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加工车间的两扇大门,过了夏天就不常打开了。大门上开了扇一人高的小门,人们都从这儿进出。这个小门上装着弹簧,打开以后会自动关闭,因此车间里的声响在外面听来就很微弱。可是从小门一跨进车间,就立即投身到了一个声音的海洋中:马达的嗡嗡声,皮带的滑动声,各种刀子切割、刨削、钻镗金属的声音,刀子和砂轮接触的声音,金属撞击相碰的声音,吊车来往的隆隆声,压缩空气的哧哧声,各种齿轮咬接传动的轧轧声;尖厉的,粗钝的,浑厚的,洪亮的,短促的,间歇的,持续的,突然迸发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一齐向你涌来,把你淹没。置身在这样的声、光、热、力的劳动海洋里,一个人心里会油然而生一种劳动的庄严感,感情上也会起到一种净化作用。
这是一座跨度很大的厂房,吊车梁到地面有八九米的距离,两旁都是落地玻璃窗,所以车间里显得非常宽敞明亮。各种机床,有的按工种排列,有的按照零件的流水线排列。有些机床上插着流动红旗。吊车横梁上挂着醒目的大字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进一步开展增产节约运动!”
刘之毅穿过各种机床,不时和工人们打招呼。有人告诉他,车间主任朱德泉在三工段。
刘之毅来到三工段,看见有个老工人正在训一个青年女工。这老工人正是朱德泉,青年女工是他的独生女儿朱小英。
朱德泉五十岁出头,穿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前进帽没有盖住他两鬓的花白头发。朱小英二十一二岁,圆圆的工作帽扣住了她盘起的两条短辫子,平时又调皮又刺人的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此刻失去了光彩,盯着脚边的一堆铁屑,两只手在吊带工装裤上擦着:她正在挨剋!
“我说你这脑袋壳里是不是少了点啥?为啥记性就这么赖?”朱德泉的手指差一点戳到女儿的脑门上,“给你说过几遍啦?叫你把它们分开,分开,你呢?……”
刘之毅看了一眼铁屑堆,明白了:铁屑堆里有不多一点闪光发亮的铜屑,姑娘准是干活着急,忘了把它们单独收集起来,和铁屑混在一起了。
朱小英嘴角动了动,大概想为自己辩白两句,看见爸爸那又黑又长的眉毛还在抖动,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这没有逃过朱德泉的眼睛:“喔,你是想说,就那么几粒铜屑,嫌我大惊小怪!你知不知道,铜是宝贝,九块钱一斤。谁给你那份权力,可以大手大脚?”
有人在旁边给她女儿说情:“小英活儿可真干了不少。”
“这就有理啦?”朱德泉不看说情的人,还是盯着女儿:“多、快、好、省,这四个字就那么难记?增产不节约,咱社会主义干不成!”一低头,看见有个小伙子趴在铁屑堆上,一颗颗拣着铜屑,这是三级青工刘金生。
朱德泉很喜欢这个农村来的朴朴实实的青年人,他叹了口气说:“放着吧,金生,让她自己来拣。”
两颗眼泪从朱小英眼眶里突出来。在家里,她是撒惯娇的,可是眼前爸爸正在火头上,而且确实是自己错了。错了就改!她摘下工作帽,蹲下去,拣起一颗颗铜屑,放到帽子里。
刘之毅一声不吭走过去,帮着小英拣铜屑。小英发现身边蹲着的是党委书记,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眼泪可没有铜屑值钱。”刘之毅掏出手绢,叫她把眼睛擦干,“爸爸的话记住啦?”
朱小英点点头。
“老头子批评你,真正是疼你,明白吗?”
朱小英又点点头。
这时,朱德泉也蹲下来,叹了口气说:“老刘啊,这些年轻人,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刘之毅笑着说:“还没训够哪,啊?”转脸对朱小英说:“干你的活儿去吧,这儿我们来。”
朱小英走后,两个人专心致志地拣起铜屑来。
刘之毅问:“脑子里琢磨啥哩,不兴给我说说?”
朱德泉说:“我就知道你要套我的话。我问你,老刘,这嘴上空喊‘一天等于二十年’,就能喊出名堂了?干咱这一行的,学‘天桥把式’能行吗?谁不想把步子迈得大些?可是迈大步总得一步步迈呀,还能飞?有人怕说他保守、‘右’倾,明明知道那样干不行,却闭着眼睛喊加油;有人连定型产品的技术要求都想改,这不是活见鬼吗?”
刘之毅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要说什么你还不清楚?”刘之毅笑着说,“老朱,对上级精神,要允许别人有个正确理解的过程。”
“他闭着眼睛说瞎话,还能正确理解?”朱德泉有点忿忿然,“我也想快,可得实打实的快。你比如说,这两天,我在琢磨,毛主席说农业是基础。为了加强这基础,工人阶级该干啥?你说,计划的生产任务完成就行了?就可以安心睡大觉了?”
刘之毅心一热,肩膀更加靠近朱德泉,亲热地说:“老朱,完成计划的生产任务还不行,咱们还得再挑一副担子!”
朱德泉一愣:“怎么?有新任务?”
“上级要求我们厂,为农村试制一种发动机。这担子,咱能挑得起来吗?”
“你是说给农村造的?”朱德泉沉吟了一下,“行啊,给图纸吧!”
“没有图纸,要咱们厂根据农村的需要自己设计。”
“这么说,我还得等着?”
“谁叫你干等啦?以后,你得关心关心这个发动机的设计工作。”
“设计任务,交给谁啦?”
“还不是产品设计科的那伙青年人!想叫叶总带着他们干。你那个徒弟,劲头可高哩!”
这时候,车间办事员急吼吼地跑来了,一边跑一边喊:
“刘书记,门岗来电话,说有个叫赵德顺的老汉赶了挂大车,拉了台机器来找您,叫您快去。”
刘之毅一拍朱德泉的背说:“老朱,‘基础’找上门来了,我得赶快去看看。晚上,我上你家去串个门,咱俩好好聊聊。”
这个不速之客赵德顺老汉,是刘家洼公社刘家洼大队的老社员。
队里唯一的一台柴油机坏了,赵德顺老汉和青年社员刘金保,拉着这台机器进城修理。
当他们赶着大车,正要从土路拐上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时,突然发现有个青年人,骑了辆闪光锃亮的自行车,箭也似的驶过来。
刘金保赶紧跳下车去拉磨杆,想紧急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那辆自行车顺着马路方向,径直向大车撞过来。
眼看一场事故就要发生!
就在这一瞬间出现了奇迹:自行车的前轮,刚碰到了胶皮大车的轱辘,就紧急刹住了!
这个骑快车的人,就是青年设计员苏一鹏。
今天上午一上班,当王志嘉告诉他,上级交给工厂一项新任务,这项新任务要由他们设计科来承担时,苏一鹏一跳三尺高,对着满屋子的设计员喊道:“来劲!来劲!真来劲!伙计们,大显身手吧!”喊完,又鼓起掌来。他鼓掌有自己的独特方式:把嘴唇拱成一个小缩口,直径大约有一公分左右,然后弓起两个手背,对着嘴巴上的小缩口使劲拍击,从手掌里出来的声音冲进缩口,进入口腔,发出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甚至能收到爆竹声的效果。
对于新鲜的事情,苏一鹏总是异乎寻常的热心。现在,当他弓起手背,对着嘴巴狠狠拍击一通之后,就转过身去,捅了捅鲁大明:“大个,你家在农村,咱们搞这个机器,你爹、你妈,还有你那未婚妻,准保高兴!”
鲁大明憨厚地笑笑。看来,接受这个任务,他确实挺高兴。
王志嘉给了苏一鹏一个任务,叫他到市科学技术协会去借国内外的发动机产品样本和一些外文资料。苏一鹏得令,骑着车子就上了路。
一条平坦的柏油马路穿过田野,连着工厂和市区。马路两旁景色如画。那大片大片淡黄颜色的,是成熟而尚未收割的莜麦;那一块一块赭黄颜色的,是待掘收的山药蛋地。田陌上一排排的或是散落的大叶杨、小叶杨,墨绿中已笼上了黄意。远处是像骆驼背脊般起伏着的青山,青山上面是蓝湛湛的天空。空气新鲜,阳光柔和,微风拂煦。这样的天气,骑上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兜兜风,确实使人心旷神怡。苏一鹏飞快地蹬着车轮,向前驶去。他一会儿双手合抱在胸前,一会儿又把双手抄在背后,在车上神气活现地表演“双脱手”。这个二十岁的青年人,做任何事情都喜欢别出心裁,骑自行车也不例外。
苏一鹏正得意地骑着车子赶路,猛发现一挂三套马车打横里赶上了马路,脱口喊声:“啊呀!”立即两手捏闸,来了个紧急刹车。
好险啊!一场撞车事故避免了。
苏一鹏的心平静以后,才发现赶车的是刘家洼公社的刘金保和德顺大爷。于是,他嘿嘿一笑,显得有点难为情地问:“德顺大爷,车上拉的啥东西呀?”
坐在车辕上的德顺老汉,看了看苏一鹏,磕掉烟锅里的烟灰,风趣地笑着说:“小伙子,技术不赖嘛,耍把戏的能耐也没你大吧?可要记住:戳坏眼睛碰破脸,找起对象来要麻烦点啊!”
苏一鹏尴尬地笑了笑,发现车上拉的是一台旧式柴油机,便凑过身去,仔细看机器上的标牌。正像木匠喜欢品评桌椅板凳,裁缝爱好议论别人身上的衣服式样一样,搞发动机的人见了发动机,自然就来了兴趣。
“二十马力,英国货,一九四〇年的老家伙。”苏一鹏说,“德顺大爷,这就是您在水渠工地上说的那台柴油机吗?现在往哪儿拉呀?”
“医院!”德顺老汉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好像一提这事就使他恼火。
“医院?”苏一鹏摸不着头脑了。
“住院嘛!”刘金保挺正经地说。
“坏了?”苏一鹏问,“这家伙经常坏?”
“老病号!”刘金保也颇有情绪地说,“上午走得好好的,下午就给你发脾气了。这鬼脾性,谁也摸不准。”
“告诉你们个好消息,”苏一鹏说,“我们厂就要为你们农村设计和制造一种新型发动机,这机器,管保比这‘老爷’货强。”
“真的?”刘金保一喜。
“当然!”
“刘政委开会回来了吗?”老德顺问。
“谁?”
“刘之毅刘政委嘛,听说他开会去了。”
“你是说我们刘书记?”
“抗战那会儿,他是武工队三支队的政委,常在我们村落脚。”
“刘书记回来了,给农村造机器的任务就是他带回来的。”
德顺老汉听到这里,“吁——”的一声吆喝,把牲口拉住了,转脸说:“大保子,咱不进城了。”
刘金保一愣:“去哪?”
“找刘政委去!他们能造就能帮助咱修。我还有几句体己话要和他说说。”
刘金保也来了兴致:“对,我也顺便看看我兄弟。”
“你兄弟也在我们厂?”苏一鹏问。
“加工车间工人,叫刘金生。”
苏一鹏热心地说:“要不要我陪你们去?”
“不用了!”老德顺拉紧缰绳,叫牲口转身,“你办你的事儿去吧,咱们后会有期。”
苏一鹏骑车上了路,老德顺和刘金保拨转大车,往华新动力机厂奔来。
动力机厂的厂区,绿化得很好。建厂初期栽下的杨树,几年以后就蹿得老高,厂房和生活区,都被密密的树林包围着。老德顺到生活区刘政委家里去过几次,却没有进过厂。大车赶到一个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哪边拐了。看见有个人低头迈着慢腾腾的步子走过来,便叫刘金保下车去问路。
“同志,到厂里咋走?”
那人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农民,半晌才说:“往右拐,朝南走。”说完,又低着头,迈起了慢腾腾的步子。
这人正是丁明达。
自从叶赋章和他谈了要设计科接受新任务的事儿以后,丁明达的心里很不安生。一来怕科里忙不过来,接受了新任务,生活这个齿轮的转动速度会控制不住;二来怕负责任,独立设计一种新型发动机谈何容易?弄不出来,或是弄出了问题,他这个设计科的头头向谁去交账?虽说上面有总工程师,但叶赋章要主管全厂的技术工作,不可能抽出来担任总设计师。按惯例,设计科科长就是总设计师,所以,只要一接受任务,他就摆脱不了干系。至于昨天向叶赋章提出让设计小组直属厂部或总工程师领导的建议,恐怕也是行不通的。
昨晚,他发愁了半夜。早晨起来,头疼脑涨。上班后就去医院,开了点去痛片之类的药,从生活区往办公楼走去。
他慢慢地迈着步,继续想心事。现在,只有去找找柴厂长,看看他的态度了。
正走着,一挂三套马车从身边擦过,磨杆一拉,一阵尖厉的响声,车刹住了。
丁明达一看,还是刚才问路的那挂车。
“我说同志,你怎么耍笑我们啊?”刘金保气呼呼地说,“厂子明明在路这边,你叫我们上那边去干啥?”
丁明达翻着厚眼皮说:“你们不是去饭店打尖吗?”
德顺老汉说:“我们肚饿有干粮,打啥尖?”
丁明达问:“那你们要干啥?”
刘金保说:“我们要进厂。”
“进厂?”丁明达看看刘金保,又看了看车上的那台柴油机,这才明白了,笑着说:“农民同志,我们厂不修柴油机,不修!”
“我们等着它浇地呢!”刘金保着急地说。
丁明达两手一摊:“那又有什么办法?国家只叫我们造机器,没让我们修机器,懂吗?”
刘金保正在迟疑,老德顺发话了:“别和他磨牙了,进厂找他们刘书记去!”
“喔,你们认得刘书记?”丁明达说,“不行,刘书记从来不搞什么面子夹里的事儿,找他也没用,这人脾气我知道。”
“我比你更机明!”老德顺甩了一个响鞭,大车就跑开了。
刘金保纵身上了车,朝后喊道:“那同志,你不是也进厂吗,上来吧,慢腾腾走得挺费劲!”
丁明达摆了摆手,又低下头去,迈着四方步,向柴厂长的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