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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隔了一天,天刚蒙蒙亮,国庆、晓鹰就起了床,吃过早饭,高国庆叫上叔叔高久和、饲养员杨马牛和社员贺卜愣,一起到公社报到,接受劳动改造。

高国庆到公社时,他家动用响器的人和李二小娶亲的人,拿着铁锹镢头,已三三两两散落在公社院里。人们低声嘀咕着,愤愤不平数落着马德胜和李狗模。高国庆是民兵,虽然心里不高兴,但在公众场合不好明显表露。他和人们打过招呼,斜倚着墙根,无精打采。湛蓝的天空,突然变得阴沉灰暗,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令人压抑窒息。

李二小圪蹴了半天,站起来仰望天空,长叹一声说:“真倒霉,雨涝偏遇连阴天,咱这啃?命,连老天也要作对。”

高国庆慢吞吞地说:“怕甚嘞,无非是白动弹几天!”

李二小说:“这鬼天气,一下雨,擦滑步溜,甚事也不能做,咱的改造又得延长时间。狗日的马德胜害得人不轻!”

“也不能全怪马书记,上面的政策这样,出了问题,他也得背黑锅。”

“甚的些熊事,动个响器能让他背黑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没事了,他偏要与人为敌。公社扣我,与你家‘肥田粉’老婆不能说没关系吧?”

高国庆一听李二小拿媳妇张晓鹰肥田粉的丑事来抱怨自己,顿时火冒三丈,猝然站了起来,靠近李二小低声骂道:“赖熊李二小,你再侮辱人,小心老子捣你的脑子。”

李二小一看国庆在骂他,也紧握拳头站了起来,骂骂咧咧向高国庆跟前靠了过去。

“你们来啦。我和马书记夜来到村下乡,回来迟了。本来马书记要亲自安排劳动改造,村里还有很多事情,回不来,让我安排。马书记说了,甚时能回家,关键看表现,改造得好,能早点回去,改造得不好,得些时日。你们先把带来的米面交给马事务。”穿着一身黄衣服的李狗模放稳自行车,泥手泥脚站在院里说。

高国庆一看李狗模部长进来,压住火气,圪蹴在院里。李二小看见国庆蹲下,自己也没再作声,只是听了李部长的话气咻咻地说:“谁不想早回家?”

高国庆说:“你放心吧!按你的要求办,大家都想早点回家。那我们先交粮去。”

人们各自提着米面塑料袋鸡皮袋去事务室交粮。交完粮,陆续出来,簇拥在李狗模跟前。李狗模淡眉笑脸地说:“这还差不多,咱早点行动,下垣墕则出公社路被水推断,咱先把这段路垫起来,好让车辆通行。国庆和二小帮我推平车去,垫墕则得用平车推土,咱再把石硪拉上,垫上虚土不行,硪打过才能结实。”

国庆、二小脸沉着,互相盯着对方看了半天,转身跟着李狗模到茅厕背后圪廊廊,一溜七八辆半新旧平车被铁索锁着反扣在墙崖底。李狗模打开锁,推出两辆,拉到院子里,用手压压车胎,车胎半扁,对国庆说:“你到我办公室炕窗子里寻一下气筒,平车气不足,推上车人受罪。”

国庆把车胎气打足。李狗模回办公室拿出一米多长四根麻绳放在一辆平车上,和高国庆、李二小三个人把石硪抬到平车里放稳,李狗模把平车绳索套在肩上,拉着平车到院里;高国庆主动拉上另一辆;众人各自扛着工具,随着李狗模向下垣墕则走去。

断墕在垣头村口一里处,距公社二三里路,下行为缓坡,拉着石硪的平车催着李狗模快走,有时不得不跑起来。走了一段,高国庆不忍心让晓鹰步行,硬拉扯着让晓鹰坐在平车上,嘴里哼着《刮野鬼》小调,宣泄着刚才的不悦。

高国庆跑一阵走一阵,嘴里小调不停,张晓鹰戏谑地说:“接受劳动改造,不害败兴,还洋洋得意?”

高国庆回头眊了晓鹰一眼说:“怕甚嘞,咱一没偷二没抢,就个劳动改造,还丢甚的人?人们常说劳动光荣,咱不是去做光荣的事吗?”

张晓鹰说:“劳动改造也算光荣,亏你能说出口。”

高国庆没答话,依然哼着小调,兀自拉着平车跑起来。雨后的公路坎坷不平,平车颠簸起伏,吓得张晓鹰两手紧紧抓住车帮,不住地喊叫着,让国庆慢下来。国庆边跑边说:“我在地下跑,你在车里跳,这种感觉挺好,让老婆好好享受一下舒经活血的感觉。”

张晓鹰嚷着叫着:“国庆,快停下,人家的骨头快让你颠散架了。”

高国庆依然故我,还在撒开腿跑着。张晓鹰实在承受不住,噘着嘴大喊:“高国庆,你个熊人,要我的命呀!快停车,再不停,我就往下跳了。”

高国庆一听晓鹰要跳车,赶忙身子后仰,胳膊后撑,两脚前后用力蹬地,平车“噌”地停了下来。

高国庆捡了两块小石头,支稳平车,看到晓鹰恼着的脸由黑变白,心疼地说:“吓坏了吧!本来是要你开心,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

高国庆紧靠平车木帮,一把抱下晓鹰。看着晓鹰吓得煞白的脸,国庆紧紧抱着她,晓鹰用双拳轻轻捶打着国庆宽大的胸脯,流着眼泪说:“一点也不心疼我,硬朝死折腾人,还假眉三道说你亲我。”

国庆亲了亲晓鹰额头,不住地道歉着:“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想事不周到,让你受惊了。”

冷不防,晓鹰亲了国庆一口,一把推开他说:“不正经,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是甚做法,不怕人看见笑话。赶紧走吧,后面的快要追上了。”

高国庆拉上平车,张晓鹰跟在后面,继续往前走。高国庆不由得又哼嗒起小调。张晓鹰说:“不用哼嗒,你就放开嗓门唱吧!反正后面的还没赶来。”

高国庆想,唱上几曲,兴许就把不快情绪撂到山坡陡窊,否则,被晓鹰看出问起李二小说话内容来,只能给她平添烦恼,于是就爽快地说:“行,我就给你亮上一嗓子。”

国庆头一扬张嘴就唱:

煮里圪嘟钱钱下里圪嘟米,

依托上的个搂柴瞭一下你。

手扳住墙头脚踩上的个柴,

因为个瞭妹妹扎烂我的鞋。

高国庆唱得高亢激越,余音随风飘荡四野,对面小山包上锄地的小后生,听见路上唱山歌,也回应了一曲。张晓鹰觉得对面山包那后生唱得虽然比不上国庆唱得圆润,但嗓子尖溜溜的,嗓音已超过国庆,晓鹰嚷叫着让国庆再来一嗓子,国庆任凭晓鹰怎说都不肯再唱,晓鹰拉着脸不和国庆说话。

后面的人远远听见国庆唱歌,齐声吆喝:“唱得好,再来一曲,让我们也听听。”

国庆谦虚地说:“唱得不好,大家不要笑话。”

李狗模拉着平车靠近国庆说:“唱得确实不赖,再来一个,让大家边走边欣赏。”

“不行,不行,瞎胡唱了两段。”

“不用再推诿了,我还不知道,民兵训练时,你唱得人们全叫好。既然我们今天又走到一起,你不能只给你老婆唱吧!”

李二小拍脚打手,嘴里打着口哨,高声喊:“国庆唱,国庆唱,国庆不唱不是人!”

“晓鹰嚷叫得不行,硬缠住让我唱,我就瞎唱了几句。”

“国庆,不用推诿了,你就瞎胡唱一个,就算日哄人也行。”

“既然大家逼着让唱,我就给大家嚷几句,唱得不好不要怪我。”

众人一边走,一边拍打着肩上扛的家具,国庆拉着平车,踮起脚尖飞快地跑着,边跑边唱了一曲《摇三摆》。

李二小扯开他的绵羊嗓子说:“国庆你硬日哄弟兄们,这哪是唱给我们的,明明是唱给晓鹰的嘛!”

高国庆反问:“难道你没听,得了便宜道不是,真不识宜好,再不会给你这种人唱了。”

李二小反驳:“不唱拉倒,你以为你唱得好得尿煤油嘞?”

高国庆挖苦李二小:“你以为你是谁,就有个当书记的姐夫,还不照样和我一样在这劳动改造?”

李狗模说:“你们两个也不用糊狗扯架了,已到地点。国庆小心,不能只顾说话,刹不住平车掼到沟里。”

高国庆猛然抬头往前看,已到墕则,垣与垣衔接的黄土公路被水推得只剩下一条带子,仅容单人通过,且两面均已悬空,随时都有塌陷的可能。高国庆赶忙用力撑住下坡的平车,慢慢走下陡坡,到断墕侧面平缓处停下平车。李狗模平车里拉着石硪,下坡推力较大,推得他小腿肚子筋痛,急喊二小帮忙,二小紧跑两步,两手抓住辕杆,用力后撑,到墕则畔才停下。李狗模吓得头上冒出冷汗,站在断墕心跳不止,不住地感激李二小。张晓鹰咚咚咚跑下坡,站在墕畔一看,断墕足有两丈多深,大惊失色说:“好险!李部长,如果不是李二小帮忙,说不定那石硪的推力连你连平车掼到断墕里了。”

李狗模定定神说:“咱不说丧气话,你赶快从平车后面搭一把,咱把平车拉到边边平地上。”

张晓鹰二话没说,和李二小在平车后帮上搭手,三人一齐用力,把平车拉到平地。李狗模双手扶起辕杆,把石硪倒在地上。

一到墕头,贺卜愣解开腰里拴的麻绳,扛着镢头,不言不语跑到坡上挽柴去了。

李狗模带着众人来到断墕边分派任务。高国庆、李二小、杨马牛、高久和、李拴照加上他自己六个人先把连接墕则的那条带子掏断,把两边断墕易塌方的茬口斩掉,防止塌方伤人,其余人在崖底圪塄上往下铲土,以备掏断墕则方便运土。

李狗模部署了任务,自己拿了一把镢头,带着大家刨挖起来,高国庆和李二小自动从侧坡处斩断墕的烂茬口,其余众人各拿铁锹镢头动弹起来。

墕则两边深壕已豁开,李狗模带着另外三个人,叫上半坡砍柴的贺卜愣,从坡上绕到沟底,从底部掏开腰壕,镂空黄土,未断的墕塄劈头盖脸哗地塌了下来,四个人全被黄土冲倒,杨马牛反应迟钝,黄土把整个人都埋了进去。李狗模拍打了满身满脸黄土,转身不见杨马牛,赶忙让高久和、李拴照和他一起用手刨挖黄土,三个人唰唰唰狼刨窝似的,攉的虚土半空飞扬。

高国庆、李二小一看架势不对,从半崖跳到虚土里,双手狼爪子似的攉着虚土。高国庆攉着,忽然觉得手底下有个硬邦邦东西,紧攉几下,是杨马牛的头,高国庆大喊:“露出头了,露出头了。”

李狗模几个靠到跟前一看,果真是杨马牛。三四个人一阵紧刨,杨马牛双手露了出来。高国庆和李二小各拽杨马牛一条胳膊,两人嗨的一声,齐声用力,把杨马牛从黄土里拽出来。杨马牛脸色煞白,鼻孔里只有一丝气息。众人把杨马牛抬在刨开的黄土平地,高国庆跪在杨马牛身边,俯下身子,嘴对着杨马牛嘴人工呼吸。没几分钟,杨马牛哼哼哼呻吟着睁开眼,看着人们问:“这是怎啦?刚才还觉得土塄快要下来了,怎突然没了知觉?”

高国庆说:“怕死人了,险些送了你的命。要不是刨挖得紧,说不定这会就到阎王那儿报到去了。”

李狗模说:“你得好好感谢国庆,是他第一个刨出你,还给你嘴对嘴呼吸,把你从阎王老爷那儿要了回来。”

杨马牛慢慢坐起来,脱掉夹袄,高国庆帮他抖擞衣裳上的黄土,用手拨拉掉头发和脸上的黄土,掏出羊肚子手巾,在杨马牛脸上身上擦了半天,杨马牛白里透着黑青的脸逐渐泛出些许红色。

杨马牛穿上疙瘩布夹袄,长舒一口气说:“感谢大家!我这种人死不了,一个人有三条命,死上一条,还有两条呢?”

李二小说:“杨马牛,吹牛屄鬼,你吹牛不怕牛踢死。一人一条命,你从哪来三条命?难道你妈养了你三回?”

杨马牛恼悻悻地说:“李二小,你妈才养你三回哩!我看你这辈子也长不大,娶过媳妇,你妈就没啦好好教育你,怎一出口就伤人?说我的名字,羊、马、牛不是三条命吗?糊脑熊,连个话也翻不清楚,还厾上个脑活人嘞?”

李二小一看杨马牛不高兴,嬉皮笑脸说:“杨叔,不识耍。我看你埋在土里憋得难受,故意给你开个玩笑,让你开心。”

杨马牛说:“少来这一套,还不知道你龟孙子一说话就想占便宜。”

李二小瞟了一眼高国庆又盯着杨马牛说:“你这人中看不中用,一片虚土就把你埋了。到底是甚原因,是你自己不小心,还是拉毛驴时沾染了国庆那‘肥田粉’老婆的阴气,动土冲了土地爷,土地爷要惩罚你?”

高国庆听见李二小又在挼搓他,趁李二小和杨马牛说话之际,几步跨过去,一只脚支在二小后腿跟前,一只手拦脖子一搂,猛一用力,李二小仰面朝天躺在虚土里。国庆站在土里,用手指着二小,火悻悻地说:“狗日的,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二小从虚土里爬起来,扑到国庆跟前,两手撕住国庆衣服,两人扭打着倒在虚土里打滚。

李狗模一把拉开他俩,大声呵斥:“你俩做?甚嘞,犯了错误还死不悔改,竟然打起架来,再不规矩,全回公社蹲禁闭思过。”

国庆看见李部长发火,蹲在地上不说话;二小退到土崖底,嘴里嘀嘀嘟嘟说:“坐就坐,谁怕谁!”

李狗模说:“如果听话,规规矩矩动弹,咱可以既往不咎,如若不听,咱另想法子。”

国庆站起来说:“听你的。”

李二小嘴里呢呢喃喃唠叨着,噘着脸拿起镢头去摊土。李狗模说:“国庆把杨马牛扶到路上,让他不用动弹,先到路上歇着。其他人把塌下来的土摊开刨平,虚土得用硪夯实,硪不打,路修好用不了多久就会塌垮,或被水推断。”

李狗模几个拿起镢头往平摊土,高国庆搀着杨马牛。杨马牛站起走了几步说:“没事,不用扶搀,胳膊腿胯好着呢?”

高国庆说:“不用多说啦,走吧!底下行,爬坡肯定不行,走到半坡,腿一软,掉下来怎办?还是谨慎点好。”

杨马牛没再说甚,让高国庆搀扶着走,刚爬坡就觉腿软,不听使唤。高国庆用力扶着杨马牛,一步步艰难地向上攀爬。

一到路上,高国庆、杨马牛两人腿软得蹲坐在路边,崖底刨土的张晓鹰等人不知发生过甚事,只看见高国庆、杨马牛瘫坐路上,全跑过来问究竟。张晓鹰看到国庆瘫坐那里,担心地问:“你怎了,到底发生了甚事?”

高国庆说:“我没事,是杨马牛埋在土里来。”

众人问长问短,七手八脚把杨马牛扶搀进崖崖底阳圪廊廊。杨马牛靠崖崖底坐下,从裤兜里掏出枣木烟袋,装了一锅子烟,身子贴着崖崖,火镰点燃烟锅,蔫眉瞪眼地抽了起来。

高国庆听到沟里有人叫他,走到断墕边问:“刚才谁喊我来?”

李狗模说:“你和上面的人把硪扔下来,别忘了,还有那四根麻绳。”

“好!”高国庆应声扭头招呼了三四个年轻力壮的,绳索拴在硪腰上,四个人一人拽一根绳索,抬到断墕边,让墕底人靠边,四个人抬起硪,一齐用力,“嗨”的一声,借势借力起硪,硪“嗵”地没入墕底黄土。

高国庆下到墕底已摊平的黄土里,和众人从黄土里拽出硪,让李狗模歇缓歇缓,他把硪柄,其余四人拉绳,从边边开始夯实。刚打,用力不齐,硪或左或右,不时打偏,打了两排,众人提议喊号子,既整齐起落有序,又解乏调节情绪。高国庆让李二小喊,李二小恼着脸说:“刚才打了我,没找你算账,够便宜的了,还不识好歹叫我喊,要得你把硪的做?甚嘞!”

众人说:“你把着硪把,就是领头的,领头的就有喊号子的责任。”

“这可不是规矩,谁的嗓子好谁喊。”

众人说:“你的嗓子好,路上山歌唱得一绽一绽的,我们几个里头还有比你唱得好的?”

“李二小唱得不错。”

李二小火悻悻地说:“赖熊高国庆不要再挼搓我了,再挼搓可没你好吃的果子。”

李拴照说:“二小那杨梅嗓子疙痨腔还叫唱得好?”

李二小骂道:“放你妈的狗屁。爹爹唱得再不好也比你的黑老鸹腔好。”

高久和说:“年轻人说话嘴里不干不净,就不怕李部长笑话。我看还是让国庆喊号子吧!”

高久和一说,国庆没再说甚,腰一弯,头一低,双手倒替着往手心里呸呸唾了两口唾沫,两手交叉搓搓,一手捉住硪把,喊了起来:

同志们呀,嗨呦嘞么嗨呦,

拉起来呀,嗨呦嘞么嗨呦,

用一劲呀,嗨呦嘞么嗨呦。

一点点捣三下呀,嗨呦嘞么嗨呦,

捣结实好修路呀,嗨呦嘞么嗨呦,

水下来推不塌呀,嗨呦嘞么嗨呦。

硪走开一条龙呀,嗨呦嘞么嗨呦,

打开那赛如风呀,嗨呦嘞么嗨呦,

挨着打不留空呀,嗨呦嘞么嗨呦。

高国庆喊着号子,众人精神抖擞,步调一致,绳抖硪起,绳松硪落,一口气把虚土打了一遍,稍事休息,再提硪打花,把未打的虚土小塄再捶打结实。

墕底虚土夯实,李狗模让提硪的人先休息,路上面备土的除去掏土的分成两组,一辆平车一组,两个人推一辆平车,其余人往平车上装土。

张晓鹰在断墕边走了走,看到边里没有挡平车塄塄,不放心,自己拿起铁锹铲土壕,榆湾村李臭羔看见晓鹰铲得艰难,把平车放好让大家铲土,自己也拿了一把铁锹过来帮忙,噌噌噌几下就铲开了一道浅壕,晓鹰笑着说:“还是后生有劲。”

李臭羔说:“男子汉是铁打的,骨头本来就比婆姨们大,婆姨们是水做的,身小力怯,胳膊没劲。”

“你可不能小瞧女人,女人是水做的,水可断路,也可化铁。”

李臭羔笑嘻嘻地说:“哪能呢?咱在外面是好汉,在老婆跟前是熊汉。”

“这就对啦!说明你精明,脑子清楚。”

李臭羔边踩壕壕虚土边说:“古人常说,把婆姨当作娘,一年比一年强,把婆姨当作狗,一年比一年恶。”

“李臭羔,平车土铲满了,快推来,看见个俊女人就软得不得动了。”铲土的喊叫李臭羔推平车。李臭羔一转身,另一辆平车飞也似的跑出来,到墕塄跟前时放缓,平车进入土壕,拉平车的双手扶起辕杆,一车土唰地倒在断墕里。李臭羔提着锹紧走几步,到平车前一把扶起辕杆,推着平车疾跑,到墕畔,歘地扶起辕杆,车尾在墕塄嘭地磕了一下,一车土哗地倒入断墕里。

几平车土倒得干净利落,痛快淋漓。张晓鹰看着心里直痒,她也想试试,看能不能推动满平车土,就对李臭羔说:“臭羔,我来试试,看能不能推动。”

李臭羔呛了张晓鹰一句:“推平车是重活,是男人们的事,女人家不要见甚想做甚!”

“你这人口是心非,刚才还说不小看女人,怎么这会儿就变卦了,新社会男女平等,毛主席还说妇女是半边天呢?”

李臭羔争辩道:“我怕你没劲推不动,强推着受罪,到墕畔拽不住,连人带平车跌到墕底怎办?”

李二小媳妇南淑琴插话说:“臭羔,你可会亲女人嘞,人家国庆家老婆,与你?相干,咸吃萝卜淡操心,小心操心多了,国庆捣你脑子。”

“?事没一条,国庆不是你那熊样,年轻人闹个洞房,就把你耍恼。心和针眼一样,还能成了大事。”

南淑琴气呼呼地说:“我不好你好,国庆家老婆长得俊,人家好,总该行了吧!你不要以为会推个平车就‘屁股上插扫帚——自觉伟大’!”

张晓鹰大大咧咧地说:“臭羔,你别听淑琴瞎说。国庆大气着呢?你就放开胆子教我推平车吧!”

“吃过墓酒墓饭,还怕泼神野鬼,我才不怕这些!晓鹰,扶起辕杆,我来做你助手。”

张晓鹰猫腰圪蹴,两手用力扶起辕杆,辕杆压得她两臂发麻。李臭羔让晓鹰放下,晓鹰坚持要推着走。李臭羔看了看土,原来是前辕土冒顶,后尾土少。赶忙招呼铲土的再给后尾加土,几个铲土的呼呼呼每人铲了两三锹,后尾压力大,辕杆重量立马减轻,李臭羔在平车帮上托了一把,张晓鹰腿脚用力揎动平车。平车运土是下坡路,坡度虽不大,但出去是重载,重力推动平车快速跑动。张晓鹰欲拽不能,欲罢不得,生怕平车到墕畔停不住,掉在沟底,砸坏平车事小,砸坏墕底人就捅下大乱子了。她心慌眼跳地随着平车跑,杀猪似的喊叫臭羔拽平车。李臭羔双手抓住辕杆,到墕畔,车轮一进壕壕,李臭羔嘱咐晓鹰起辕,晓鹰两手用力扶起辕杆,辕杆从手中脱离。李臭羔两手抓住辕杆,车尾在土崖畔蹾了一下,一平车土顺溜进沟。

晓鹰吓得脸煞白,站在平车跟前不动。李臭羔说:“不怕,主要是没经验,第一回拉平车,关键是到墕畔倒土手不能放开辕杆,以防平车掉沟里。走吧!拉上平车回,铲土的还在等着咱哩。”

张晓鹰强作镇静说:“不怕,不怕,下一回就好了。”说罢,钻进平车辕里,拉起平车,撅着屁股往回走。

装满第二车土,张晓鹰还让李臭羔帮着护着,推起平车就走,尽管下坡平车拽她,她也死死拽着平车,借势下坡,到墕畔轻松起辕倒土。李臭羔竖起大拇指夸晓鹰:“真厉害,比那些稀熊男人强多了。”

张晓鹰向后甩了一下二毛子头发,洋洋自得地说:“会越来越好的。”

南淑琴趁晓鹰推平车的工夫低声说:“这晓鹰也是,肥田粉的事弄得满垣风雨,还不害丢人败兴,在这里逞能!”

坐在崖底的杨马牛说:“打人不打脸,撅人不揭短。那是晓鹰一生的短处,过了这来长时间,你还母狗记起陈干屎,瞎说甚嘞!刚才二小在沟里说了肥田粉,国庆几乎和他打了起来,你还说!”

南淑琴笑着说:“我也是瞎说嘞,没任何意思,听你的,不说了,铲土呀!”

断墕里的五个人轮流摊土。倒了一阵,高国庆喊叫,运土的暂停,我们得提硪打虚土!推平车的、掏土铲土的坐在车辕上锹镢把上,闲聊起来,断墕里的打硪号子此起彼伏,悠扬悦耳。

运土的正拉呱得起劲,忽然听见“饭来了”!眼神唰地集中到饭担子上。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的人们,一听饭来了,迅速聚拢在公社做饭的跟前。张晓鹰跑得最快,走到担子跟前揭开大铁桶一看,满满的红红的一桶子?黍饭。揭开柳结圪栳,圪栳用塑料布盖着,里面用纱布包着足有二寸厚手片大的一堆黄玉套?面窝窝。

张晓鹰问做饭的:“能不能先吃?”

做饭的张跃进年龄不大,大概十七八岁,一脸孩子气,笑眯眯地说:“人到全了不?”

张晓鹰听到跃进名字,就猜见这孩子是五八年“大跃进”时出生的,也没问出生年月,直接告他说:“墕底还有五六个人打硪。”

张跃进面带难色说:“这……恐怕不合适,先开了饭,赶底面人上来,窝窝就冰凉了。我走时陈事务安顿,人到齐再开饭。”

张晓鹰也不难为张跃进,拉着跃进跑到墕畔喊叫墕底的吃饭,墕底的人说,你们先开吃,一紧二慢我们就打完了。

张跃进听见李狗模部长让上面的人先吃,就叫唤上面的开饭。张晓鹰从圪栳里提起用纱布包裹着的窝窝,张跃进拿出圪栳底碗筷勺子,张晓鹰把窝窝重新放回圪栳,自己也拿了碗筷,盛了一碗?黍饭,圪蹴在崖底呼噜呼噜吸溜起来。

张跃进从圪栳里提出窝窝包,给盛好饭的每人发了一片子窝窝。刚发停当,墕底打硪的灰眉土脸从墕畔爬上来,站在墕畔互相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擦拭着脸上三爬五道的黑泥糊糊。来到饭摊子跟前,高国庆见人们端着?黍饭拿着窝窝,顺口来了一句:“够不够三百六,吃不吃金皇后。一人一碗映天红,打凉泻火眼睛明。”

李二小说:“国庆硬瞎侃,?黍饭箍搂子(壳)大,吃得人屙不下,还说打凉泻火,纯粹是胡说八道。”

“和你这种人说话抬下棺材才能见干湿,熬人的很。快把人饿死了,吃你的周年吧!”

五六个人盛了饭,拿了窝窝,盘膝打坐在已晒干的土路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贺卜愣三扒两下吃了饭,悄悄溜出饭场,一个人跑到沟坡砍柴去了。

歇过晌午,贺卜愣扛着一捆柴从陡坡爬上来,把柴摊晒在路边。杨马牛看着贺卜愣三爬五道的脸说:“劳动改造也不忘给刘寡妇砍柴?”

贺卜愣说:“我是给自己砍,再加上人家少人没手,我就不能帮帮她家?”

李狗模不明就里,笑着说:“应该,这共产主义风格应该发扬!不说了,还是动弹吧!”

李狗模正要召集人们动弹,公社办公室主任高爱党带着两个人来到工地。年龄大点的穿着自织褪色家布夹袄,头箍蓝道道毛巾,脸上裸露着长长的疤痕,四十八九岁;小的穿着蓝色单布衫,二十来岁。说是村里民兵送到公社的,电话请示马书记,马书记说先送到工地参加劳动改造,他回公社后再决定。

来人高国庆认识,年龄大点的叫陈拴兑,和他一个村,住在下垣靠崖土窑里,曾经参加过延安保卫战和抗美援朝,受伤回到村。二十来岁小伙子叫贺建国,邻村南垣人,公社搞民兵比武时有过接触。高国庆建议:“陈叔胳膊腿胯受过伤,不灵便,让他在上面铲土!杨马牛歇了一前晌,饭后虽然缓过劲来,但在土里埋了一家伙,恐怕身子骨发软,让他铲土去,能动弹多动弹会,不能多动弹让歇歇缓缓动弹。贺建国年轻壮实,让他到墕底摊土打硪去。你说行不行?”

李狗模笑着说:“你考虑挺周到,按你说的办吧!”

贺建国跟着高国庆下到墕底,陈拴兑跟在张晓鹰平车组铲土,杨马牛歇缓了一前晌,体力恢复得差不多,跟在另一辆平车组。

张晓鹰边铲土边好奇地问:“陈叔,你怎么也来劳动改造?”

陈拴兑唉声叹气说:“不说吧!雨涝偏遇连阴天,遭连穷鬼揎门。小孙子得了病要到医院买药,偏偏猪娃子到圪旦畔探得吃草,跌到沟跌死了。”

“猪娃子跌死怎把你扣回来了,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狗日的民兵连长高国盛不讲理,不顾孙子病不病,硬把我拉扯到公社。”

“民兵连长也不能称王称霸,随便扣人吧!”

“如今最要紧的是孩的病,孙子爹死娘嫁人,全凭我老两口照顾,把我扣在这,居舍没钱,老婆又婆婆妈妈借不下。我凑不下钱,也不能和人们借去,小孙子是我的根,将来养老送终还得靠他,如果把孩耽搁了,还有甚眉脸活在世上。”

“陈叔,你说说怎回事,好向李部长求情,让你先回去给孩看病。”

陈拴兑铆着劲给平车攉了几锹土,站直身子说:“孩子病了,居舍没钱,正谋算得去邻居百舍借,谋划了几家,出了大门,看见猪娃子正在圪旦畔探草吃,我怕它狗日的踏空跌到沟,叫喊了两声。没料到,猪娃子受了惊吓,不往里退,反扑向沟。我赶紧跑到沟底,把猪娃子抱到院子,猪娃子足有三十来斤,抱上来累得满头是汗。放下猪娃,猪娃只有一丝悠悠气,我急得要命,对着猪嘴人工呼吸,到头来也没救活这个讨债鬼。”

“那高国盛凭甚扣你?”

“你婶拖着孩子从居舍出来,看见她辛辛苦苦喂了两三个月的猪娃死了,急得捶胸顿脚,号啕痛哭。我安慰了半天,对她说,猪已经死了,咱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是啃?命。干脆杀剥地吃了,顺便改善改善生活。”

张晓鹰插话说:“杀的吃了自家的死猪,高国盛还扣甚嘞?”

“其实没吃。你想想,吃猪肉那是神仙日子,我们老两口怎么舍得吃。加上要给孩看病,手头用钱正急。你婶子让把猪杀剥了,我炖了一大砂锅,那香味飘满院子,香得人直流口水,小孙子馋得嘴巴直咂,我给小孙子夹的吃了一盅盅,老两只尝甜咸时啖了一下口。猪娃子肉是团团肉,肥而不腻,能香煞人嘞。我担着一砂锅肉,到村口卖。怕肉放时长凉得不能吃,笼子里还担了些黑豆秸以备热肉。放到村口核桃树底,砂锅支了几块片石,以便烧柴。两个过路人一揭锅,尝了一口,香得馋涎欲滴,每人痛痛快快吃了半斤,给了我一块钱。”

“噢,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你是卖肉来着。既然卖,何不多卖点?”

“我也想多卖点,民兵连长高国盛晓不得从哪瞭见我在树底卖肉,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横眉竖眼来到砂锅跟前,不问青红皂白,拿起筷子夹着就吃,我好意让他夹在碗里吃,要不他祸害罢怎卖。”

“看来高国盛不是甚好东西?”

“好驴也不下这种狗熊!他那是瓦瓷瓷擦屁股——寻茬茬嘞!我要给他往碗里夹,谁料想这狗熊眼一瞪,骂我说是投机倒把分子、资本主义尾巴。我说是自家猪娃跌死杀剥的,舍不得吃,给猴孩卖两个看病钱,那家伙怎也不行,自己吃了个够,还逼着周围的人也吃,硬把一砂锅肉吃剩底底。我以为他吃饱周围的人也过了瘾,又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求他把底底留下,多少给孩卖点看病钱,没想到这家伙翻脸不认人,一脚踢烂砂锅,把我拉扯到公社。”

“上面不让往黑市卖东西,要卖也只能卖给收购站、食堂。”

“这我知道,可咱的猪娃是死的,人家收购站不收死猪。何况,收猪也有等级,等外品以下不收。”

“这倒也是!”

“是啊,还不是个‘穷’字?咱这是讨吃的进了叫花子门——穷到家啦!如果有两个零花钱,谁愿意做那营生?”

“我看这不会太久,不管哪一级领导,只要心里有群众,就不会这样继续下去。”

“晓鹰啊,没想到你一个妇道人家,竟然晓得这么多道理,陈叔听了你的话,突然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些年。”

“陈叔过奖了,我也是瞎说!我觉得改造是小,孩子的病是大,咱一块去和李狗模部长求情去,看好孩的病,再来劳动改造也不迟。要不,真把孩子耽搁了,公社干部脸上也不光彩。”

“你的好心陈叔终生难忘,陈叔脱嘴笨舌头说不了话,你和我一块向李部长求情去。”

张晓鹰和陈拴兑来到墕畔,和李狗模说明陈拴兑唯一没人照应的孙子得病的紧急情况,李狗模痛快答应,先给孩子看病,看了病立即归队。

张晓鹰说:“陈叔给孩看病没钱,想卖了死猪肉换点钱看病,没想到民兵连长逼着让人吃光了,没卖得啥钱,咱这里头人能不能给他凑凑,救救急?”

李狗模知道陈拴兑家境,也知道他在战争年代立过功当过英雄,很同情他的处境,同意了张晓鹰的提议,自己从衣兜里掏出揉得皱皱巴巴的一块钱递给高国庆,让高国庆送给陈拴兑。众人一毛两毛、三毛五毛给陈拴兑凑了八九块钱,陈拴兑接过大家凑来的钱,含着泪说了声“谢谢”,顾不了不灵便的腿,飞也似的跑着去了。

修路工地热闹异常,平车川流不息运土,打硪号子不绝于耳。平车停歇,硪声又起,硪声消失,平车疾跑。

高国庆趁倒土硪停间隙问贺建国:“陈拴兑是因为卖肉扣回来的,你年轻轻的,做甚来,叫人家把你也扣回来了?”

贺建国忸忸怩怩地说:“没做甚。就是给坐月子婆姨送了几颗鸡蛋。”

高国庆说:“你还没结婚,朝人家坐月子婆姨家跑甚嘞,是不是看上那个婆姨,和人家有一腿。”

贺建国红着脸吞吞吐吐说:“你怎越说越没来由了。是我妈顾不上,让我递过去的。”

“那为甚要给坐月子婆姨送鸡蛋?”

“我妈说,那婆姨养下孩身虚,老汉要给老婆补身子,打问见我们居舍有鸡蛋,让得便给送过去。”

“邻居百舍,送几颗鸡蛋就扣你,不对吧?”

“是人家出了钱。”

“人家婆姨悄悄出了钱,外人怎知道?”

“我去送鸡蛋时,半路碰见妇女主任,是这家伙告了密。我出来见她在圪旦站着,还和她打了招呼。当时,我并不在意,回家不久,民兵连长叫我,和我核对卖鸡蛋的事,我才意识到妇女主任在我走后返回坐月子婆姨家套供,供出卖鸡蛋的事。民兵连长一问询,我就满承满认。”

“卖了多少钱?”

“没多少,三斤鸡蛋,两块五毛钱。”

“不卖给收购站,还能换回几尺布票或油糖供应票。”

“票证暂时用处不大,就缺零花钱,我妈想多卖点钱,慢慢积攒为我娶媳妇。卖给供销社收购站一斤鸡蛋才能卖四毛钱,卖给自家村人,一斤卖块数八毛钱,跑到黑市卖,一颗鸡蛋能卖到三五毛钱,价钱悬殊大得多的多嘞。”

“黑市不保险,偷藏暗擩,鬼鬼溜溜,拿上要卖的东西,和偷下人一样,一旦被公家发现,东西没收不说,动不动拉纲上线,给你扣一顶‘大帽子’,不是做检查,就是批斗,把人能挼搓死呢!”

“唉,给坐月子婆姨送鸡蛋本来心里没底,走在路上心慌眼跳,怕被人看见,结果还是被人发现了。”

“男子汉做事男子汉当,谁让咱穷呢?”

“扣上一顶帽子,连个媳妇也寻不下。”

“没事。没偷没抢,这种事不丢人,大不了做做检查,白劳动几天。”

“受苦人出身,白动弹几天算甚,就当投义务工了。”

“能这样想就好,咱本来就是好人家子弟,好好动弹几天,利利索索完了任务,回去照样是好农民。”

又一轮土摊平了,高国庆仍然掌硪把,贺建国提了一根绳索,换下国庆叔叔高久和。

眼看夜幕降临,李狗模看着头上冒着热汗的人们,笑容可掬地说:“天马上黑啦,大家辛苦一天,表现很好,现在收工,回公社吃饭,晚上学习检查。”

众人一听让收工,赶忙拍打身上灰尘恶土,擦拭收拾工具。贺卜愣捆好柴扛在肩上,随着说说笑笑的人群返回公社。

黑间饭吃的是红上加红,?黍饭里和着红面河捞,端起一碗,红生生的,喝在嘴里,嘴唇染得血红,尽管饭有点糊,可就上公社大瓮里的老酸菜,还是吃得美滋滋的。张晓鹰爱吃红面,哧溜哧溜吃了两大碗,吃完放下碗,一只手拍打着圆滚滚的肚子,自言自语说,吃得快把肚子撑破啦!临近八月天气,白天已变短,吃过饭,公社院里已是一片漆黑。

晚上学习在公社大门外老核桃树底。树底放着一张破旧条桌,条桌上放着一盏玻璃罩子灯,罩子里拇指大小的火焰闪烁着。公社书记马德胜、革委主任胡德利也来参加学习,树底聚拢了垣头村看热闹的二三百人。李狗模总结了一天来的劳动改造表现,表扬了张晓鹰主动推平车、为陈拴兑孙子凑钱的无私集体主义精神和杨马牛埋在土里轻伤不下火线的大无畏革命精神。革委主任胡德利穿着一身半新的条绒衣裳,手里拿着两张《人民日报》慢腾腾地念着,一口夹生的半土半洋的清泉普通话,晦涩难懂。高国庆、张晓鹰坐在靠后点的木椽上,窃窃私语,议论着胡主任的读报水平,张晓鹰低声说:“胡主任念过初中没有?”

“听说念过完小,那时完小是六年制。”

张晓鹰不解地说:“好奇怪,完小生学得比较扎实,他怎么连报纸都读不通,两三个字一顿,就像肺气肿病人‘咳咳,咳咳咳’咳嗽,听得人耳朵里能起茧子,难受死了。”

高国庆手杵了下晓鹰胳膊低声说:“说得低些,小心人家听见,揪你的小辫子。”

张晓鹰执拗地说:“我又不留小辫子,让他揪。”

高国庆贴着晓鹰耳朵悄悄说:“怕人家看见嘀嘀咕咕说话,找碴碴收拾咱,一星期劳动改造给你变成十天二十天都有可能。劳动改造多少天,还不是人家一句话!”

“已到农忙时节,大规模秋收立马要开始,我就不信还能劳动改造多少天?有上五六天,怎也应该让咱回去吧!”

“这可不一定,关键看马书记同情体谅生产队不!一个生产队,缺少几个劳力,会影响秋收进度的。”

“我觉得马书记这人虽然原则性强,但是很讲道理,也很富同情心。这人又没架子,到村里头下乡,和人们有说有笑,吃派饭,同劳动,别看他腿瘸,干起活来连命都不要,有时年轻人也比不上人家。依我看,马书记不会让咱劳动太长时间,何况,这里头还有他小舅子!”

“他这人正派,绝不会因小舅子而减少劳动时间,如能尽快放咱回,恐怕也是秋收原因。”

胡德利坐在桌前念着,四周的人,圪蹴小坐,听得不耐烦,看热闹的人也溜走不少,偌大的场子显得有些空旷。人们稀稀拉拉地散坐着,双手抱腿头埋在圪膝盖上的,盘膝打坐胳膊肘抵着大腿手托下巴的,侧身斜躺肘支地手扶头的,点瞌睡的,轻轻打着呼噜的,窃窃私语的,胡德利只顾念读,猛一抬头,看见底下没几个人在听,手掌在桌子上啪啪拍了两下,歘地站起来,大声叱责:“他妈的,太不像话,你们到底是干甚来了,我在这儿苦口婆心念,你们却呼呼大睡,成何体统,像这样的态度,你们得好好改造一段时间!”

胡德利的大声叱责,惊醒场中熟睡的人们,惊飞了核桃树上小鸟。人们迷迷糊糊从熟睡中醒来,揉着惺忪眼睛,窃窃私语声也戛然而止,场内一片寂静,只有胡德利追问人们瞎嚷嚷的声音。

胡德利声嘶力竭喊叫了半天,底下没有一丝回应。胡德利用老鼠似的小眼在周围瞅了一圈,见大家挺着腰杆盘膝打坐,并没发现异常,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拿起报纸,继续用半土半洋的清泉普通话念着。

高国庆、张晓鹰耐着性子听完,人们嚷叫声不断。马德胜书记用手指敲着桌子,让大家静一静,场中慢慢静下来。马德胜说:“刚才李狗模部长总结了大家一天的劳动表现,劳动卖力说明大家对所犯错误有深刻认识,这个表现很好,希望大家继续发扬,马上就要进入秋收大忙时节,公社党委和革委根据大家表现,酌情减少劳动改造时间,让你们早点回去,参加生产队秋收。胡主任还给大家宣读了《人民日报》社论,讲了当前形势,大家得认真领会,认清形势。”

马德胜话音刚落,场子里立即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马书记向大家挥手致意,并告诉大家,垣头村人晚上可以回家,其他村住学习班的住在公社两眼空窑和会议室。

散会后,高国庆、张晓鹰相跟着叔叔高久和、饲养员杨马牛、社员贺卜愣一路议论着向家走去。

走到岔路口,贺卜愣扛着柴走了。杨马牛悄悄对国庆说:“狗日的贺卜愣又给刘寡妇偷偷送柴去了!”

国庆说:“别说人家。刘寡妇抚养三个孩子太难,需要个人帮衬,卜愣一个老光棍也苦,两人互相照应着也是一桩美事。”

贺卜愣与国庆分路后趁天黑径直走到刘寡妇脑畔,咚地把一捆柴扔到院里,刘寡妇听到响动,赶忙出来轻轻打开大门,贺卜愣闪身进了院子。刘寡妇转身探出头,向四周瞭了瞭,确认外面没人,赶忙关了大门,上了门闩。回到刘寡妇家,孩子已熟睡,贺卜愣坐在后脚底凳子上唉声叹气,刘寡妇知道他去劳改误了队里工分心里不好活,拉着他的手走到空窑,坐在铺着烂毡的炕上,刘寡妇流着泪心疼地说:“看着你不好活,我心里也难活。这几年来,你冒着风险悄悄帮衬着我家,甚要求也没提过,我心里过意不去。鸡鸡雀雀都懂得报恩,我也没甚好报答你的,只能……”

刘寡妇边说边开始脱剥自己的衣服,贺卜愣吓得坐在墙根处,摆着手结结巴巴说:“不敢,不敢。”

刘寡妇脱光了衣服,赤条条躺在烂毡上,蠕动着身子,两眼紧盯着贺卜愣。贺卜愣呆坐在墙根一动不动,他多想扑过去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可男女之事一旦被发现,带给他和她的后果不仅是批斗,甚至是戴着纸帽子游村,他燃起的欲火一次次被自己心里的凉水浇灭。刘寡妇见贺卜愣无动于衷,从毡上爬起来,哭着抱住贺卜愣说:“你是嫌弃我吧?”

贺卜愣说:“不是,不是,是真心想和你在一搭。”

刘寡妇止住哭声,一只手抱着贺卜愣,一只手解着他的衣服。脱掉夹袄,刘寡妇抽开贺卜愣的红裤带,一把扯下他的裤子,拉倒他,压在他身上,用嘴亲着他的脸,用手摸着他的下身。贺卜愣觉得脸红脑涨,浑身热血奔涌,就炕一滚,翻身起来,爬在刘寡妇身上,游街的臆想突然在大脑里凝结,膨胀的器官刚接触到刘寡妇下体,就如喷涌而出的泉水,砉然而泄。贺卜愣一骨碌爬起来,坐在烂毡上垂头丧气,任凭刘寡妇再三亲热也无济于事。两人呆坐到深更半夜,贺卜愣只得趁夜深人静,悄悄溜出来回了家。

次日,照常修断墕。人们都想早点回家,运土打硪争先恐后,动弹卖力,断墕填土进度很快,赶天黑时,断墕内夯实土方已超过工程量的三分之二。

收工回到公社,天已漆黑,饭还不熟,高国庆溜进厨房问张跃进:“黑间饭吃甚?”

张跃进一边揉着红面一边说:“红面河捞。”

高国庆看到大锅里熬得热气腾腾,顺手揭开木锅盖,清水锅里白菜屑熬得嘟嘟直翻,高国庆盖住锅盖问跃进:“红面煮在锅里成一锅糊了吧?”

张跃进不急不躁说:“有点糊,但不要紧,红面里已和进沙蒿。公社干部经常吃嘞。”

“看来你年龄不大,懂得不少,厨子学成了。见我妈经常这样做,可还不会做这东西。”

“简单,看看就会了。公社也没甚好饭,平时就是些粗茶淡饭,谁也能做了。”

“你会出面糊不?”

“会。面糊一般不在清水里做。熬米饭时,舀出稠的,把玉?黍面倒在稀汤里,搅匀,一边熬一边搅,熬了搅上两袋烟工夫就熟了。”

“我一出,面就糊。”

“这里头有诀窍,要掌握好火候,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

张跃进把锅盖揭开,从脚底搬起长腿木河捞床子,腿子放在锅台尾巴担在锅上说:“时间不早了,你给我递一下黑瓷面盆,把搓好的面团塞进河捞床眼子里。”

国庆应声,麻利地把瓷盆搬到大锅跟前,拿了一块面团,搓细,塞进河捞床铁眼子里。张跃进双手拿着压杆,用力压下,提起压杆,国庆再塞,跃进再压……

压完多半盆红面,跃进撤掉河捞床,用长木筷子在锅里搅搅,撒了一把葱屑,倒了些醋酱油,神秘地对国庆说:“垣头中学晚自学开批判会,你晓得不?”

国庆惊讶地说:“学校开甚批判会?批判哪个村学生?”

“听说是垣头的,好像叫什么国军,我没记住姓甚。”

高国庆一听,顾不得吃饭,转身就跑,一袋烟工夫跑到垣头中学,见教室门外窗台上挤了好多学生,他也凑过去挤到门口往教室里瞭。整个教室密匝匝地挤满了看热闹的老师学生。高国军站在台上,头低垂着。大个子红脸班主任直直地站在讲台上,噘着嘴,本来就黑红的脸霎时变得青一股红一股,眯着深度近视的眼扫视着台下,操着他面对学生时的高音腔,让高国军抬起狗头来,高国军不太情愿地抬起头,班主任老师金全儒问:“你为甚白天点着煤油灯?”

高国军少气无力说:“不想做作业,瞎耍嘞。”

“不对,分明是与学校教育方针唱反调。”

“没啦,没啦,就是下了课没做的,瞎耍来。”

“鲁迅先生在旧社会,曾经白夜提着小马灯,人们问他为甚大白天点着灯,鲁迅先生说是社会黑暗得看不见。你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难道也会社会黑暗得看不见?”

高国军摇着头,低头不语。金全儒跺着脚大叫:“无声就是抵抗,你得好好检查,解剖解剖你肮脏龌龊的灵魂。”

金全儒揎了高国军一把,大声呵斥:“赶快做检查!”

高国军不情愿地从裤兜里掏出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纸念着,内容多是“不懂事,害不下”“与革命路线唱对台戏”“吸取教训,誓死捍卫革命路线”等。

高国军念完检查,金全儒让家长上台检查。国庆爹高久富一上台,脱下一只旧布鞋,照着高国军屁股就是两下,另外两个老师跨到台上,阻止高久富打国军。高久富穿上鞋,站在台上不住地道歉,说了许多“孩子小,害不下”“没有管教好孩子”“教育管教不够,以至于闯下大祸,捅下乱子”“责任在我,回去好好训打”之类话语。

批判会半节课时间结束,高国庆见过爹和弟弟,说了几句宽心话,抱着咕咕叫的肚子,急急忙忙跑回公社学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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