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坨屎也要爬出去
顺风艰难地爬着,有过次爬行的经验,他对这切有了些耐心。他想他一定要爬出去,他想起那男人说到“肠子”。
这人,把我形容成一坨“屎”,亏他想得出。他想。
这想象太出格了,人怎么能是坨“屎”?多不雅?太不雅了太那个了些。他想。
不过多少有些道理,他这么想。
这脏臭的暗道,有些曲里八拐的,还真像截肠子。现在自己在这里蠕动,一脸的黑糊,一身的污臭,说屎疙瘩一点不过分。他想,像坨屎也要爬出去,爬出去了他就会有生路,爬出去就不是屎疙瘩了。
顺风就是那么想的,他觉得不管他是块石头还是坨屎,他得走出这片黑暗。
他爬了有些时候,唐云起告诉他,这截暗道不会很长,可他却费去了很多时间。他爬着,他想不管费多少力气和时间他得爬出去。他爬着,突然看见一线光亮,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光亮实实在在就在不远的地方。
顺风很兴奋,他爬了过去。
那儿有条缝,大概是两块石头中的一条缝隙。从那道缝隙里透出一缕光亮来。
顺风爬到那地方,他从缝隙里往外看去。
他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是兴奋。
他看见一盏灯,那有一盏电灯,虽然昏暗,但那亮光对于顺风却很刺眼,他已经有整天没见过阳光了,他眯着眼让眼睛休息了一会,然后慢慢睁开,他得适应光亮。
他听到声音了,有人说话。是几个男人,顺风知道那不是日本人,因为他们说的是中国话。
“小林宗作说明天用钩子……”一个男人,他声音有些粗。
“钩子?”另一个男人说。
“别管他了,钩子就钩子……”那个粗嗓门的男人说。
“钩子干什么?钩子能埋人?”这是一个细小的声音,有些女里女气的。
“你管他哩。”“我看是埋人费时费力,死那么多人,埋到什么时候?不是天气冷,早就臭翻天了……”“看你说的,已经臭了,难道不臭?……”“可我也想不出钩子能有什么作用?”“就是,钩子能省力气?”有人喝叫了句:“哎哎!你们睡不睡呀!”顺风吓了一大跳,他觉得那声音像是大舅的说话声。他捏了一下自己大腿,相信不是在睡梦里。可这哪来的大舅的声音?“你这人……你就知道睡,过不了几天说不定叫日本鬼剁了你脑壳,你就永远睡去吧。”粗嗓门那人说。
“可现在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睡。”现在,顺风已经确信那是大舅的声音了,他努力地从那个缝隙里往外看,只看得见些光亮,看不见什么。光亮时强时弱,像是被什么扯动。
“狗!”“你骂人!”“我没骂人,我是说活着还不如一条狗。”声音沉寂了下去。
“不说了不说了,睡吧。”那个细嗓门男人小声说。
“睡睡……”顺风听到木板被身躯重压的吱呀声,那灯也熄灭了,随之顺风又坠入了黑暗和恐惧,他禁不住啊了一声,那一声喊很响,他听到有人从床上跳了起来。
“什么声音?”粗嗓门叫道。
他们把灯揿亮了。他们互相看着,然后那个细嗓儿怯怯地说道:“我没啊。”“没人说你啊,我们中没人啊,声音像是从烂屋子那边发出来的。”粗嗓门说。
屋子里一阵响动,有人翻找出一根手电,他们往这边走来。他们照了照,没找着什么。顺风想喊,可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张了几下嘴,可那声音没有出来。
几个男人摇着头。他们互相看着。
“怪了,我千真万确听到那声音的。”“我也听到。”“是有人啊了一声。”“对对,我也听到。”“可是什么也没有,再说也没人会来这屋子里。”“出鬼了?”“哪有什么鬼,睡吧睡吧……”他们重又上了床,那灯又一次熄了,就那会,顺风终于喊出了那两个字:“大舅!”他想挣着站起来,可他没能成功,那地方根本就站不起身,再说就是能站起身,那会儿顺风已经筋疲力尽。他只啊出那声,眼前就大片的黑涌过来。
那个夜里,几个男人忙碌了好一会,那儿有个墙洞,像被什么捣开的一个墙洞。他们在那里将碎砖头烂瓦搬开,费了一通力气,才把顺风弄了出来。他们得很小心不弄出声响,这更花力气。
那一切顺风一点也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昏过去了。
顺风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他眨巴着眼,这才看出他和那些男人置身在一间大屋子里,屋子很破旧,但屋里收拾得很整齐。他看见了那个墙洞,看见了那些残砖碎瓦,墙洞通向的是处倒塌的屋子。蓟些天一颗炮弹飞来,将隔壁的那幢屋子炸塌了,屋倒时殃及了这面墙,将那弄出了个洞洞?他眨巴着眼,那有面破镜,他从镜里看着自己,也完全改换了个样子,身上被擦洗了个干净,换上一件过大的袄子。
他看了看那些脸,认出了王仁高。
“大舅!”他喊了一声。
二 日本人让他们去收尸
那确是大舅王仁高。
那天王仁高和几个士兵被拖了出去,那些士兵随即被日本人拉到中华门的城墙根下,也有些被拉到最高法院和军官学校的操坪上。那儿竖了些木桩,还有些沟壕。日本鬼把人拉去,绑在那些木桩上,然后让那些新兵练刺杀。有的就被赶着追着,供壕沟里的士兵跃起刺杀。也有供当官的杀人取乐的,那些军官手执锋利的指挥刀在俘虏中走着,然后一挥刀将人劈杀或腰斩。
那时候,进城的日本军队已经接到上司的命令,拟对敌国之政府及士兵进行“战争恫吓与恐怖威慑,扫荡败残兵”。这等于给了杀红眼的日本士兵一个杀掠的鼓动,他们开始了肆意的屠戮,日本人杀人杀得天昏地暗,杀得疯狂而无度。
王仁高没有挨刀。因为他跟日本人嘀咕了那两句话,日本人没有杀他。其实他和那个日本军曹并没有说什么。他只说了句跟天气相关的话。他说天气很不错呀。他跟日本人说得更多是他被带走以后,他们问起他的流利日语是从哪学的,他说在日本东京留过学,他说他回国后在这个城里给一家绸布店做账房先生负责给掌柜的看家。可那时他没说这些,他只说天气很不错呀。他说这句话时还给那日本人笑了一下。
他被带到那个操场时日本人把他隔了开来,他们没把他绑在木桩上。他们让他站在那棵树下,看着日本人的刺刀刺向那些弟兄们的胸口。他不敢闭上眼睛,他努力地睁着眼,他知道他一闭眼或者眼睛里有某种愤怒之类的东西,日本人就会杀了他。他没有闭,努力让眼睛里一潭秋水那么无波无澜。那些弟兄们的目光也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冷冷地朝王仁高的心窝上捅来。
他终于挺不住了,他闭上了眼睛。
他想就是日本人拿刀捅他,他也得闭上眼。他有些后悔,他觉得他不该给日本人笑脸,不该跟他们说那两句话。
他们一定以为我出卖了弟兄们,那些弟兄做鬼也饶不了我。
他想。
他们听不懂日本话,我说天气不错他们会以为我说谁的名字或者是求饶的一句什么话。他想。
他们把我当汉奸,他们心里我是秦桧是吴三桂。他想。
他后悔极了,他想不通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看着日本军曹那滴血的刀他脚步软手软,他很后悔,要是能重新再来,他决不会再那么的。
日本人没有杀他,但日本人也没让他回“安全区”,更没有把他放了。日本人给了他个白布袖箍,那白袖箍儿上用日文和中文印刷着同样的一行字——碇泊场司令部龟田大队使用人,还印着一颗红得滴血的太阳。
他们把他编入了一支苦役队伍。
这是支特殊的队伍,日本人没让他们修铁路,没让他们挖矿挖工事,也没让他们去搬石头……
日本人让他们去收尸,是收殓那些死人,就是埋人。
王仁高和另外五个男人一起住进了这间房子,他们有个共同的编队:碇泊场司令部使用人十二小队。五个男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军人,有市民,有郊区养蜂的蜂农,也有街上无业游民街头混混……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点。王仁高心里明白共同点是什么,但他不说。他没资格说,五十步笑百步。日本人杀了那么多的人,成千上万的人,为什么就把你们这些人留下了?是你们这些人三头六臂长着三只眼四只耳朵?当然不是。也不是因为力气大,力气大的人有的是。日本人看中的是他们身上的那种东西,那一点点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他们内心的那种怯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许算不上出卖灵魂,但他们确实与他们的同胞不一样。他们出卖了内心的那种骨气,比如对入侵者的一个笑脸,比如一句两句虽然不关痛痒却蔫软带些媚骨意味的话语……日本人要看见的就是这个,他们想看见屈服。只有这种屈服让他们看到了征服的希望。他们焚城屠众血洗南京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征服这个民族,征服整个世界。
可他们却没有从日本人那得到什么好处,他们被弄来收尸埋尸。他们整天和死尸在一起,那些肝脑涂地身首异处的,缺胳膊少腿的,烧成黑炭面目全非的尸体……那些尸体里有他们队伍上的弟兄工厂的工友街邻或乡亲,也有他们的父兄姐妹。
开始他们还挖个大坑,用席子卷了将几十个甚至几百个死人丢入大坑里埋了,可日本人老变花样,他们以为日本人杀的人太多了,埋起来费事。日本人就弄来汽油,想用火烧。这省点事,而且毁尸灭迹。可也许这也麻烦,可能是费油。日本人就给他们每人发了个钩钩。日本人说不用埋也不用烧你们把通通死人钩到长江里去。
他们弄不明白埋尸也那么多的名堂,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人要把尸体推到池塘里甚至井里,让那些尸体泡胀腐臭不堪入目;也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要开膛剖肚破坏尸体,更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烧尸烧到一半不烧个彻底。
他们那晚就说着钩钩的事,可顺风竟然出现了。顺风当然不知道男人们做的一切,他只觉得这几个男人神情隐晦。
顺风说:“大舅,真是你呀?”王仁高点了点头。
顺风说:“哦哦太好了。”顺风以为大舅会笑,可大舅的脸一直那么绷着,像块石头,他看看屋子里的五个男人,他们的脸也都像石头。
顺风说:“大舅,你们怎么了?”大舅茫然地看着顺风。
“那位先生说我爬过这个洞子就能看见好东西,就能有好吃好喝好玩的有平安日子……他是这么说的。”五个男人互相那么看了看,他们用目光说着话,他们都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王仁高说:“是的,那先生说得对。”“对对!……”另外四个人都那么点着头。
王仁高咧开嘴笑了,另外四个男人也笑了一下。
他们从角落里拿出一些窝窝头,那些窝窝头被冷风冻得硬硬的,像一团一团的石头。那是他们几个的早饭,可他们没吃,他们把那些窝窝头留了下来。
王仁高把通铺上的一条被子扯了下来,在那墙洞里弄出一点空间,那倒塌的屋子把残砖碎瓦的弄走,就空出一间小屋一样的空间来。王仁高把那被子铺在那里:“大舅和几位叔伯们出去有点事,要天黑了才回来。你待在这里哪也别去,听见吗?”顺风疑惑地看着五个男人,男人们都朝他点着头。
“你听着,哪也别去!”那个穿长衫的男人说,后来顺风知道他是个郎中。
“孩子,你听我们的话,你好好地待在这就能有好吃好喝好玩的有平安日子,也迟早能看见好东西……”这个男人说。
外面响起急促而尖厉的哨子声。
五个男人脸上的笑倏忽一下被什么抹了个干净,他们把那个小橱搬过来堵住了墙洞,然后从墙上拿出那种长钩,走出门去。
顺风哪也没去,想去他也去不了,他没了力气,这些天的经历,他身上力气像被什么抽了个干净,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睡。
他把那几个窝窝头吃下后就裹着那被子沉睡了过去,他太累太困了。
三 尹长年
王仁高他们五个又来到下关码头,望去,又一座座尸山出现在码头那条长堤一侧。远远地看见几辆日本军车开走远去,那些是负责运送尸体的车子,这些汽车日夜工作,从南京四处把尸体运到这地方来,像倒垃圾一样往江里倾倒。尸体太多,很难就顺利地倒进江中。就得靠人力来处理,发给收尸队的苦力每人一把长钩就是这作用的。
这些男人,一站到尸堆前就翻江倒海,不是心理上的恶心恐惧。他们已经在这干了好多天,心理上他们已经没什么感觉了,麻木了。是内心深处的一点什么折磨着他们。
尹长年很瘦弱,他是紫金山下的一个养蜂人,季节进入冬季,他们这行就清闲了,他想他得好好用这日子和家人团聚,好好过个年。养蜂人一年中很长时间拉着蜂箱到处跑,有大半年不在家里。
这年头虽然兵荒马乱,但山上地里的花还照样开着,有花就有蜜。
尹长年收入并没受多少影响,他的蜜也卖得不错,他想在家的这些日子他会很滋润,这个年会过得不错。
可尹长年没想到日本人会攻城,仗在紫金山一带还打得十分惨烈。尹长年的妻儿都避难去了江那边的娘家,可尹长年没走,他舍不得那些蜂。
那天夜里日本人和守军交火,他一夜没睡,觉得山顶上火海一片枪炮声不绝。心想千万别打到村子里来就行。倒真没打进他们村子,个攻城个守城,目的都围绕着那座城市,尹长年他们那些小村落算个什么?
第二天一早尹长年起来,看见屋后那树上挂着个东西。走近,认出是个日本人,也许仗打得昏天黑地,那日本人一脚踏空了滚落山崖。
尹长年把那日本人弄下来,摸摸鼻子还有一口气。他把那昏迷了的日本人弄回屋。他没把人交给山上的军队,他让那日本人在家待了一天,醒来的日本人呜啦哇呀地根他说了一通鸟语。他懵懂地摇晃着脑袋,没把这事当回事。
三天后,日本人进了村子,把村里别的男人都抓了去。那会儿尹长年已经绝望,一天前他已经得到消息,江对面的那地方也遭遇日本人扫荡,老婆和孩子都被日本飞机给炸死了。他想,不活了不活了,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可看见那些黑洞洞枪口他打起了战,他感觉骨头要像一截熔蜡,软绵得快要支不住身子。裤裆里一直湿渍渍的,他吓得尿了裤子。
他怕死,他知道自己是个软蛋孬种。
村里别的男人都被杀了,可他没有,那个日本兵说他大大的良民,那个日本兵给了他一个白袖箍让他来到这地方。
他和王仁高他们一起埋死人。尹长年最怕见死人,何况是刀劈炮子打的惨不忍睹的死人。惨不忍睹不说,还血糊邋遢,血腥味让人受不了,血腥味沾着他身体上,让他一闻到那气味眼前就晕乎。
更不能忍的是尸臭,那种气味不仅不堪忍受,甚至似乎从口鼻蹿入,渗透到人的每一个地方。还渗透于衣服的每一根纤维里,渗透于毛发,每个细小的汗毛孔……反正整个屋子和那片地方整天臭不可闻,开始他还忍着,觉得也就一天两天的,觉得这么捡回一条命也值,但好像那死人没完没了,他不相信会有这么多的死人。可死人源源不断地运了来,多得甚至都埋起来费事了。
那天,他到底快要挺不住了,他跟王仁高说:“这要埋到什么时候?”“谁知道?”“这么多的死人……一城人都给杀了……”“可你活着。”“哦哦,活着活着……”尹长年支吾着。他想,这还算活着?他觉得人活到这么个样子真是没死了的好。也许就是那天,他内心有根猪毛一样的东西让他不能安宁,那东西像一根什么草,似乎还在一天天不断地生长着。
现在,他用钩子钩着这些死人,他们五个人在一条小船上,不断地从堤上往下钩着具具尸体。数天过去,尸体已经不是血腥味了,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尸臭。那些本来就血肉模糊的尸体,现在看去更加不堪入目。他想,无所谓了,他想,也许不久他也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他们就是想让我们看死人。”那天,他跟王仁高说。
“什么?!”他记得王仁高眨巴着眼睛。
“肖郎中说的,他说他们就是要我们这样,天天看死人……”“看死人看死人,死人看多了跟看石头一样。”“肖郎中说他们想让那种臭气熏我们,他们想让那些死人填满我们的脑壳。”“我不明白你说个什么?”“你明白,你个读书人还能不明白?”“不明白,真不明白。”他想,王仁高肯定明白,这个小白脸装糊涂。他想你装你装去,不信你就没想到许多。尹长年心里的那根草快要长成大树了,一棵灰色的树。后来他明白,内心深处膨胀着的是个念头,他把绳儿备好了,他觉得还是绳子好。他不想跳江,江里冤鬼太多,黄泉路上他怕争不过那些人。他也不想挨刀枪。他想留个全尸。
原本昨天夜里就计划了一了百了的,这不难,就那么三两下的事情。可没想到会有个男孩突地冒出来。他想这事奇了,这男孩的出现打乱了尹长年的计划。
他想,阎王爷不收我?他想,那就挨几天再说。
他想着这些,更加蔫软没力气。
“哎哎!”黄民举朝尹长年哎着,“你是绣花呀?你那么弄要弄到什么时候?”他嗓门粗粗的。
“天黑前弄不完日本人要找我们的麻烦,你想让弟兄们都挨鞭子?”黄民举脸红脖子粗,他就那么个人,什么事爱嚷嚷。
“鬼!”尹长年愤愤地吐出一个字。
“你骂我?!”“我没骂你……”“你说鬼……”“我是说了,我说的是日本人,我救过他们的命,他们这么待我。他们猪狗不如,他们鬼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