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方渐亮,陶紫陌一个人端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妆扮,又带上了贺宛宁作为生辰贺礼赠给她的八宝鹊翔金步摇和鎏金蔓草纹蝴蝶发簪。铜镜中左右端看,流苏落在脸上,触而生凉,一瞬间,雨中罚跪的屈辱袭上心头,当年的恨意陶紫陌从未忘记,她此刻想将这份恨意唤起,因为有时候恨会和爱一样,成为一个人不懈与执着的动力。
在去年二月二龙抬头后,赵匡胤已经为陶紫陌打通了关节,陶紫陌准备去狱中看望马秋伶,从另一个角度看清童年之事,可惜马秋伶在狱中得了绞肠痧忽然暴毙。人死为大,入土为尊,那一刻,陶紫陌对父亲和马秋伶的怨怼憎恨便彻底放下了。那么,她后来的生活拿什么去支撑?她选择了去对抗自己的诅咒和命运。
陶紫陌缓缓将右手移至眼前,掌心上,一条贯穿右手手掌的纹路赫然明了。
断掌女人,孤星之命。世人常道:命硬克夫,终身难遇白头郎;红杏出墙,无亲无子病卧床。
陶紫陌想起茯苓在世时劝解安慰她时所说的话:既然多年都是以火爆跋扈示人,索性就把这面具贴在脸上,长进肉里,既然天生带着断掌诅咒,莫不如就做一个命硬之人,神佛无惧。
陶紫陌自嘲地笑着,从妆台屉子里拿出一张字条,写着一个“成”字,她将字条放于右手掌心,又使劲全身力气攥紧右手,喃喃道:“既然抹不去,那就好生利用,是时候,我该做些事情了。”
是的,陶紫陌想用自己的命硬保护身边的亲友主子不受伤害,她确定,她可以做到。
旭日初升,朝霞铺开红河金光,曳满长空。风拂花香,蔷薇栀子交相盛开,灿灿满园,果然是一个天朗气清,令人身心酣畅的好日子。
贺宛宁在紫苏的服侍下梳洗完毕,唤来连翘与青黛,青黛准备请柬,连翘挽袖磨墨,不多时,贺宛宁就将十几份请柬书写完毕,上面的卫夫人簪花小字高逸清婉,流畅瘦洁,让人见之犹喜,爱不释手。
早膳后,贺宛宁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带着赵德昭及乳母去花园赏花。园中牡丹芍药争奇斗妍,蔷薇海棠花团锦簇,昔日的迎春花圃如今再次绽放,不过今时今日不是迎春盛开的时节,倒是花圃中混种的栀子花洁白馨香。
府内厨房过了晨起忙碌,各院子都送完了早膳。由于昨晚赵匡胤留宿流彩轩,故此流彩轩的早膳韩茜雪未让府内厨房做,而是自己亲自看管小厨房自备。一早陶紫陌便亲去厨房叮嘱,让府里厨娘孙于氏为贺宛宁准备杞参山药乳鸽汤,汤中乳鸽为主,紫参、枸杞为辅,山药、莲子为配,陶紫陌又反复强调千万要加入茯苓,且自己会在巳时之前去取,因为若二夫人食用晚了,怕是会影响她午膳胃口,厨娘一百个应允。
彼时,陶紫陌按照先前约定准时来到赵府厨房,却没有拿走杞参山药乳鸽汤。厨房中有三个厨娘在准备午膳,包括厨娘孙于氏在内的另外三个厨娘似乎更加忙碌,早上于厨娘备好的砂锅盖着盖子,置于灶台边的地上,另有几个砂锅在灶上咕嘟咕嘟恣意炖煮着什么东西。不仅如此,众厨娘对陶紫陌的出现视而不见,不但手头忙着自己的活计,甚至连句话也不曾对其说。
陶紫陌见状,火气上涌,气不打一处来,但她知道此时更应和善,于是道:“二夫人的杞参山药乳鸽汤可炖好了?”
孙于氏停下舀面的手,赔笑道:“回姑娘话,还没炖好。”
陶紫陌心头不快,口中淡然“哦”了一声,问道:“一个时辰就能炖好的汤,现在都快三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好?可是你们懒怠了?”
孙于氏咧嘴尴尬解释道:“决计不敢,只是韩夫人要给二爷送岁寒碧荷羹,早饭后让璟琪捎来话,韩夫人要的又急,咱们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这不,还在做呢。”
陶紫陌心想,果然是韩茜雪又来捣乱,看着孙于氏所指方向,几个厨娘焦头烂额,紧赶慢赶,想来案板上的黄瓜也是岁寒碧荷羹要用的吧。想到此节,陶紫陌信手拿起案板上刀,重重砍在案板的黄瓜上,发出“啪”的一声,语气冷冷道:“于妈妈,你这话好没有道理。难道韩夫人的羹要紧,二夫人的汤便不要紧了吗?在你们眼中就没有先来后到吗?”
陶紫陌的话让孙于氏额头登时渗出汗珠,她也被陶紫陌舞刀砍黄瓜的举动吓到了,怔怔道:“不是,哪敢,哪敢,其实……乳鸽汤在那个灶上,正炖着呢……哎……”
陶紫陌语气森森道:“正炖着?摆明了你们不老实,早膳前寅时三刻咱们就说好了,现在还没在炖着,那只能说明你们未放在心上,手头不是还做着别的活计吗,也太不把宝和居放在眼里,不把二爷放在眼里了!”
孙于氏将头压得愈发低了,在喉头含混道:“姑娘息怒,请,请姑娘先回,炖好了,我亲自送去,行不?”
陶紫陌眉毛一挑,道:“息怒?你不给一个所以然,我也无法与夫人交代,你……”
另一个人称冯嫂的厨娘将陶紫陌眉目冷冽,忙停下手中的活计,上前挡在于厨娘面前,打断陶紫陌的话,言道:“姑娘是二夫人的大丫鬟,自有二爷和二夫人照应,咱们也都尊敬,原以为姑娘与别人不同,哪曾想姑娘你也这样咄咄逼人,欺负我们这些个无依无根的下人。”
陶紫陌抱着肩膀,睨着面前这个半老徐娘,一身素色衣衫,身姿瘦削笔挺,长久待在厨房,受烟熏火燎,倒是生了几分泼辣刚直。陶紫陌觉得这女人性格与自己有些相似,语气不由得也略微缓和两分道:“欺负你们?我哪里有欺负你们?一早我便亲自前来,就是你身后的于妈妈应允了的,今日巳时我可以取走为二夫人炖的鸽子汤。如今我应约前来,汤呢?没有,你们先食言,反说我欺负人,我倒要问问,究竟是谁在欺负人?”
冯嫂瞧了一眼陶紫陌,没有言语,而是大步流星走到灶边角落旁,孙于氏伸手去拉,未拉住,冯嫂将地上的砂锅端到陶紫陌面前的案板上,掀开盖子,道:“姑娘请看,咱们不是不听从姑娘吩咐,更不是不想尽心伺候二夫人,原是姑娘那会儿说完,咱们就准备了食材,不多时便上灶开始做的,只是被旁人撒下了这许多胡椒与芥末,好好一锅鸽子汤算是废了。只好另做一份,又偏赶上韩夫人要咱们赶制什么岁寒碧荷羹的,一时难以□□,这才耽搁了,巳时到了还没有炖好鸽子汤,请姑娘体谅。”
陶紫陌看着砂锅中琥珀色的鸽子汤上漂浮着大量的胡椒粒,又一股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呛得咳嗽不止。她双目圆睁,扶着胸口,气愤道:“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孙于氏瑟瑟缩缩,不敢分辨,冯嫂义愤填膺,径直开口道:“是韩夫人的丫鬟璟琪。”
陶紫陌环视着整个厨房,好几个厨娘也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有的想帮腔,有的想看热闹,见陶紫陌目光扫到自己,也都点头。陶紫陌对孙于氏道:“不要怕,你说,我想听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厨娘也鼓励似的拉着孙于氏的手,道:“就与姑娘实话实说了吧,忍气吞声,也解决不了问题,耽误了差事,凭白还得罪了二夫人。”
于厨娘低着头,点了点头,用极低的声音道:“韩夫人的丫鬟璟琪来时,灶上的乳鸽汤都快好了,她说韩夫人让咱们做岁寒碧荷羹,这羹咱们没做过,说实话就不太想做,并且那会儿正是下人仆妇们吃早饭的时候,我和冯瑞家的就说吃过饭再做。谁知那璟琪指着灶上问炖着的是什么东西,我们说是给二夫人的杞参山药乳鸽汤,她竟不依不饶,说我们见人下菜碟,二夫人的就马上做,韩夫人的却借口拖延,于是掀了砂锅盖子,抓起调料罐子,不管不顾倒了芥末、胡椒,再倒盐时,好歹被我拉住了。眼看鸽子汤毁了,却也只好立时给她做岁寒碧荷羹。”
陶紫陌狐疑道:“岁寒碧荷羹是什么吃食?怎么从不曾吃过。”
冯嫂轻蔑一笑,道:“别说姑娘没听过,咱们可是连听都没听过。今日真是开了眼界了,说是韩夫人自创的,做这羹规矩甚多,麻烦得紧啊。璟琪前脚刚离开,咱们就又重新做了鸽子汤,然后由咱们三个人一起做这羹。”
陶紫陌道:“岁寒三友茶与荷叶羹我是食过的,至于这岁寒碧荷羹,我不知道,怕是东施效颦的玩意吧。再说,宝和居二夫人才是二爷的正妻,又是赵府嫡孙的生母,于妈妈,冯嫂,难道不该精心些吗?旁的什么夫人不过是二夫人仁善才会有的,嫡庶有别,尊卑有序,下次休要怠慢。”
陶紫陌话音刚落,厨房门外飘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道:“放肆!谁在信口雌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