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剥了几颗荔枝和桂圆,放在赵匡胤的碟子中,语气柔和,语调缓缓道:“世人常说:对什么都很清楚的自是聪明人,谁都愿意做一个聪明人,这样便能躲过陷阱,不会吃亏。夫人全不在意,始终如一,恕奴婢多嘴,这是二爷的福气啊。”
赵匡胤将黄芪说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听到心中,爽朗一笑,道:“每每与你独处,事事以夫人为先。所谓忠仆,大体就是黄芪你这样的吧。”
黄芪秋波盈盈,别有一番清丽姿色。听到夸奖之言愈加害羞,再加之方才的热酒入胃,双腮好似红花灼灼,片刻方含笑徐徐道:“二爷谬赞了。”
打开了话匣子,赵匡胤与黄芪彼此顾虑少些,几杯酒下肚,更能敞开心扉。酒酣处,赵匡胤想让黄芪讲讲幼年趣事,黄芪再努力掩饰,这急性子终还是藏不住,面露一丝愠色。
赵匡胤道:“这樱桃煎不错,我小时候父亲常从景泰楼买回来。”
黄芪却道:“二爷可能无法理解,我三岁那年父亲接连娶回三个女人,我和我母亲的幸福便打破了。自此之后,父亲这个词对我来说就是噩梦。宠妾灭妻,降妻为妾,又被那起子下贱的欺负,我与母亲被赶出家门,二爷您说,我能不恨吗?”
赵匡胤见黄芪越说越苦恼,越说越气愤,烦忧痛恨之色大现,又道:“我与宛宁之间,我都在反思,你与母家之事便尘埃落定无法转圜吗?”
黄芪明事理,深知赵匡胤所言是善意,再联想到韩夫人买地之事,她自己无论如何是要回去应对的。只是她如何迈出那一步?家里人还会记得有她这一号人物吗?
黄芪信手摆弄着桌上剥下来的桂圆壳,感伤道:“二爷,您说我已经被她们赶出去十几年了,倘若我明日回去,她们还会记得我吗?不会把我当成骗子吧。”
赵匡胤笃定道:“父女连心,血脉相承,任谁都无法更改,何不顺应为之。”
说完赵匡胤给自己和黄芪斟上酒,接着道:“若你真的明日想回去,我特许坐咱们府的马车去,再指派两名丫鬟一名小厮,既要护你周全,又需让你体面。”
黄芪双目垂泪,起身施礼,举起酒杯,道:“多谢二爷,愿二爷和夫人情谊长久,奴婢敬二爷!”
赵匡胤微微笑道:“好,干了这一杯,陪我把窗下的红烛也剪一剪吧。”
黄芪点点头道:“是,二爷。”
次日天未明,赵匡胤酒意上涌,困意来袭,浑身酸软无力,盖着锦被,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黄芪撤去酒菜,将室内收拾停当,又重新为自己梳妆打扮一番,今日她将头发分成三部分,然后进行环状的缠绕盘发,特意梳了一个向上高耸的三环状盘发样式的飞天髻。黄芪又从妆奁盒子里挑出几件不带流苏的简洁发钗,分别错落别在两侧的发间,唯耳环选了嵌宝长流苏式样。黄芪翩然起身,穿上绛紫色云锦累珠披风,一水柔顺的纯白狐毛,更衬出她高雅沉静。
黄芪定定心神,就想利用这身装扮让自己看着更稳重睿智些。她一壁摆弄着母亲留给她唯一的物件——镂空双鹤玉佩,一壁认真思考着回府后一步步的行程。这种精打细算,步步谋划真的不适合她,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子功夫,安慰自己已算妥帖。
赵匡胤在贺宛宁的宝和居用了早膳,二人都柔和了许多,气氛还算融洽。赵匡胤临行前,果然按照昨夜所言,留下一个叫璟琳、一个叫璟瑜的丫鬟,还有一个叫阿良的小厮。黄芪又简单同贺宛宁描绘了自己的想法,贺宛宁听后大都赞同,只补充道:你可便宜行事,有何困难,我鼎立支持。
出了汴京的南诚门,澹澹白日,流云飞卷,北风掠过,河畔路边,枯黄败草,一望无际,多是惨白。黄芪看到衰败萎顿景象,心生悲凉,忆起早年母女相依为命,天寒地冻时还是单衣避体,对所谓的“父亲”及那几个下贱女人,恨意更甚。
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车便来到城郊农庄,已是冬日,庄上农闲,旁的庄子都是三五结伴家中闲话,也有投壶赌色子的,一派其乐融融欢愉之象。偏这个庄子却甚少有人走动,路上行人寥寥,家家户户皆静悄悄,十分古怪。
按照连翘描述,黄芪一行人在庄子西北边角位置找到了璟珍祖母孙婆婆的住处。临进门,黄芪吩咐马车停得远些,又让璟琳和阿良扮成过路的年轻夫妻,去其他农家打探,自己和璟瑜叩开了孙婆婆家的门。
黄芪以赵府主子的身份表明来意,只说璟珍尽心尽力伺候,二夫人产子又办满月礼,劳碌生疾,不便归来问候。
孙婆婆年逾花甲,虽日子贫寒,也甚懂礼数,恭敬为黄芪添了开水,连声致歉,道:“老婆子孤身一人,家中也无茶水点心,实在失礼,失礼。”
黄芪刚坐下,即刻就后悔进门早早解下了斗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环顾四周,光线昏暗,陈设单一,桌椅简陋,灶头也无热气,再端看孙婆婆骨瘦如柴,皱纹堆累,眼中却还是慈爱柔和之光。那一撇,让黄芪想起昔年母亲悲苦的面容,和一样掩盖不住的慈爱目光。
黄芪宽和道:“无妨,婆婆快坐。哪里就会怪罪呢,反倒我等来看望长辈是真的。璟瑜,把从景泰楼买来的各式点心拿过来。”
孙婆婆见花花绿绿的各色吃食,都不曾见过,起身施礼,道:“多谢夫人,真是折煞老婆子了。”
黄芪亲自扶起孙婆婆,搀她坐好,自己也挨着婆婆坐下,拉着婆婆的手,亲热道:“婆婆,莫要叫我夫人,我不过就是个侍妾,早前与璟珍更是情如姐妹,您也如我祖母一般。”
黄芪虽火爆凌厉些,但面善心慈,再者幼时遭遇也让黄芪与孙婆婆更亲近,一来二去,两人便更加热络。孙婆婆将这几年欠下黄芪母家钱财之事细细道来,原来这不是她一家之债,庄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欠东家的,所以农闲时不是拼命绣花、洗衣、打铁,就是将年轻女人送去城里暗娼馆接客,赚得体己,开春时一并孝敬东家便了。可惜这债按照利滚利的生息方式,总难偿尽,一连多年,家家悲苦。
黄芪双眉倒竖,气氛异常,连连锤击桌几,高声道:“混账,真是混账,竟做出这种卑鄙龌龊之事。”
孙婆婆忙用手阻止黄芪之言,紧张道:“不可,不可,夫人,隔墙有耳。”孙婆婆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接着道:“庄子内外多是东家的耳目,还都是彪形大汉,日夜巡逻,若是被他们听了去,轻是一顿打,重了怕是要了性命都是寻常的。”
黄芪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庄子走动的人本就少,那方才看到的几个男子莫不就是巡逻之人?自己早已成了她们的眼中钉,派出去的璟琳与阿良怕是凶多吉少了。
正这时,传来叩门之声,黄芪警觉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