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不该来这地方
黄民举眨巴了一下眼睛,举着长钩狠狠地钩向具尸体,那“尸体”动弹了一下,发出短促哎哟声来,黄民举瑟缩了一下,举钩的手软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血糊的男人,那男人伤在左肩上,那不是个致命伤,他还活着。这些日子尸体中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都没伤在要害地方,可没人管没人顾地被丢弃在野地里,有的流尽了血死了,有的被冻死饿死,也有被野狗撕咬而死的……反正很少有能活下来的,这么个冰天雪地,就是个鲜活的人丢在野地里也没人能活得下来。
可没想到这么多天了,竟然还有活下来的人?
他把长钩砰地丢在船板上,有片刻他本能地想跳上岸去,可他到底站住了。我能把他弄到哪去?弄到哪去还不都是个死?还不如现在死个痛快。他这么想着,就觉得那一刻有一只钩子钩住了他,很快就硬下心来,他侧过脸,往两只腕上运着力气。只一拉,那男人软绵的身体顺着堤坡滑了下来,一直滑到冰冷的水里。江水淹过男人脑袋,旁边的肖雨亮瞥见了那个男人乍然睁开的眼睛。
“呀!”肖雨亮叫出了声。
“看你,一惊乍的?”黄民举说。
肖雨亮朝那望去,那男人已没入水里,那地方鼓起几个浑浊的水泡,江水便很快把一切卷走了,无影无踪。
“他还活着。”肖雨亮说。
“你不该说。”黄民举说。
“可他还活着,我看见他睁眼睛了……”“你不该看。”“看你说的,我什么都不该了?”黄民举没接话了,他往兜里掏着东西,那时候他嗓子眼痒痒的很难受,他想抽口烟,他往兜里掏着烟。
“肖先生,你看你说这话,来来,抽支烟。”黄民举跟肖雨亮说。
“该不该的你跟日本人说去。”黄民举说。
肖雨亮脸黑着,他肚里翻腾着些什么。其实黄民举说得对,他不该看,他看了有什么用呢?他是医生,他看了就会有揪心的痛。
他看也白看,你能施手救人?你自己命怕也是保不住,你是人家手里的虫蚁。
黄民举从兜里掏出烟来,两个人蹲下来在那点着抽起来。
黄民举对谁都板着张脸,唯独对肖雨亮毕恭毕敬。肖雨亮是个郎中,刚进收尸队的当天黄民举就生了场病。谁知道那是怎么了?
那么多的人都没病,连瘦弱的尹长年也没病,可偏偏黄民举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是肖雨亮给黄民举治好的,收尸队里没医没药,甚至都不敢跟日本人说生病的事,谁知道日本人会把病人怎么样?在他们看来中国人连根草都不如,说把你弄死就弄死了。
可肖雨亮真是好手段,他给黄民举放了些血,然后用缝衣针给他扎了几处穴位,竟然把他治好了。
黄民举病好后就更加一副蛮横的样子,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那么是想冲刷掉人们心中对他生病的疑惑。但他从不会对肖雨亮粗声粗气说话,他把肖雨亮当救命恩人。不仅这些,他还觉得肖雨亮身上有种神秘东西,是什么,他说不清,他只是觉得这男人和别人不一样。
“你不该往那看的。”黄民举说。
“说不该我们不该来这地方。”肖雨亮长长地抽了一口烟,在风中咳着,他原本不吸烟的,来收尸队他学会了抽烟。
肖雨亮出身郎中世家,祖上就在金陵开着家药店。肖家曾祖是安徽屯溪的名医,后来迁居南京。肖家在金陵行医卖药悬壶济世,也算是名家望族。到肖雨亮手里更算是发扬光大,肖雨亮受过些西式教育,接受新思想,人缘很好,朋友也多,药铺里的生意眼见得越来越好,没想到日本人来了。
有同仁曾经劝肖雨亮离开,肖雨亮说:祖宗几世人打拼的家业,不能在我手上灰飞烟灭。同仁们觉得肖雨亮是惦着祖业,其实肖雨亮留下来还另有缘由,他不能让人知道。他跟人说,日本人就是来了也吃五谷杂粮,吃五谷杂粮也生病不是?生病了就要寻医问药,生病了就离不了郎中,我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了。
他只把老婆孩子送回了老家,也快过年了,本来他们就该回老家。他没走,他觉得日本人也是人。
可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那天日本兵闯入肖家的药店,他们把那些古董字画还有名贵的药材抢了个精光,他们杀了他的伙计,可他们没杀他。
日本人知道肖家有着祖传秘方,他们知道那东西价值连城,比那些名贵药材古董字画值钱多了,日本人想得到这样东西,他们想从他嘴里抠出这个秘方。可肖雨亮不肯说,他觉得这不是个小事,祖上传了多少代,不能在他手上让这祖传的秘方外泄他人,尤其不能让日本人得到。他想,就是打死他也不说。日本人给他动刑日本人用了许多手段,可他就是不说。
不说他肯定就是一死了,那天来了个日本军官,日本军官来下达最后通牒。
那军官拈起肖家地上的一枚棋子。肖雨亮爱走棋,他有很好的几副云子。那个日本军官拈着那枚棋子放在嘴边吹了吹,那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和那枚棋子很显眼。
日本军官把两只白手套摘了,说:“你不说可以,我们下三盘棋,三盘你都赢了我,你可以不说,你也可以保住你的命。”日本军官把那军刀抽了出来放在棋盘边,那刀,闪着冷光。
他们盘脚对弈。
他想他不能死,他想他得保住祖上的秘方,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有人在看着他,有人把希望寄托他的身上。他想他只有跟这个矮个子日本鬼博一盘了。我得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跟那日本人下棋,那是个高手,可肖雨亮下得很仔细,他超乎寻常,竟然走得滴水不漏。他胜了一盘又胜了一盘,一连胜了三盘。
日本军官点了点头,朝身边的士兵嘀咕了几句,然后肖雨亮被送到了这地方。
肖雨亮受的煎熬更深,他也觉得生不如死,可他不能死,他死了,肖家的祖传秘方也伴了他灰飞烟灭,死了他要做的那些事就没人去做了。他受着折磨,倒不是因为那些死者的惨状,他是医生,常见死人,什么样的死法他都见过,他不惧死人。他只怕看见死人堆里的活人。那些伤兵,那些市民,被日本人肆意杀戮奸淫。但当时并没有断气,被当作尸体送到埋尸场。他听到那些微弱的求救声,那些半睁着的眼睛里的那种求生的目光。他是个郎中,可对此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那些伤者在他身边死去,甚至被他亲手活埋、烧死或溺毙。
肖雨亮心如刀绞。
但他得活下去,他就得受这份煎熬。他想,他们就是想让他们不是人,他们就是想要奴化他们。他夜里总是跟自己说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中国人。他总是提醒自己。
可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死人,他觉得他们永远也处理不完那些尸体。
他想喝酒,可日本人没给他们酒。日本人只管他们饭,一日三餐,还每人发了一包纸烟。后来,他就学了吸烟。
“你说得对,你是不该来这地方。”他听到黄民举在跟他说话。
“可不来这地方也许你就被他们杀了。”黄民举说。
肖雨亮没有说话。
“我看熬熬能熬过去。”黄民举说。
“也就三两天的事吧,还有个三两天事就完了。”他小声说。
肖雨亮把手里的烟头扔了:“干活吧!”他听到黄民举轻声嘀咕了一句。
肖雨亮想,这个男人是不是后悔了?他只能跟我说说,只能嘀咕,他有苦难言。
二 黄民举跟其他人不一样
黄民举一顿能吃下三大碗米饭。日本人给“使用人”吃饱饭,吃多少是多少,吃饱了有力气。但日本人给他们吃的是糙米。日本人攻下南京,占领了西边的粮库。把好粮新米分发给他们的部队,陈年糙米霉米弄给中国人吃。
尹长年说:“我家的猪都不吃这种米。”尹长年吃不下许多,他只吃一点点。但黄民举可不管这些,他狼吞虎咽。
黄民举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是自己找到这来的,日本人在城里城外招募“使用人”,说给钱,埋一个人给一元钱。黄民举想,这活儿不错。我埋个几十个人就有几十元钱了。他们几个弟兄本来在煤场干活。大家就想,在煤场累死累活一天也就几毛钱工钱,也不是黑糊邋遢的一个人走出来?收尸是个脏活,但也是个积功德的活。
他就是抱着赚钱的目的来的。出份力赚份钱,黄民举干得十分卖力。他想,难得有这么个赚钱机会,苦一点累一点不算个什么。
所以,第十二小队五个人里就他吃得香睡得着,起初他还被那些惨死的尸体弄得心绪有些那个,但也不过是风过水面,起一点波纹也就过去。
每天黄民举睡觉前都用瓦片在泥墙上画一根道道,他画了好多根道道。
他想还有个十天八天的事就完了,这么算来,他赚了差不多近百块大洋。近百块大洋在他们老家那山沟沟里是一个大数目,能砌一幢大屋了,能做个小财主了。
他想起初来的第一天,他竟然病了,那病怪怪的,头昏沉得厉害,看东西成双影,忽冷忽热的,身上什么东西被两只无形的手揪捏着,撕拧着。他感觉那两只手要把自己拧捏成一根草绳。他想,是不是那些冤鬼来抓他扯他?
可他不信会有这事。我给你们收尸,我给你们做善事,你们来抓我扯我?要找你们找日本人去,是他们杀了你们。他想。
他病好了还那么想。
他信命,一切都是命,那是娘说的。娘自小就在他耳边叨叨,娘老说人命关天,她不是说的人的命事关重大,她是说人各有命,人命天定。
“那天你哥在屋檐下等你节回来,你爷跟人跑盐帮,那天说要回家,带了些赚来的银子回家。”娘说。
娘说:“你当然不知道,那天你还在娘肚子里。”“你哥站在屋檐下,他盼着你爷归来……谁想到会起风,起了一股风掀起屋上一片瓦,瓦堕下来,插在你哥脑壳上……你哥流了一摊红不红白不白的东西死了……”娘说。
“你看你看,你爷冒死赚来钱,可你哥没享受到那份福就死了。”娘说。
“你哥死了不说,你爷当时就疯了,你节点了一把火,把屋给烧了,你娘急,就把你生了出来……你说你说是命不是?”娘说。
黄民举很信命,所以,他对那些尸体很漠然,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啦。他想,是命,死再多的人都是命,命中注定。城破是命,国亡也是命。他把一切看成命中注定,所以在日本人面前也一副正常模样,不卑不亢,但也不激愤仇恨。
一切都是上苍所定,我管不了,谁也管不了。他这么想。
有钱就行,能有好日子过就行。他这么想。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说是那么说,一个小百姓,能改变什么呢,命定的事切由了命吧。他是那么想的。
黄民举只要钱,他是为了钱来这地方的。因此他显得比别人更卖力些,埋一个死人一块银洋。他不仅埋死人,有时候在埋人前他要搜那些死人的荷包,其实荷包早被人搜过,是那些日本兵,可搜过归搜过,总会有遗漏的一点什么,一个毫子一张毛票……有时候黄民举还会观察那些尸体,看去像个有身份的或者是有钱人家的老人,他会把尸体拖到边,用柴棍撬开那紧紧合闭的嘴。想,也许有人会镶一颗两颗金牙,那他就找到宝了。
可他一直没碰到那种好运,也许有,但也让那些日本士兵先下了手。
“干活吧!”他听到肖雨亮又说了一句。
他们又钩着那些尸体,可是黄民举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哎!述武呢?”他说。
四个人四下里看去,果然少了一个人。
“刚刚他还坐在船角。”王仁高说。
黄民举往船头那看了看,他看见那有根细竹管,他把那细竹管拔了,水面鼓了几个泡泡,不久,一团黑发烟似的旋了一下,陈述武从水里湿淋淋地被黄民举擒了起来。
“你这鬼!”黄民举说。
“你自己不想活,你不能坑了大家,你这鬼……你以为你这样就逃得出去?”陈述武水渍渍的,陈述武筛糠一样抖着。王仁高看不下去了,他把自己的棉衣脱了下来想给那可怜人换上。
黄民举拦住了他。
“你钩死人!”黄民举把那钩子递到陈述武的手里。
“你快钩!你快!”黄民举用钩柄击打着陈述武的屁股,他下手很重,陈述武痛得龇牙咧嘴的,他在那跳手跳脚的,他抓起了钩子,伸向堤岸,发疯似的钩着死尸。
“还要快,你得把我们几个的活干了,你这家伙!你疯了,你自己想死不说,你还想拖我们几个做你的替死鬼!”黄民举很愤怒的样子,他拼命打着陈述武的屁股。
陈述武无可奈何,他号哭着,跺着双脚,双手急促地动作着。
他拼命地钩着尸体。
尹长年挨近黄民举:“黄大哥,你就饶了他吧。”黄民举毫不理会,下力气打着陈述武。
一直沉默着的王仁高也沉不住气了,他扯着黄民举的衣角:
“行了……你会打坏他的。”肖雨亮也扯着王仁高的衣角:“你让他那么吧。”王仁高诧异地看着肖雨亮,他眉头皱着,皱出个问号钩钩。他没想到善良的肖雨亮也会说这话。直到后来王仁高才明白,黄民举那么做是在救那个可怜的男人。肖雨亮事后跟他说:“我以为你会明白的。”王仁高说:“明白什么?”肖雨亮说:“就是黄民举打陈述武的事呀。不让他发力气身上出些热来那后果严重,那冰冷江水会要了他的命去。”那时候王仁高拍了拍自己脑门,心里呀了一声。
他想,这么个粗悍的人竟然也有这细腻心思。
陈述武哭着号着,直到累得大喘粗气才停歇下来。
那个日本兵拉了一下枪栓,朝这边开了一枪,子弹射进陈述武的脚边两寸远的地方,钻进潮湿坚硬的木头,在那钻了个洞。
陈述武止住了号哭,他冷冷地看着脚下的那个洞,不规则的洞沿边上弥漫起小小的一点烟气。他在想,往我心窝上来一枪就好。
可那日本兵就开了那么一枪,每次他都开枪,似乎他在向这些中国人显示他的枪法,他总能打到他想击中的地方。开完那一枪他就不管不顾,甚至都不朝这地方再看上一眼。他们不打他的心窝,他们也不打他身体任何部位,看得出日本人不想伤害他更不想让他死。
三 陈述武悔断了肠子
陈述武是南京城里的一个混混。
金陵的混混是出了名的,一点也不比上海滩那些青洪帮弟兄们逊色。南京是国民政府的首都,首都容不得一些地痞流氓无法无天,那成什么了,青天白日,竟然有人往国家的脸上抹黑?再说这些家伙是社会不安定因素不说,还可能被乱党利用。
事关重大,政府就直接过问此事了,他们添加了很多警察,他们对混混们盯得很紧,小打小闹的,就被军警们一顿拳脚;无法无天的就抓进大牢;再有进而敢跟人耍刀弄枪的不管出没出人命,皆格杀勿论。
这么个地方,混混们一直过得并不开心。日本人进逼南京,有钱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有人早早地就渡江而去远远地避难。可混混们觉得这没什么,他们盼的就是乱世,乱世出英雄,这是混混们常说的话。古有刘邦朱元璋什么的,都是混混出身的呀,都混出了大名堂混成了天子。所以,不要小看混混,更不要歧视混混。哼,看就是,等天下是老子们的有你们好受。这也是陈述武这样的混混常想着的一句话。
那天,他偷了马泰街一户人家的衣服,那户人家把衣服晾在院子里,院门没关。陈述武从那过身时透过院门看见那些红绿的诱人的颜色,后来他就看见那家的女主人扭动腰身从院门里走到街上,然后走到拐角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那些衣服太诱人了,陈述武手痒了,手痒了脚就不由自主跨进了人家的院门。
他闪身进门把人家晾晒的布的绸的十几件上好衣服卷了要走。
他要是弄个一件两件也可能没事,可他太贪心了,他把那些衣服全部捋到了怀里,他还在那打量欣赏了一下那些绸布。
就那时女主人归屋了,堵住了院门朝街上喊。
他把女人推了一把,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推的还是那女人自己往后倒一脚踩空了,脑壳磕在石礅上,磕出一大摊的鲜红。
那真叫人倒霉盐缸也生蛆,陈述武弄出了人命了。
人命关天,何况还是有背景人家的姨太,这人命就更是比天还大了。官府的人就穷追不舍,陈述武无处可逃,躲过了白天到了晚上趁天黑摸出城去。
他以为万事大吉,可警察局抓人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他不敢在有人家的地方待,白天躲在林子里,夜里就偷摸点吃食果腹。
那天他睡在林子里,被人拉拽醒了,一看是群兵,再看,是日本兵。
他被一群日本兵拦住了,他们呜啦呜啦跟他叫了一通,他听不懂,后来还是那个胖子翻译把呜啦鸟语换成了人话。
“皇军跟你问路。”胖翻译说。
“哦哦……”“往紫金山怎么走?”陈述武不知道那时怎么样想的,也就是指头戳戳的事情,也就是指一条路的事情,可他偏要动嘴,他说:“哦哦,去那呀,我带你们抄近路。”他自告奋勇。这么做是出于报复官府还真是想看到一个乱世或者是出于内心的恐惧?他说不清,不管怎样,他多了那句嘴。
他看见那个日本军官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良民的……你的良民……”他给日本人带了路,走了一条近路。
日本人偷袭了守军的一个前沿阵地,使得守军遭到突然一击,这给以后的战事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日本人进城后给了他一只白袖箍,让他当了“使用人”。他以为日本人会给他个好差事,或者把他放了。日本人没放他,日本人也没给他好差事,日本人让他收尸体。当然,他觉得还是很划算,他要是不多那句嘴,也许也会像那些人一样被日本人杀了,他想,埋死人嘛,也就一天两天的事,哪会有那么多的死人来埋?
可他想错了。
死人没完没了,死人太多了,他恐怖极了。他不是怕死人,一个混混怕什么死人?他们几个曾经去坟堆里盗墓,埋下去的死人腐臭难当,他们还不是钻进坟洞里,枯骨烂肉的那有什么好怕的?他怕的是自己内心的那些东西。他以为日本人来了也不过是攻城夺地改朝换代,两军对垒,死伤是情理之中。可他没想到日本人屠城,日本人滥杀无辜,老弱妇孺皆不放过,血洗南京呀。杀的人太多了,杀人的手段也太那个。陈述武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其惨状也让这个混混心惊肉跳。他就想到那天的事,想到他跟日本人多的那句嘴,想到他给日本人带路那回事。他想,造孽,我造尽了孽哟。
陈述武一个脸皮比猪皮厚的人,这话是他自己说的,说他们混混和秦淮河边的那些女人一样,都是靠脸皮吃饭。那些女人是靠了脸皮白嫩漂亮,而他们混混靠的是脸皮厚。陈述武跟人急起来就说,我的脸皮比猪皮还厚我怕谁?
可这一回这张比猪皮还厚的脸也感觉到脸红了,他感觉愧疚难当。
陈述武悔断了肠子,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觉得这些妇孺的死跟他有关。最初的几天他埋人时没觉得有什么,大概那时候埋的都是军人,两军对垒死伤无算那是常事。可到了烧尸钩尸时,那种疹人的恐惧就没完没了了,内心深处一阵阵冷风习习。那些没闭上的眼睛,在他看来都死死地盯着他看。他钩那些死人,死人眼里也像有钩子伸向他,一下一下钩着他,让他心里淌血,他觉得一颗心被钩得稀烂。
他吃不好睡不好,夜夜有厉鬼抓挠他,他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梦,他总是半夜里惊喊坐起,蒙咙着猩红的眼儿看着大家。
“哈哈,你做噩梦呀?”他们说。
“你看你吓成这样,你胆子小成针尖儿了。”他们说。
“埋人是积阴德的事,你吓成这样?”他们说。
“哎哎!人又不是你杀的,人是日本人杀的,他们索命要找也找的是日本人,你怕个什么?”他们说。
他把那事说了出来,他说我是无心的,他说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他以为他说出来会好些,可没想到事情更加糟糕。
“哈哈,你是恶有恶报,你给日本人带路?……”他们说。
“你是汉奸!”他们说。
“秦桧吴三桂……”他们说。
陈述武有苦难言,他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反正日本人也不会对人说,我硬着头皮顶过去吧。可想是这么想,也准备了这么硬撑了顶过去,可看见那些成堆的死人,看见那些死人的惨状,他就撑不住了,他在心里哭号着,我撑不住了,天哪l他撑不住了他说了出来,说出来他更撑不住了。
他决定离开这地方。
他想到逃,那一天他真和十一小队的两个男人趁夜悄悄地逃出了住地,“使用人”的住地其实像牢房,除了不关在屋里外,其余跟牢房没两样。住地外里一道岗外一道岗,还拉有铁丝网。
他们当然没有得逞,三个人都被抓了回来。那两个男人被日本人当众枪毙了,但日本人没有杀陈述武。王仁高他们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他们知道日本人为什么不杀他。
陈述武倒想让日本人一枪把他打死,可日本人没那么做。
日本人为了防止“使用人”逃跑,采用了连坐的办法,哪个小队要是有人逃了,其余成员都得问罪。
但陈述武死活想要离开这地方,他没想到今天又没得逞。
陈述武把那钩子丢在船板上,弄出很响的声音。他昂着脖子,看上去他似乎在看天,看天上某个角落,其实不是,其实陈述武在积蓄着某种力量。他感觉有种什么在肚腹间蠕动,猛地一摆身子,一声响亮从张开的大嘴里迸出来。
“阿嚏!”小船都被弄得摇晃了一下。
五个男人都扭头往那个日本兵看去,日本兵看着远地方,不管不顾。
那时候,碇泊场司令部“使用人”十二小队的五个男人沉默了下来。他们下死力气干着,他们觉得很憋气,一憋气他们就那么下大力气。
天黑时他们回到那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