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四川人,大迁徙移民的基因中自古而来的随遇而安和知足常乐,造就了今天四川人的恬然怡得。
成都,盆地西部平原上屹立了上千年的这座城市,见证了太多的风起云涌。然而每一次的风云变幻,似乎都不曾磨灭这座城市里人们的天性。如果说,中国哪个城市的人活得最合道,那肯定就是成都。
作为成都人我不是自夸,但是确实成都这座城在用一种近道的韵律,影响着成都人。虽然现在环境是人创造的,但是,成都的城市灵魂,是时间塑造的,它比任何人都更有见解与经历,它懂,每一个时代变迁的终止与结果。
我们这些人啊,何必妄想去破坏它的美好呢?
钟大清要去的陕西街伍家他们没有去成,而是在锣锅巷附近找了个栈房住下。
没办法,时间不等人!
钟大清心头有些烦躁,跟三道士话说来顶起的时候越来越多。
三道士没跟他一般见识。
一边是师父,一边是亲兄弟——钟大有莫法,只有闷起不开腔。
“我出去转一下。”钟大清喝干了杯子头的水,站起来就出去了。
钟大有还来不及站起身,就看不到人了……
四哥心头有气,钟大有无比清楚。
他看了眼在一旁烟杆儿抽得雄势的三道士——四哥气的就是自家师父!
得弥牟镇因为旱八阵图耽误了时间。
钟大有心头突地跳了下,自己那时候还昏迷了那么久……原来四哥心头也在气他啊!
三道士看钟大有得那儿垂头丧气的一会儿望天叹一会儿埋头叹的,受不了了。
“哎哎哎!”烟杆儿得桌子上敲了敲,三道士瞪钟大有,“你要去就快去撵,嫑得我面前露这些批样儿!看到都球恼火!”
“我……”钟大有不晓得该说啥,摇摇头,站起身走出去了。
“哼!”三道士吐了口烟,“老子个人眯会儿都!”说着踢了鞋就躺倒床上去了。
今天如果你在成都市附近的高速路上看到一块“成都30KM”的指示牌,好多人都以为这个是指以天府广场为成都市中心的距离,其实不是得哈!因为成都市城区的原点不是在天府广场,而是1956年就确定在草市街人人乐对面的锣锅巷北侧的成都旅馆位置。是的,成都的地理中心原点,是一条古名的街巷头头上。
锣锅巷,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早先古时候,这条街巷一带随处可见铜铺子。锣锅,就是铜制的古代军队野炊必备炊具。所谓“闻鼓而进,鸣金收兵”,“金”是古代战争中撤退的一种号令,很多时候,鸣金收兵其实就是“敲锅喊回去吃饭了”的意思,想想都觉得喜剧。
成都市的锣锅巷是在乾隆时期大小金川之役时发展起来的,也是在那时昌盛得很。可惜到了清朝中叶以后,战乱平定了,锣锅的需求就直线下降了,锣锅巷的打铁铺些开始变得不吃香(四川方言,意思就是受人追捧、热闹)了,铜匠们为了生计,开始转行买起了木器,结果发展到今天,形成了著名的家居一条街。笔者08年左右曾在锣锅巷附近上过班,那里临街的铺面确实是以卖家具的居多,但近年发展飞速,想来也有所变化了。
当年的钟大清就在锣锅巷这条街道上慢慢走着。
他走得慢,因为他在回想之前碰到罗温婆后,罗温婆说的那些话。
“今年的药王大会献宝不同寻常了!要进行三献宝,即首献病患、亚献诊断、三献诊治结果……”
“……首献宝是单独进行的,而且首献宝找的病患不能是成都城以外的,必须是城中的人。病患跟参赛的医师去考评点就要进行诊治,期间规定,去了就不能离开,除非考评师给出考评结果……”
“……亚献宝的诊断不做评点,要和三献宝同时在会上进行——而且亚献宝和三献宝的病患是药王会安排的。太医们对于病患的病情诊断都是临时进行的,所以首献宝的时间最为仓促,因为名额有限……”
“……亚献宝后,药王会将尽力提供一切药材于献宝的太医,也可自备,但是三献宝时必须说明问药之方……”
“三献宝时,如若导致病患死亡,将剥夺医师资格,刊报通报于众……”
钟大清当时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三献宝都医好了病患喃?不可能都是药王三?”
罗温婆当时摇头:“药王会有自己的评判,这届药王会,举办目的不简单……”
不简单……钟大清觉得这些献宝规矩根本就是有毛病!
太医上去把病患诊治好,哪个快哪个就赢了三!这样多好!
钟大清心头鬼火。
但是莫法,既然想要博名,那就要被人家主办方牵着鼻子走。再无理的要求,哪怕是喊他们这些太医去给一头猪看病来决定胜负,他们也只有捏起鼻子认了!
一个医生的名气大小,关系着他的病患多少,也就关系着他的钱包胀鼓程度。
人活着,总要被更厉害的人拿捏啊!
一边胡思乱想,钟大清一边顺街面走起。
他在找,找一个病患。
一个鼻脓口水的人走过去了,还打着大喷嚏。钟大清摇头,感冒也算病?
……
一个挂起一只手的豁皮跟一帮弟兄迎面走来,还在热烈讨论昨天晚上跟另一泼豁皮打架过孽的惊险。钟大清微微往街檐底下靠了靠让路,看都没看他一眼。
……
一个坐在前面苍蝇儿馆子门口的讨口子,对着进出的食客递出个烂碗,他的一条腿烂了,伤口肉都看不出颜色来,脓水都流到地下了,引了一堆苍蝇儿围到飞。馆子的老板儿站在门口用脚踢都没把这个讨口子踢走。他麻木了,肉体已经重创,灵魂岂能健全?馆子的老板儿哪里晓得自己是图费口舌与力气喃?
钟大清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他觉得这个濒死的人值得他出手。他也有绝对的把握医好这个给不起诊费的人,他不在乎钱这时候,他只要把这个讨口子弄到药王会首献宝的考评地踏去,他哪里还有挣不来的钱?他是抱朴子啊!
他于是走过去了。
苍蝇儿馆子对面的铜匠铺子头,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钟大清跟那个讨口子不过五步距离,他就往斜边扭了下脚,转身走进了那个咳嗽声未停的铜匠铺子。
“人客……咳咳……买……咳咳咳……买啥子……咳咳咳……”一个精壮的中年人,弯着腰咳嗽,一手捶胸。他上身没有穿衣服,就套了个黑青色的长围腰,手臂上的肌肉一块是一块的,线条分明。此时他咳得是脸红筋涨,却还站在炉火边,砧板上,是一件火色渐褪的铜器。
钟大清偏头侧耳听着中年人的咳嗽声。
中年人觉得奇怪,以为钟大清没有听清楚,就要提高声音,哪晓得一个吸气,他就控制不住,又开始剧烈咳嗽。
钟大清摇头。
中年人车身得旁边的桌子上倒了水想喝。
“喝不得哟!”钟大清喊了一声。
中年人望着他咳嗽,水杯送到了嘴边。
钟大清过去把杯子给他夺了:“都说喝不得水,喝了你更咳!”
“咳咳咳,你,咳咳,你哪个,咳咳咳,哪个哟!咳咳咳……”中年人推了钟大清一把。
钟大清微微退开,暗中点头:“我是来麻烦你件事的。”
“啥,啥子事,咳咳,还麻烦我,咳咳咳”中年人的咳嗽渐渐缓和下来。
“我们可以坐到摆不?”钟大清说起自己倒是先坐下了,铺子头唯一的一根竹凳凳儿,他一沟子就坐了。
中年人张了张嘴,及时换了个话:“你,是有啥子生意介绍?”说着他也在打量钟大清。
钟大清点点头:“我是有个生意介绍你,而且这个生意对你好处大,不流汗不出力,躺到就要得……”
“你给老子爬哟!”中年人听到后面那句脸色一下就变了,一激动又咳了起来,“咳咳,老,老子咳咳咳,拿给你消,咳咳咳,遣的嗦!”
钟大清摇头:“听我说完你再激动要得不?哦,你最好不要激动!你的心脉不能再有大波动了!”
“咳咳咳,你,咳咳咳,你……”中年人气急败坏地指着他。
“我是个太医。”钟大清对着中年人笑,“你病了。”
“老子,咳咳,老子晓得,咳,老子看了医生,咳咳,得吃药,咳咳咳……”中年人一挥手,“你,哪儿,咳咳来的杂皮娃儿,咳咳出去,走……”
钟大清啧啧摇头:“啧啧,你找的啥子蒙古大夫哦!开的药都要把你吃死了你还不晓得!”
“你,咳咳咳你……”中年人伸手去拉他,“咳咳咳爬,爬起走!”
钟大清坐着没动,精壮的中年人竟然拉不起来他。
“你看你,连我这么瘦都拉不起来了,你还有力气打铁?”钟大清顺势伸手摸住了中年人拉他的手的脉门。
中年人不动了,他没料到这个杂皮娃儿一下就摸到他手上的脉门了,动作说不出来的干净利落。
“哼,火气弱成这样子,居然还给你开安神清火的药!嫌你死得不够快啊?”钟大清冷笑一声收手,“给你开药的太医说你阴虚火旺,还是因为外感风燥伤肺了是不是?”
中年人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钟大清也点点头,站起来:“那就对了——跟我走嘛。”
中年人一愣:“去哪儿?哎,你,你到底,到底哪个哟!咳咳咳……”
“都说了我是个太医啊!”钟大清拍了拍自己的肩搭子,“看不出来啊?”
“哼,呼……”中年人稳住了自己的气息,慢慢说,“少跟老子两个得儿呐当的扯提簧(四川方言,比喻吹牛,闲扯,乱说话),你默祷(四川方言,以为,认为的意思)老子是刘全进那么好豁的嗦!跑老子他们这儿来下料子(指骗人钱财的前戏,也叫下套子),你娃儿嫩了点儿!”
“你每天中午跟下午申、酉两个时候都会胸坎痛,刺痛。”钟大清指了指他的脑壳,“最近你舌头儿有点儿不灵光,说话有点儿恼火哇?”
中年人呆住了:“你,你咋个晓得?”
“再说一次……”钟大清表情严肃,“我是个太医!”
“我,我不是阴虚火旺?”中年人不自觉问了声,“……我是,未必是要命的啥子病?杨太医骗了我?!”
“他没骗你。”钟大清说,“他是手艺不行,只能看个阴虚火旺跟风燥伤肺这些肤浅类的症状,反正这些病症明显,开的药又吃不死人……”
“那我……”中年人突然冷静下来了,“你踩我的盘好久了?”
钟大清无奈:“龟儿你还当我是下三流嗦!”
“年纪轻轻,敢自称太医的,哪个不防到!”中年人指了指外面对门,“你说你是太医,又比杨太医行势,那你去把王烂脚医好三!”
“医好他你跟我走哇?”钟大清问,“我们就拿这个打赌。”
“为啥子我要跟你走?你还绑人嗦!”中年人大骇一跳,“哦~狗日的!你还是个小棒客哦!”
啪!钟大清重重拍了下桌子:“都说了老子是太医!棒客你妈个脚哦!老子是喊你跟我去献宝的!药王会献宝啊!”
“药王会!陕西会馆那儿的药王会?”中年人问,“你,你娃真的是个太医?”
钟大清无奈:“看来我不露一手,你硬是不得信咯!”说着钟大清就往外走。
“你干啥子?”中年人问。
钟大清回头:“不是你说的,把那个烂脚杆医好得嘛!”
“我……”
“我也能把你医好哦!”钟大清对他神秘一笑,“走嘛,跟我去看下三!免得又说我是棒客!”
中年人想了想:“去就去,未必老子还怕了嗦!”
“对三!”钟大清走往了街对面。
讨口子王烂脚这阵一身浇湿,刚刚饭馆子的老板儿泼了他一身水,他还是没动,手还举起碗,碗头多了半碗水。
钟大清摇头。
这个世道啊,能不火上浇油的人都少了……
挥挥手,钟大清赶走苍蝇儿,他细看王烂脚的伤口。
“他得的是蕴毒腐溃之证……”钟大清说,“他才是真的气虚,咦?”
钟大清惊咦了一声,突然出指,两根手指在王烂脚的疮内腐肉中一探一勾,他扯出了一根毛。
那是一根红色的毛,一卡长,微微卷曲。
钟大清脸色下沉:“居然是觜火猴的毛!……这个人难道是药王会安排的?”
中年人得一边没听清楚,他拍了拍钟大清:“哎哎,你医得好啊?”
钟大清笑:“这么有趣的病,医不好,我还咋个拿你这块敲门金砖去药王会献宝喃?”
中年人脸色难看:“你是要利用老子哦!”
“咋个是利用那么难听喃!”钟大清纠正他,“我是要用医好你来证明我的手段好啊!你看,一举两得的事,都说了还不收你钱的呢!”
中年人脑壳转得快:“等下喃!你意思是说,老子病得,病得凶啊!”
钟大清笑眯眯地抬头看着他:“你猜喃?”
他用手指紧紧夹着那根觜火猴的毛,没让人发现,那根毛其实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