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狄公在公案后坐定;台下,百余名百姓挤满了公堂。
六名衙役三人一组,分为两列站在案前,班头站立于一旁。洪亮已在狄公椅背后的老位置站定,陶干则站在公案一侧,靠近一张低矮的案桌。年长的书吏正在摆放毛笔。
狄公正待拿起惊堂木,公堂入口走来两人,皆身穿整洁皮袍。他们挤过人群,一些人还向他问着什么。狄公向班头示意,班头很快穿过人群,把刚到的两人领至公案前。狄公将惊堂木在案上重重一拍。
“肃静!”他高声喝道。
一时间,公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着跪在案前砖地上的两人。年长些的,身材瘦削,留着尖尖的白胡子,脸色憔悴而枯槁;另一人则体格魁梧,长着一张圆阔的脸,多肉的下巴四周留着稀疏的络腮胡。
狄公宣道:“北州衙门晨班升堂。本衙点卯。”
待职司人等照例应了名,狄公在座上俯身向前,问道:
“何人向本衙申告?”
那年长些的恭敬回道:“小人乃纸商叶平。边上的乃兄弟叶泰,在店内帮衬。我等向大人报案,妹夫古董商潘峰残杀其妻,恳求大人……”
“那潘峰何在?”狄公打断他。
“禀大人,他于昨日逃城而去,但我们请求……”
“一切从头讲来!”狄公打断他,“先讲凶案是何时发生及如何被发现的!”
叶平开始陈述:“今天一大早,我兄弟去潘家。他一直敲门,却无人应答。他担心发生了什么意外,因为这个时间潘峰和妻子总是在家的,故而他急忙跑回家去……”
“停!”狄公插话问道,“他为何不先向左邻右舍打听一下潘峰夫妇是否出门?”
叶平答道:“回大人,他们家在一条十分偏僻的街上,潘家两旁的房舍均是空宅。”
“讲下去!”狄公命令道。
“我俩一起回到潘家,”叶平继续讲道,“那儿离我家只隔两条街。我们敲门并大声叫喊,可仍无人应门。因我对那地方熟悉,便快速绕过房屋。我们爬过墙,进到后宅。卧房的两扇格栅窗是开着的,我站到兄弟肩上朝里看,我看见……”
叶平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哽住了。天虽寒冷,他的眉头上却滴下汗来。他尽力把持住自己,继续讲道:
“大人,我瞧见我妹子赤身躺在炕上,靠着墙,满身是血。我惊叫一声,双手松开了铁格栅窗,摔倒在地上。我兄弟扶我起来,然后我们飞奔去里正家……”
狄公一拍惊堂木。
他生气地喝道:“原告冷静,讲得再条理清楚些!从窗户见你妹子满身是鲜血,你如何知晓她已死了?”
叶平并未回答,全身因抽泣而剧烈的颤抖。他猛然抬起头。
“大……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那身体没有头!”
挤满人的公堂上顿时一阵死寂。
狄公往椅后一靠,慢慢捋了捋长须,说道:
“请讲下去。你刚才说到你们去见了里正。”
叶平用较为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在街角碰见了他。我向他报告了所见之事,并且担心潘峰可能也已遇害,故而请求把门砸开。没想到高里正说,昨日中午时他见过潘峰身背一皮囊快步走在街上。我们真是怒不可遏!潘峰说要离开北州城几日。”
“大人,那恶魔杀了我妹子逃走了!恳请大人抓住那万恶的凶手,给我妹子报仇!”
“高里正何在?”狄公问道。
“大人,我们求他陪我们一同来衙门。”叶平哭诉道,“可他拒绝了,说是他得守着房子,以确保没人去捣乱。”
狄公点点头,低声对洪亮道:
“这个里正总算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对叶平说:
“书吏现在将你们的控告念出来,如记录正确无误,你们兄弟就在上面按下手印。”
年长的书吏把记录宣读一遍,叶氏兄弟称其无误,便在上面按上手印。狄公发话:
“我即刻带手下前去案发现场,你和你兄弟也一同前往。不过去之前,你们先向书吏详细描述下潘峰的样貌,以便行文军民有司予以通缉。潘峰仅逃走了一晚,且路况甚是糟糕,我确信很快就能将其捕获。请相信,本县会将杀你妹子的凶手绳之以法。”
狄公又将惊堂木一拍,宣布退堂。
回到内书房,狄公走到铜炉边。他边在炉火上暖手,边对洪亮、陶干道:
“我们在此等候,等叶平对潘峰的描述。”
洪亮说道:“那被割下的头真是蹊跷。”
“由于室内光线昏暗,也许叶平并未看清楚,”陶干接口说,“那妇人的头或许被被角遮住也未可知。”
狄公道:“我们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着,书吏手拿对潘峰的详细描述记录走了进来。狄公迅速写出布告,并给最近的都督长官起草了一份便函。他命令书吏:“即刻去办,不得有误!”
狄公的大轿在外面天井备办停当。狄公上了轿,请洪亮与陶干一起坐了进去。八名轿夫,前四个,后四个,把轿杠抬在肩上,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出发。两名衙役骑马在前开道,班头同另外四名衙役跟在轿后。
他们来到南北向的北州正街,前面的衙役敲着小铜锣高声叫着:“回避!让道!县令大人驾到!”
正街两侧店铺林立,行人甚多。待队伍通过时,行人恭敬地让在两旁。
他们从关帝庙前经过,拐了几个弯,来到一条笔直的长街。街左侧为一排有格栅小窗的堆栈,右侧则是长长的高墙,每隔一段,墙上便有一扇窄门。狄公一行人在第三扇门前停下,有一小群人已站在那里候着。
轿夫们落下轿。一名脸面宽、长相精明的男子走上前来,自称是负责东南区的高里正。他恭敬地扶着狄公下轿。
狄公朝街两头看了看,说道:
“此处可是相当荒僻啊!”
里正答道:“前些年北军在此驻扎时,街那头的堆栈用来储放军需物资,这头有八个住宅区,供军官们居住。现今堆栈空关着,而军官们撤空的宅院仅搬进来几户人家,潘峰夫妻便在其中。”
陶干高声说道:“天晓得,一名古董商为何会选中如此偏僻的地段居住?此地连一块豆饼都卖不出去,更不用说值钱的古董了!”
“的确如此。”狄公说道,“里正可知内情?”
“回大人,潘峰常把货物带去客户家中。”高里正回道。
街上刮过一股冷风。
“领我等进去吧!”狄公不耐烦地命令道。
众人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天井,四周是几间平房。
里正解释道:“此处三间屋子为一进。这中间一屋住着潘家,其余两间已空了一些时候了。”
他们径直穿过天井进入大厅,厅内零星地摆放着几把廉价的木椅和几张桌子。里正领众人穿过另一座更小的天井。天井中央有一口井及一张石凳。里正指着对面的三扇门说道:
“中间为卧室,左边是潘峰的作坊,那后面是厨房,右边则是储藏室。”
见卧房门敞开着,狄公迅即问道:
“何人进去过?”
里正回道:“大人,没人进去过。我等砸开大门后,便不让手下人进到比这天井更里处,这样犯罪现场才能保持原样。”
狄公点头赞许。进了卧室,他看到左侧几乎完全被大炕占去,炕上是一床厚实的被子。一妇人赤裸着躺在上面。尸身仰卧着,双手被绑在身前,双腿僵硬地朝外伸着。颈部断口撕裂处呈不规则状,尸体及被子上沾满了血迹。
狄公飞快地把目光移开,以免再看到这令人作呕的景象。两扇窗户间紧靠后墙有张梳妆台,一条毛巾就挂在镜子上,在冷风里摆动着。
“进来,把门关上。”狄公对洪亮和陶干命令道。他接着命令高里正:“在门外守着,不得让人打搅我们!叶氏兄弟过来后叫他们在厅内等候。”
里正带上门走了出去,狄公开始察看房内各处。炕对面靠墙堆放着四只常见的大红皮衣箱,放置四季的衣物。旁边墙角放着张小红漆桌子、两张凳子。除此之外,房内便再无他物。
他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回到死尸上。然后,他说道:
“我没有看到受害人丢弃的衣服。陶干,查查那些衣箱!”
陶干打开最上面的一只,说道:
“大人,此箱内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狄公粗声命令道:“把四只箱子都查一下!洪亮帮着一起找。”
两人开始忙碌起来。狄公则站在卧房中央,慢慢捋着胡子。由于门已关上,毛巾在镜子上垂了下来。他注意到,毛巾上也沾着血迹。他想起来,许多人认为看到镜子中反照的尸体会倒霉。显然凶手也是此类人。陶干叫了一声,他急忙转过身去。
“我在倒数第二只箱子的暗格内找到了这些珠宝!”陶干一边说,一边给狄公看两只漂亮的镶着红宝石的金手镯以及六根足金发簪。
“呵,”狄公道,“我想古董商有机会买到那些便宜东西。把它们放回原处,这房间得封起来。我对失踪的衣物比对这里的珠宝更感兴趣!我们去察看一下储藏室。”
看到室内堆满大大小小的包装箱,狄公说道:
“陶干,你把那些箱子都查一遍!记住,除衣服外,我们还要寻找不见了的头!我和洪亮去作坊再看看。”
潘峰小作坊里,靠墙摆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碗、玉器、雕像及其他小件古董。房中央的方桌上堆满了瓶子、书和各种尺寸的毛笔。
狄公示意洪亮打开大衣箱。衣箱里面只有男人的衣物。
狄公拉开桌子的抽屉,检视着里面的东西。“看!”他指着几扎旧账单间散放着的银子,说道“潘峰离去时十分仓促!他既未带珠宝也未带银钱!”
他们又察看了厨房,但未发现有用的东西。
陶干走进来,边拍着袍子边说道:
“那些箱子里有大花瓶、铜器等古董。每样均沾满灰尘,很明显,至少有一个星期左右没人去过房里了。”
狄公一边困惑地看着两位随从,一边慢慢地捋着胡子。
最后他说道:“这情形很有意思。”他转身离开屋子,两名随从紧随其后。
高里正以及班头和叶氏兄弟正在厅内等候着。
他们向狄公躬身施礼,狄公点头致意,然后命令班头:
“命两人拿抓钩在那口井内打捞。另取一副担架及毯子,将尸体抬回衙门;然后将三间后房封起来,留两人看守待命。”
他叫叶氏兄弟坐到桌前,洪亮和陶干则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
“你妹子确实被杀了。”狄公严肃地对叶平说道,“被割下的头不知所踪。”
叶平叫道:“潘峰那恶魔把头带走了!高里正看见他提着一只皮袋,里面装着一圆形物件!”
“你如何遇见潘峰,他说了些什么,详细道来!”狄公对里正命令道。
“我遇见潘峰时,他正急匆匆往西走,”里正回道,“我问他,‘潘掌柜,何事如此匆忙?’他甚至都未停下来讲些客套话,仅咕哝几句,说是要出城几日,然后便擦身而去。尽管未穿皮袍子,他却脸色发红。他右手提着一只皮袋,里面装着鼓鼓囊囊的物件。”
狄公思忖了一会,问叶平:
“你妹子可曾跟你讲过潘峰虐待她?”
“呃,”叶平迟疑了一下,回道,“大人,实话跟您讲,我一直认为他们过得甚是和睦。潘峰是个鳏夫,比她年长得多,有个成年儿子在京城做活计。两年前,他和我妹子成婚。我一直认为他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尽管有些沉闷,且老是抱怨自己身体不好。这个聪明的恶魔必定一直在糊弄我们!”
“他从未骗过我!”叶泰突然脱口插话道,“他是个卑鄙讨厌的人……我妹子常说遭他殴打!”
叶泰松弛的脸颊气得一鼓一鼓的。
“你为何从未跟我提起?”叶平吃惊地问道。
“我不想让你担心。”叶泰闷声答道,“可现在我要全部讲出来,我们会抓住那狗头的!”
狄公打断他,问道:“今日一早你为何去找你妹子?”
叶泰犹豫了一会,然后回答道:
“噢,我只想去看看她过得怎样。”
狄公站起身。
“到衙门再听你详细说。你所讲的要记录在案。”狄公简短吩咐道,“现在我们返回衙门,你们两人也一起去,验尸时要在场。”
高里正及叶氏兄弟引着狄公上了官轿。
当他们又从正街上经过时,一名衙役骑马来到狄公轿窗旁,用马鞭指着一处店面说道:
“大人,那便是仵作郭大夫的药房。小人是否通知他去衙门?”
狄公看到,店面不大,但却齐整。店招上写着两个大字“桂园”,字写得甚好。
“我亲自跟他讲。”狄公说着,便下了轿。随后,他又对两名随从说:“我总是喜欢在药房看看。你们在外面候着吧,店铺不大。”
狄公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草药的芳香气味,甚是和顺。一个驼背站在柜台后,正用一把很大的刀专心地切着一种干枯的植物。
见是狄公,他立刻从柜台后出来,深深鞠了一躬。
“小人药师郭大夫。”他用令人惊讶的低沉而圆润的嗓音说道。
他身高仅四尺,却有着非常宽厚的肩膀,大脑袋,头发长而凌乱,双眼出奇得大。
“我一直没有机会叫你去验尸,”狄公说道,“不过早已听说了你的医术,便借此机会进来看看。你可能也听说了,有一名妇人在东南区被杀了,我要你去衙门验尸。”
“大人,我即刻便去。”郭大夫说。看着架子上堆放着的瓶瓶罐罐及一堆堆的干药草,他又带着歉意说道:“大人,小店破旧,凌乱得很!”
“恰恰相反,”狄公友善地说道,“我觉得一切都井井有条。”在偌大的黑漆药柜前,他看见刻在抽屉上的白色药名,字体清秀。“你这里的药物十分齐全,我看到你甚至有月亮草。那可是十分稀有的。”
郭大夫热情地拉开狄公提到的那个抽屉,从中取出一块包着的薄干根,并小心地打开纸包。狄公注意到,他的手指纤长而灵巧。郭大夫道:
“此种药草只在北门外的高崖上生长,故而此地百姓称那山崖为药王山。我们在冬季时去采摘,在雪下。”
狄公点点头。“冬天时,它的药效最佳。”他说道,“此时所有的汁液均集于根部。”
“大人精于药道!”郭大夫说道,十分惊讶。
狄公耸耸肩。
“我爱读些古时的药书。”狄公说道。他觉得有东西在脚边移动,低头一看,是一只小白猫。小猫一瘸一拐地走开,开始用背蹭郭大夫的腿。郭大夫小心地抱起白猫,说道:
“我在街头发现了它,断着一条腿。我给它上了石膏,可惜接得不甚好。我应该请拳师蓝涛奎来治,他的接骨术很高明。”
狄公道:“我手下跟我说起过他。据他们所言,他是他们见过的最棒的拳师和摔跤手。”
“大人,他是个好人。”郭大夫说道,“像他那样的人可不多。”
他叹了口气,把猫放了下来。
店后的蓝色门帘被拉到一侧,一位瘦长的妇人托着茶盘走了进来。她躬着身,优雅地给狄公敬茶。狄公注意到她有着一张端正、仔细修饰过的脸,脸虽未施粉黛,却似纯白玉般光滑洁白。她的头发简单地盘成三圈。身后跟着四只大猫。
狄公道:“我在衙门见过你。听说你把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
郭夫人又躬身回道:
“大人过奖了。牢内无甚大事,除了时不时会有从北边漂流来的女随营外,狱内空无一人。”
狄公惊讶于她那矜持而又十分礼貌的说话模样,心下颇喜。
狄公啜饮着上等茉莉花茶之际,郭夫人仔细地为丈夫披上一件皮毛大氅。在为他系围巾时,狄公留意到她看丈夫时那深情的目光。
在看到冰冷的谋杀现场那令人作呕的景象后,这家小店平和的氛围、四处散发着甜甜药草的芳香,实在是令人愉悦的调剂。他着实不愿离去。狄公不无遗憾地吁了口气,放下茶杯道:
“我得告辞了!”
他走到外面,上轿打道回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