就是对头。”金讨口儿闭眼,出气越来越粗。
“你这个有点儿麻烦……”钟大清说,“这是毒蛇咬的。”
“我晓得。”
“那你晓得是啥子毒蛇不嘛?”
“红颈项……”金讨口儿咬牙,“不是说红颈项没得毒吗?”
钟大清眼中一亮:“看来你被咬是有原因的哦!”
“嘿!被蛇咬还有啥子原因?不就是倒八辈子霉了!”金讨口儿话气虚了些。
“你这咬伤,应该没得好久吧……”钟大清蹲着慢慢退开了些,“毒血都还能流出来,可见……”
话还没说完,金讨口儿的怀怀头猛地窜出一条黄红的东西,在金讨口儿莫名的笑意中直奔钟大清的手腕而去。
远处注视的钟大有大叫一声“嗨呀!”,欲奔过来已是鞭长莫及!
但是钟大清,却是在这变生肘腋的时刻,手腕不缩反伸,快如闪电的食中两根手指头曲扣着一紧,竟然让过了前端,狠狠夹住了那东西的红色部位。
“嘶——嘶——!”一条黄质黑章的细蛇在钟大清手上悲嘶伴随着挣扎,稀奇的是,那细蛇头后不远处,有一截泛红的鳞色,就像是颈项上围了一圈红围巾样,果然是毒蛇红颈项!
金讨口儿哪里料到钟大清如此这般厉害,还兀自张口结舌,钟大清已经起身退开,只是在退开前,用另一只手在他另一只脚杆上掐了一下。
“哦哟!”金讨口儿连箫伸去要打,却被钟大清轻松避开。
“狗日的!”连箫一振,发出夸夸响声。
近来的钟大有只觉头胀耳鸣,险些站立不稳。
钟大清也是闷哼一声,退了个趔趄。
金讨口儿一杵连箫人就要站起来,哪晓得,左右两只脚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了。低头一看,金讨口儿脸都吓白了!
他是左脚有蛇咬伤,却见右脚脚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黑线!捞起裤脚一看,险些吓昏过去——只见左右两只脚各有一道黑线,就是说蛇毒会侵入到右脚去了!
金讨口儿把裤裆扯开往里头看了一眼,眼泪花儿都包起了——原来两条黑线竟然在他下丹田位置汇合成一股,此时肉眼可见地在往上冲,离着肚脐眼儿也不过半指距离了。
“你敢暗算我!”钟大清大喝一声,一手把那红颈项一扬,另一只手在腰搭子头一摸,一把银亮锋利的细长小刀就握住。
钟大清嘿一声,顺手一甩,把那红颈项在空中甩得溜抻,这手中的小刀顺势一撩,就见那红颈项从颈项以下被齐齐剖开了两半!
钟大清用小刀一戳,把露出的内脏中的一物戳中,只见豆大的黑乎乎一团。
金讨口儿见了连忙丢了连箫报了个哀拳大喊:“小太医饶命啊!小太医饶命!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钟大清冷哼一声:“我还当你有好大本事,也不过是个耍蛇戏的嗦!”
“是是是!我就是个跑码头混江湖的戏蛇老讨口儿!小太医你本事大,你绕我这一盘嘛!饶了我嘛!我真的晓得错了!”金讨口儿连连告饶,奈何双腿动弹不得,却也哀拳连连,又俯首不断,鼻脓口水加那一阵哭腔,把钟大有看瓜了。
“我跟你说,你这些东西就嫑得我面前现了!——你这红颈项驯得再好,比得上我这个吗?”钟大清把红颈项一丢,同时袖口头嘶的一声也窜出了个东西落在了金讨口儿的面前。
金讨口儿一眼定望,浑身一紧,整个人就倒了。
那东西盘了身躯,甩头对向钟大有。
钟大有妈呀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三丈远。
那也是一条青竹标!但是不晓得为啥子,钟大有觉得这条青竹标比自己怀中的青龙子还青翠艳丽。
更奇怪的是,这条青竹标一出现,青龙子就在怀怀头动了。
钟大有一把把青龙子按住安抚了下,青龙子才安静下来的。
钟大清见他那样子也好笑:“你才硬是稀儿哦!它不得咬你!”
钟大有干笑一声:“那,那是青竹标得嘛!有毒!”
钟大清嘴巴头吹了声哨,那青竹标就游到他脚下,继而蟠着脚网上又拱到衣服头去了。
钟大有看着暗自羡慕:“金讨口儿也能驯蛇,四哥也懂了。他们的蛇还没得我这青沟子稀奇呢!要是我也能把青沟子驯得这么听话就好了……”
“幺弟,这老几是坏得很哦!居然自残来骗我想让我被毒蛇咬!”钟大清恨道,“哼,老子把这个蛇胆丢了,等球他死!反正他自找的!”
看着那昏厥的金讨口儿,想起刚刚他讨饶的可怜样儿,钟大有没来由的心头一软:“算了嘛四哥,我师父说凡事不要做绝了。你还是救他这盘嘛!他要是不记教训二天再做坏,老天爷可能都要收他的!”
钟大清想了想,冷笑道:“要得,哼,我今天就救他一盘,再先替老天爷给他个教训!”
说着钟大清走上去蹲在金讨口儿脑壳边上,一手捏开他的嘴巴,把那红颈项的蛇胆给他喂了下去,然后又用那小刀在他颈项边边上轻轻划了一刀。
“四哥你……”钟大有大喊一声。
钟大清抬头不悦:“哎呀你惊抓抓的干啥子嘛!我又没弄死他!”
钟大清伸手得那刀口边一指,口中念了几念,然后就站了起来。
钟大有走近一看,那刀口没有流血,却成了一线红色的印迹了,心中生奇。
“四哥,你是咋个整的喃?”钟大有忍不住问。
钟大清捡起自家的幡杆拍了拍身上:“走哦走哦!搞快回屋了!你走不走?”
“你跟我说下你刚刚那刀咋个整的嘛!”
“不得行!不得行!说了就不灵了!管他干啥嘛,搞快走了!”
钟大有回身看了看金讨口儿,跟着四哥往家去了。
金讨口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稳了稳神,想起了那条溜青的蛇,还有那个小太医,他一下就翻爬起来。
“咦!”脚能动了!
裤子脚脚一捞,两条黑线都不见了!裤裆一扯,也没得黑线汇合了!
蛇毒解了!
金讨口儿欣喜。不过看了看不远处地上的红颈项尸体,脸色又沉落下来——这条花大心血好不容易驯熟的红颈项就这么被那个小太医给开膛破肚了!那个小太医不简单啊!
金讨口儿不自觉伸手往发痒的颈项处摸去,他一下神了。
手在颈项上使劲摸着,脸色越来越慌。
他连滚带爬地来到高土桥下面的那条水沟边趴着。
看着水沟头自己的倒影,金讨口儿终于晓得,为啥他还活着了。
一坨拳头大的肉包隆隆地鼓在了他的右颈边,仿佛是一个久来的瘤症般,让金讨口儿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
摸着硬邦邦的肉瘤,金讨口儿神神地喃语:“抱朴子!他是抱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