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偷吃
小雨端着托盘边走边吃。她拒绝承认这是偷吃。当场人赃并获她无话可说,没人看见她吃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
托盘里是梁纪风的早餐。梁家人的伙食一般在大厨房里做好,丫头们按主子们的意思给端回各位屋子里。梁家人并不常在一块儿同台吃饭。大家各自为政。
梁纪风不是个挑嘴难待候的人,通常是丫头端什么他就吃什么。所以,小雨所拿的都是她爱吃的。多拿一点就不怕半路吃没了。
梁家的大厨手艺还真是了得。
“我家厨子看见有人如此欣赏他的厨艺,一定乐坏他。”梁纪风今天起来得特别早,也就无可避免地看到了以前没看到过的画面。
小雨差点被食物哽死。这叫上得山多终遇虎吗?还是被发现了。装作没事一样能混过去吗?有些头痛。早知道就小心谨慎些。会不会因此被扫地出门?
“早安二少爷,你今天看上去‘特别’神清气爽。”赶快巴结一下,亡羊补牢。
“你今天的嘴巴‘特别’会说话。”
这样啊。看样子,他没有很生气。小雨稍为放松一点:“二少爷请用早餐。”
“吃什么?这是我的早餐吗?你确定?”他问。
“鸡矢藤糕。”她能怎样?打哈哈蒙混过去。
小雨从没吃过。大厨说这是他家乡特产小吃。它是用一种名叫鸡矢藤的植物和米浆加上糖做成的黑色糕状物。尝过后小雨觉得味道好极了。她爱死了那独特的植物馥郁香气。
梁纪风脸色稍变,她不会想要罪诛九族吧?梁纪云这一阵子的“倒霉”事让他“触目惊心”:走在跟上踩到图钉;开门当头摔下一桶水,淋湿了关系不大,惨的是被木桶当头“桶”喝;晾晒的衣服人间蒸发不算什么,连好好地穿在身上的也会出事――突然间脱线;吃饭吃着沙子顶多坏了牙齿,但要是吃着“奇怪”的东西就足以叫人倒胃口三天三夜;花园散步时莫明其妙跌进两座假山之间被卡住动弹不得……
如此种种,数之不尽。梁纪风快要看不下去了。
她不知道他不吃黑色的食物吗?现在这算什么?迁怒吗?太够了吧。做了那么多,也应该消气了。
看他的脸色,大概是不喜欢她报出的早餐。小雨心想,你也有挑掦的时候:“还有莲子百合粥和马蹄糕。”
全都是甜食!她这是跟他对着干吗?她难道忘记了他极少吃甜食?昨天端上来的红茶还加了糖……
且慢!
梁纪风不动声色:“坐下一起吃吧。”
小雨一愣:可以吗?
“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啰嗦。”梁纪风板起脸。
小雨乖乖在他下手方坐下。
她并不害怕他生气。梁纪风若有所思。丫头不可能不怕主子生气发怒。小雨更是自小胆小如鼠。现在眼前的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小雨。”
“啊?什么?”她递给他一碗粥。
梁纪风扫视一眼……左手……她用左手!一只白净纤细,看上去滑嫩的手!
他抬头捍她,她的手居然比她的脸还要莹白。她脸上那种小麦色才是她一向的肤色。没道理突然间手就给漂白了。
梁纪风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她好像长高了一点,也长肉了一点。以前的平板干扁不见了,就连五官也立体了一点。一个人能在短短时间内改变如此之多吗?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情。
女大十八变也不是这么神速吧。况且,品性这种东西不是说变就能改变的。她怎么不改变一下纪云给看看。
她一定有问题。
他心里有些了然,若有所思。
“快吃。”他接过碗,不着痕迹地碰触到她的手,竟然是皮细肉嫩。
美食当前,小雨没注意梁纪风的表情。哇!好纯朴,好天然的植物清香。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她以前怎么会以为甜点除去甜就还是只有甜呢?事实证明她大错特错。
她不是原来的丫头小雨。梁纪风十分肯定。她是谁?依她现在大气自信的举止仪态来看,她出身不会比自己差多少吧?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个操持劳务的人会有一双纤纤素手。她的身份值得探究。她是什么人?混入“梁园”的目的何在?有可能是“他”口中的人吗?“真正”的丫头夏小雨又到哪儿去了?不会被“干掉”了吧?
不,她不会。她不像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是,什么才是“像”呢?她对付纪云的理由是什么?她和纪云口中的“半唐番”能有什么关系不成?
“小姐。”他好像不经意地叫她。
“What?”她一门心思仍在享受美食上。也不过一下脑子就随随便便应声。注定她没法回头。
这应该是真实的反应。洋文!她冲口而出的必定是她最本能的。那么,她一定与梁纪云口中的“半唐番”脱不了关系。她的身份一如所料的,一点也不卑贱。
“快点吃,要走了。”梁纪风微笑着催促。
小雨点头,对啊,要给他拿包送他出门,幸好反应够快。
“我的好兄弟家里是烧石湾公仔的。在当地乃至全国,名气响当当……”
“是这个吗?”小丫头举起一个寿星公公仔问。她挺喜欢寿星公胖乎乎的形态和慈爱的笑脸。
“是不是形神俱备?这就是创作者的技艺和心思的了得。”
“颜色很好看。”小女孩不懂什么是形神俱备,她只看见明摆在眼前的缤纷色彩。她没见过瓷器能有这么多颜色。
“这就是我兄弟家的厉害了。它用一种特别的釉料烧出来。这种釉料有个名字叫‘梁风古彩釉’,是梁家代代相传的传家宝。这可是独门秘方,别人做不出来的。”
“我用油画颜料涂上去比它更好看,才不要叫家人帮我呢。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你教我的。”
“烧陶瓷和画画不是一回事,不能相提并论。”跟小孩子说话真累,她什么都不懂,却又什么都要问个水落石出。
“提箱子干嘛?又不是去旅行。你将话题转移了。”真笨。
罗炽无语问苍天,教小孩子累,教一个完全不懂中国文化的小孩子累上加累。教一个完全不懂中国文化却问题多多的小孩子,根本不是人做的工作。他认真考虑起要不要卦住她的嘴巴。
“哥哥,我们是不是要去旅行?去哪里啊?有什么好玩的?什么时候出发?我要带着这个公仔去。”
她还真敢说。他没好气:“你哪儿也别去!只要回‘家乡’住上三年五截就行了。”
“为什么?”
罗炽更加没好气:“因为你数典忘祖。”
“我知道字典,不知道数典,是数学科的字典吗?没见过啊。”
“我也没见过。”晕!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做丫头也能招人嫉妒,你说奇怪不奇怪?
小雨差一点点就被木桶砸中脚。
“你……”一时间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你你你我我我。笨蛋口吃妹!我告诉你我是有心的,你又能怎么样?有本事找人告状去啊。看谁会相信。二少爷才不会理你呢。真是搞不懂梁家怎么会收留你这样的废物。”
“花儿。”想起来了。这人的标志就是嘴巴恶毒。
“别碍手碍脚。”她用身子撞开小雨。小雨一时大意没设防,倒退了好几步,脚底打滑挥舞着双臂眼看就要掉进水井里。
“哇——”尖叫。
花儿手里的扁担一扫,将小雨失控的身体拔了开去。小雨就这样险险地与水井栏擦边而过,身子摇晃双臂飞舞了好一会儿才站稳:“妈呀!”
花儿恶狠狠地警告。“识相的话就去求大奶奶调你去厨房洗衣房什么的。别再呆在二少爷身边。否则,哼哼!有你好受。”。
眼前这个女人真够刻薄。讨厌。小雨想:要是我是男的,一定给她好看。因为,妈妈总是这样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妈妈也许不知道有的女人也太让人难以消受甚至让人无法忍受,。人家不出声,她还真当人家是哑巴呢。看在她“救”了自己的份上,应该怎样“谢”她好呢?“礼物”重了,怕她难为情。那就,礼轻情义重好了。她应该能笑纳。
小雨蹲下身子系着自己水桶的绳子。当了丫头这么久,她一直适应不了挑水这工作,怪累人的。不知道花儿有没身同感受?
她在干什么?难得走出自己屋子一趟的蒙月韵不无疑问。她身边的梁家二老爷梁松连也动了好奇之心,他们比她们更早来到水井边。只是一石之隔,她们都没发现他们。
就见发完威挑着水不可一世地退场的花儿在走出不远后,失声尖叫。
小雨掩着半边嘴呵呵笑。也没什么啦。木桶散开一片片而已。比起梁纪云的遭遇,她好太多了。她应该感激她妈妈生她为女儿身。
“夏小雨,是你,是你干的。一定是你。”
“是我又怎样?我是有心的。有本事找人告状去啊。看谁会相信?”小雨用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
花儿恼羞成怒像个失控火车头一样冲过来。挥舞扁担向小雨当头扫过来。
太过分了,想闹出人命吗?蒙月韵跨步向她们,梁松连一把拉住她,向她摇头。蒙月韵虽然不无疑问,但仍是停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小雨刚刚好险险地躲过一棒。
蒙月韵暗惊。这?她看向梁松连。是吗?你早就看出来了?
梁松连微笑,示意她继续往下看,静观其变
花儿一下打空,气得七窍生烟,心下一狠,豁出去了,挥打着扁担向小雨身上招呼而去。她就不相信打不到那死丫头。
“哇!还来啊?救命啊?”小雨拔腿就跑,边跑边叫,边叫边回头向追杀她的人扮鬼脸。
“有种你站住。”
“有本事追到我,我任你打。啦啦——”
“你死定了。”
她们跑远后,梁松连和蒙月韵不约而同走向木桶尸体边。箍木桶的铁圈被弄断了,木版之间的钉子也是断开的。
这代表什么?两人对视。
自古以来,大家庭是非多。能够置身事外没几个。在梁家,真正做到的只怕没一人。深居简出的大奶奶,独来独往的二老爷,恐怕也只是“外冷内热”。
“大哥。”这人正是梁纪风口中的大哥,梁家长公子,梁纪刚。他是二太太所生,比梁纪风年长两岁。他倒是比较“表里如一”的“不为所动”。
“稀客啊。今天怎么得闹来看我?”一见来人,梁纪刚立即放下手中毛笔出迎。
“好久没向大哥讨教,脑子快要罢工了。大哥又在舞文弄墨。”梁纪风走近书案才发现案上的字不是大哥的笔迹。
始欲识君时,两心望如一。
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是一首诗。以字体看,明显是出自女性之手。大哥有心仪的对象?依他连忙小心收藏好巻轴的样子判断,答案是肯定的。
“工厂的事如何?”梁纪刚岔开了话题。
“损失不是太大。”
“幸好有你在。爷爷将‘它’交给你,果然明智。”
“只要有二叔在,没什么可怕的。爷爷应该交给二叔。我,觉得‘它’是个担子。我没能力将它发扬光大。二叔却可以。这回的事也是二叔想的办法。”
“二叔能力再强也不会接受梁风古灶。”要是爷爷将之交给二叔,不天下大乱才怪。
大哥也是非常关心这个家的,但是他却选择效法二叔,将自己隐藏起来。二叔还会在工厂泡一泡,大哥却是绝不迈进工厂半步。梁纪风记得小时候的大哥老是跟在二叔屁股后面,缠着二叔要学陶艺。大哥也很有这方面天分。他是梁家的后辈中最有前途的。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不再碰陶土了。
“是因为我的关系,你放弃了陶艺吗?”梁纪风把收藏于心中多年的疑问说了出口。
梁纪刚失笑,他一直不晓得弟弟有这样的误解,
“不要把自己想象得无所不能,你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之所以不做,是因为我不想做。”
“你更加不愿意你的抱负被你娘亲当成是夺权的工具。这是你不说出来的理由。对吧?大哥”
“你想太多了。”梁纪刚不在乎地笑笑。
“难道还有其它理由?比喻,刚才那幅书法?”梁纪风一直都不知道大哥有心上人。他一直隐藏得那么好。要不是那首诗——但是这是大哥的隐私,自己好像不该多事。也不见得大哥喜欢别人插手。
“也许。你何时变成三姑六婆了?”
“大哥,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很像某个人?”梁纪风隐约明白。
“二叔。”梁纪刚笑得豪爽。
“对。你像他。”
“千万别让我娘亲听见。否则她会……”
“被气死。”梁纪风抢白。
“大哥。”收起笑容,梁纪风一脸严肃:“你为什么妥协?你明明不是没主见的人。你有喜欢的人,不是吗?为什么你任凭长辈安排?”
梁纪刚的双眼一下子暗淡无光:“我知道你也正面临我当年的……考验。你不是我,你可不能泄气不要妥协。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东西,有些事是不可挽回的。千万不要像我——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大哥最大的心绪莫过于“自卑”,梁纪风认为。
“大哥你没什么跟我不太一样的……”
“我们的娘亲就不一样。”长叹。
“那又怎样?你还是你。”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听见大哥说这样的话。梁纪风非常意外。
梁纪刚摇头:“难得你有空,我们来杀几盘。看看你有否进步。”
“这是挑战吗?”
“当然!不敢吗?”
“笑话!看我的。”
小雨偷偷从侧门溜了出去。也不是梁家不让丫头外出。她只是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悠然自得地沿着岸边信步于河边,东张西望着。她随手折下一枝树枝,一边数树木数字一边向前哼着曲儿。快活得像一只小鸟。
当她结束与垂柳的旋舞之后,终于发现了参天的英雄树下的高大身影。
她又笑又叫,几乎是用飞扑的撞入他怀里。
“小心。”陈吉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受宠若惊。她是热情的,但像现在的奔放却是少之又少。她为什么如此兴奋?
小雨玩心太发,给他深深一福:“奴家向少爷问安。少爷万福。”
陈吉祥乱了手脚,手忙脚乱地挽起她:“小姐……”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巴张张合合像一条鱼。他向来拿她没辙。
“少爷有何吩咐?”
“小姐……”他不得不求饶。她就不要再玩下去了。
“哈哈。好玩吗?你不要这样拘束嘛。”她认为玩够了,好心放过他。她挽着他的臂膀往前走。多么强健的臂弯啊,他总是默默地为自己遮风挡雨她舍不得放手。
可是……他并不是她的。她在心里叹气。再舍不得也必须放手。
“我们后天回去。小姐你……”
“祝你们一路顺风。我们……十个月后见。”小雨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倒退着走。
啊!梁纪风!小雨吓一跳,脚下打滑。陈吉祥眼捷手快扶稳了她。
小雨眨眨眼。没消失。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到这儿来?好奇怪。他也正看着过来。距离够远的,他不会听得见他们的谈话,但,被他看见了。不是好事。也没办法了,总不能要求他当作没看见吧?如果自己装作没看见他,能行吗?
转念一想,看见就看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丫头也是人,丫头也需要朋友。何必心虚呢?于是她大大方方地向他微笑点头。
梁纪风的表现却像是没看见他们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也没回应她。
什么啊?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小雨挽着陈吉祥掉头就走。
“是他?”陈吉祥回头看了一眼,问。
“对。就是他。”
“跟‘他’说的……”不大一样,真是同一个人?他没将疑问说出口。
不想谈“外人”,她改了话题:“帮我好好照顾她。”
“是。”
“吉祥,回去后,你必须离开‘家’。你另谋出路去。”
“小姐!我不要……”陈吉祥大惊失色。
小雨拍拍他肩膀:“你也知道,我这次的做法肯定会惹怒某些人。我很可能被轰出门。你呢,要做好收容我的准备。明白吗?”要不是她兴之所至地做了别人的丫头,她是没办法设身处地思考起“下人”们的未来。她希望“下人”也有“下人”的未来。那就从身边的这位开始实验好了。
“我知道了。”吉祥咬牙答应下来。他从没违背过她。
“小姐——”他打开的手心上躺着几个金光闪闪的东西。
小雨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心里有些沉重。这些东西啊……
“你真的不走吗?”
小雨贴身收藏好东西,笑:“与其拿有限的时间来浪费唇舌,不如好好把握机会去享受美食。你说怎么样?”
“我听你的。”
“走吧,兄弟。我们去吃好吃的。不过你得请客。我现在是个穷得当当响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