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是严慈的忌日，和他走的那天一样，江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街上人还是很多，仅仅是下雨仿佛对外出的人们没有丝毫影响，毕竟是个难得的周末。过了闹市，话语声渐行渐远，紫武山在雨雾的笼罩下有些看不清边际，严慈的墓就在紫武山半山腰上。
任他风吹日晒雨淋，墓碑上的老人看上去还是那么硬朗，以致于严景意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严慈真的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没受过一丁点儿病痛的折磨。她蹲在墓前，严方樹在他身后撑着伞，两年没回来看过他，不知道严慈会不会怪她。
“爷爷，我是小意啊，这么久没来看你，希望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
“我好想你啊爷爷。”
空荡荡的墓地并没有人回应她，周围只有雨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又落在翠柏树的枝头无声无息。
严慈去世是严景意大二那年。严家的家业不是祖传的，而是严慈年轻时自己打下来的，曾遇到不少困境，就是那时候染上了烟瘾，本来已经借的差不多了，只是后来儿子儿媳出事，看着尚在学语的孙儿，彻夜难眠成了他的日常，烟也再次拿在手上。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病了，之前都是瞒着家里两个小的，吃药打针也就应付过去，人看起来也不像生病。严景意这辈子都忘不了五年前和今天一样灰蒙蒙的天，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严景意接到严方樹电话赶回来的时候严慈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那时候周家和严家还交好，听吴莲芳说是陈灵母子帮忙把严慈送进医院的。
陈灵也算是看着严景意长大的，抱着她的时候，还未出声就红了眼，“没事的小意，爷爷会没事的。”
严景意两手穿撑在病房的玻璃窗前，刚落下的泪灼得她的手生疼，病床上的老人，瘦的她都快不认识了。
坐在老人床前的是周岸，严慈呼吸不顺畅，说话也很费劲，为了听清他的话，男人挺拔的背脊弯了下去，匐在严慈身前。
“阿岸呐，我的情况，咳咳，刚刚医生也说了，咳咳咳咳咳……”
“你慢慢说爷爷。”
“咳咳咳，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意，这孩子小时候受了不少苦，带她进我严家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想着，一定要让着我的小意，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姑娘，哪怕她没有父母，但有我这个爷爷在一天，就没人能欺负的了她。”
“咳咳，小意她中意你，我想你也能感受到。但爷爷不希望你是因为严家之前帮了周家度过难关你就觉得欠我们的，周家不欠我的，更不欠小意的，爷爷希望你，遵循自己的心，好好做决定。小意是个明事理的，要是你对她没有男女之情，那就和她说清楚，好好说她会听的，但是爷爷也希望你不要伤到小意，她在我这里，是独一无二的宝贝，是我放在心尖尖上养大的姑娘，你能明白爷爷的意思吗？”
说完这么长一段话，严慈又狠狠咳了一阵，周岸边帮他顺气边等他平息下来，这才开口。
“景意是个很好的姑娘，我知道您心疼她，无论是我还是周家都从来没因为她是你您带回来的而轻视她，她和很多女孩儿都不一样，她很善良，懂事，比我见过的女孩儿都要好。您不用担心，不论以什么身份，我都不会让您担心的事情发生。”
“好孩子，咳咳，也别让你自己受了委屈。”
“您放心爷爷，”周岸说着往窗口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严景意焦急的不行的目光，又说，“景意来了。”
严慈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哪怕看不是很清楚他也知道，小丫头肯定是哭了。严慈心里一阵心疼又无能为力，生死人常，他就算有再多的眷恋也搏不过命理，不舍，是真的难舍啊。
“爷爷！”
严景意趴在严慈病床前，眼泪决了堤，挡都挡不住。严慈的脸白的吓人，颧骨明显突出，病来如山倒也不过如此。
严慈有些吃力地扬起那只上面布满针孔的手，摸摸她的脑袋，“别哭啊小意。”
“呜呜呜，是谁给你手上扎这么多针的，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我好害怕……”
严慈努力地扯出点笑来，自己这副样子该是吓到姑娘了，只是小姑娘不知道，没这些针，他怕是撑不到她回来了。
“咳咳咳，咳咳。”
“小意乖，你听爷爷说。”
严慈深吸一口气，他感觉自己有点呼吸困难了。
严景意把他的手捧在手里，来回搓动，想让他冰凉的手暖和些，“我听着，您慢慢说。”
“小意阿，还记得我刚带你回来那会儿吗？”
严慈病态的脸上浮上一层光芒，似在回忆一件极温暖的事。
严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严景意吸了吸鼻子，又靠他近了些，“嗯嗯，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呵呵呵，不知不觉啊，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严景意从随身背的包里翻出来一个红色的本子，献宝似的捧到严慈面前：“爷爷你看，我的画得奖了。”
“喔！我们小意真厉害！让我来看看画的是什么呀？”
严景意的参赛作品命名为“家”，画上是一个小女孩儿被关在一个院子里，隔着铁栅栏伸手和外面的老人和男孩儿打招呼，这是严慈第一次见严景意的场景。
“这上面的小娃娃和你一样好看，胖乎乎的。”严慈嘴上笑着，眼角却湿润了。他朝站在严景意身后的严方樹招手，“你也过来看看阿樹。”
知道他大概是有话要说，严方樹也在床边坐下。
“我老了，管不动你了。爷爷相信你，你有分寸，不管是事业上还是感情上，自己都要拿捏好，别让自己太累了，爷爷这辈子这么拼命，为的就是你们兄妹过的好点，要照顾好妹妹知道吗？”
严方樹眼底猩红，借着点头的刹那让眼泪留下来不易发觉。
“我最近总梦到你们奶奶，奶奶跟我说，说让我……”
大红的本子和严慈的手一起掉落在被子上，鲜红和雪白两个互不相容的颜色是那么刺眼。
滴……
代替严慈声音的是心电监测器刺耳的机械声，那声音冰冷的像一把刀子，能刺到人心里去。
“爷爷！”
“爷爷！医生！”
严慈于严景意来说，他们虽没有血缘关系，但确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从严慈把她带出孤儿院的那一刻开始，严景意就不再是没人疼的小朋友，严慈给她买好看的衣服，住宽敞的房间，再也不会有人抢她的饭菜，她还有了哥哥，那个谁动我妹妹我就和他拼命的严方樹。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告诉她，严景意，值得被疼爱。如果不曾拥有，那就不会害怕失去，所以严景意一开始是在害怕的，她怕严家的这一切会是一场短暂的梦，梦醒来后她又回到了孤儿院。可是这个梦很长，很长，长到好像永远都不会醒，严慈给了她一个家，这个家很小，只有三个人，又很大，大到是她的全世界。
两人下山的时候，遇到了熟人。那人撑着黑色的雨伞，就在这烟雨之中，迎面走来，是许久未见的面孔。严景意先是一愣，见面是早晚的事，可没想到这么快。接着又开始快速地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她和周岸分手这件事照理来说自己并没有做有违伦理道德的事儿，而且当初也是为了成全他和方棋书，再说周岸也不喜欢她，所以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对，就是这样。
双方在还差一个台阶的距离同时停下。
“你来这干什么？”
严方樹不大客气，说实话他根本不想给面前这人一个眼神，因为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给他几拳。
周岸没答严方樹的话，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捧着束花，来墓地难不成是开会？他也懒得和严方樹说话，两人自从两年前打了一架后就很少见面了。周岸也不喜欢严方樹，他这个哥哥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男人的声音里没有波澜，他想佯装不经意地语气，可他的眼睛，暴露了太多情绪。最初刹那的惊喜像鱼跃水面，留下阵阵涟漪，漾开在心间后却是苦涩，若是再深入，不知道是何种滋味了。
严景意目光放在了不远处一块颜色较浅的石板上，她觉得对面的视线好像过于强烈了，让她不大自在。淡淡答了句：“上个星期。”
既然招呼过了，她想他们貌似也没有叙旧的必要，微微颔首，意思是就此别过。
“哥，我们走吧。”她扯着严方樹的衣袖，怕他生事。
妹妹的安抚还是很有用的，严方樹也就不打算和周岸计较了。
石板阶梯虽然高，但不是很宽，严景意他们往下面一个台阶走的时候周岸并没有动身，这样一来，三个人站在一个台阶上就显得有些拥挤，雨伞便碰到一起。
“小意！”
他们正要迈下一个台阶的时候，周岸叫住她。
严景意回头，“还有事吗？”
周岸不说话，他还能说什么呢？说对不起？说他在这两年来的每一个夜里对她的思念有多么刻骨铭心吗？其实他是想说的，可话到了唇边又被咽回去，他开不了口，他根本都没有资格去说这些话，即便是说了，也无非是惹来她更深的厌恶。
见他迟迟不开口，严景意便说：“那我们先走了。”
严方樹的车很快驶出紫武山，融入雨雾里。
周岸站在严慈的墓前，雨仍是滴滴答答下着。在这里睡着的老人，是要把严家最宠爱的姑娘交到他手里的，而他在这姑娘满心欢喜计划着要嫁给他的时候，打碎了她的梦，他周岸亏欠的，不止一个严景意。如果不发生那件事，或许现在会有个一半像严景意一半像周岸的孩子，喊严慈一声太爷爷，可惜没如果。
严家就严方樹一个孩子，严景意是严慈在孤儿院捡回来的。用严慈的话说，严景意是孤儿院里最惹人疼的丫头，她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她的眼里有希望。严方樹是这条街的小霸王，和他称兄道弟的男孩儿可真不少。自从严景意来了严家，严方樹每次和兄弟们一块儿玩总得带上个妹妹，大伙儿都知道这妹妹那就是严方樹的命，谁都碰不得。有一次严方樹带着几个兄弟干架，战况正激烈的时候，他在人群里吼了句：“我妹妹呢！？”这下大伙儿都停了手，约好下次再干，一起给他找妹妹。也就是那次，十三岁的严景意遇到了十五岁的周岸。
周家孩子多，但在周正国眼里，除了大孙女周汀兰比较乖巧懂事外，其他的就没一个让他省心的。别人家的孩子香这是真的，周正国特别喜欢严景意这丫头，长得可爱不说，说起话来也是让人心里舒坦，带着未退的婴儿肥的小脸儿，甜甜的叫爷爷，别提多惹人疼了。周严两家关系好，是从严慈这一辈开始的，周家早些年受过挫，是严慈鼎力相助，周正国是个知恩图报的，这恩情就一直记着。十三岁的严景意，到底还是孩子，耐不住寂寞，三天两头的就往周家跑，周家有个和她同岁的周杳杳，周杳杳性子跳脱，也不知道两姑娘是怎么玩到一块儿的，或许是因为周家还有个周岸。
周岸这个名字，在严景意心里，是她那昏暗如黑夜的童年里唯一一束光，所以她会不顾一切地去追寻。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严景意整整喜欢了周岸十年。十年有多久呢？
有多久呢？周岸把花放在地上，这十年是严景意的整个青春吧。
他向来不喜与人亲近，爱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尤甚，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或许只是他还没意识到，这不是习惯，而是她与别人不同。他刚出道那会，混得并不是很好，周家世代从商，周正国是极力反对他进娱乐圈的。那段时间和家里关系闹得很僵，记得是一个腊月，他在淮州拍戏，淮州靠海，冬日里刮起风来是极冷的，可是有个姑娘啊，一个人用保温盒揣了十几盒家里做的菜偷偷跑到剧组，她怕他吃不惯组里的饭，怕他吃不饱。他就那样吃着几百公里外带来的饭，听着她说第一次坐高铁很有趣，淮州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他对严景意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听从爷爷安排，严景意无非是最好的结婚对象，他或许并不爱她，可是严景意走的这两年，他好像，出乎意料的想她。想到什么程度呢？哪怕每次梦醒时分留不住一丝一毫她的气味，心口似针扎，犹石碾过，还是要在入睡前轻吻她的照片说“晚安，要梦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