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紫陌唇角蕴着一丝浅笑,回转身正看到璟琪与璟瑶一左一右,中间正是衣着光鲜,头饰繁复,珠玉通透,鎏金闪闪的韩茜雪。厨房中的一众厨娘不论忙碌的,或是方才看热闹的皆毕恭毕敬施礼请安,陶紫陌也福了一福,道了一句:“请韩夫人安。”
韩茜雪立在厨房门口,环视厨房内一圈,朝陶紫陌轻轻一哼道:“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奴才嘴脸,你是仗着二夫人宠着你吗?”
陶紫陌微笑道:“是啊,韩夫人心明眼亮。老夫人看重二夫人,二夫人又宠着我,不过我可不是恃宠而骄的人,我刚才所说,左右不过一个理字。”
璟瑶牙尖嘴利道:“你一个丫鬟,还敢在夫人面前说理吗?”
陶紫陌道:“怎么?韩夫人面前说不得理?还是流彩居是不讲理的所在啊?即便流彩居如此,厨房重地归杜老夫人和耿姨娘照应,偌大赵府任谁也不能只手遮天吧。”
韩夫人轻蔑一笑,斜着眼睛对陶紫陌道:“你也太拿自己当一碟子菜了,只要我想,遮住你头上的天,让你不见天日那就够了。”
陶紫陌深深施了一礼,道:“奴婢真真要感谢韩夫人宽容大度,不曾遮住奴婢头上的天,昔日还举荐奴婢为侍妾,让奴婢可以与您一同伺候二爷。”
璟瑶想到前几日去宝和居请赵匡胤来流彩居晚膳,陶紫陌每次都拉着脸,给自己难看,心想这回韩茜雪在,正好报复一番。于是她狠狠啐了一口,道:“你口中的伺候与咱们有什么不同,也不过就是端茶送水,岂能与我们夫人相较。”
璟琪也补充道:“二爷一个月有几日是宿在宝和居的?又有几日是宿在你那冬冷夏热的西厢的?”
璟瑶满脸堆笑,故意提高了声调,对璟琪道:“你是不知道啊,当不成侍妾,做了通房,二爷却从不曾……哈哈哈哈,哎,送上门来都没人要,还要当自己是半个主子,要脸不要!”
璟瑶的话就像一把刀子,划掉了陶紫陌的遮羞布,通房丫鬟不同房这种事情,怎么能拿出来随意说呢。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应对能力,她心里是在乎的,女儿家的私密事,就这样被公布与众。陶紫陌尴尬地立在原地,身子也僵在那里,不曾回头,但是她清晰地听见身后厨娘开始窃窃私语,她听不真切,却能猜到几分,无非就是自己与二爷之间那点子事情。
璟琪上前两步,推了陶紫陌一把,道:“跟咱们一样的奴婢,非要当自己是主子。好狗不挡道,让开。”
陶紫陌真想一巴掌招呼过去,哪知身子一晃动,头上鎏金蔓草纹蝴蝶发簪的流苏“啪啪”打在自己脸上,既有雨中罚跪时的不甘和屈辱,又仿佛是贺宛宁掌掴自己,让自己谨言慎行。陶紫陌在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强行让自己定住心神,一边退后几步,一边口中道:“韩夫人请。”
韩茜雪上下打量着陶紫陌,脱口道:“打扮得花枝招展,山鸡终究变不成凤凰。”
陶紫陌缓缓长长出了一口气,死命攥紧右手,将拳头藏于袖中,用左手扶着钗环的流苏,尽量保持平日面容,并未答话。
韩茜雪甫一进厨房,脸上登时显出嫌恶之色,这烟气缭绕,腥辣咸腻让她反胃恶心,情绪愈发差了,昔日若不是为了赵匡胤,她是决计不会踏进厨房,更别说亲自洗手做羹汤了。
韩茜雪翘着兰花指,指着孙于氏与冯嫂几人,喝道:“岁寒碧荷羹怎么还没做好,是想让我传家法挨板子吗?”
几个负责做此羹的厨娘战战兢兢,深深低着头,瑟瑟缩缩道着“不敢,恕罪”之类的言语。这些话显然无法让韩茜雪开怀,尤其是陶紫陌还在场,杀鸡儆猴该是一场好戏。
韩茜雪问道:“岁寒碧荷羹你们是没听清楚怎么做吗?”
众厨娘道:“听清楚了。”
韩茜雪接着问道:“那是缺少食材做不出吗?”
众厨娘道:“不是。”
韩茜雪又问道:“那就是你们不上心,消极怠工了?”
众厨娘道:“不敢。”
韩茜雪柳眉倒竖,双目圆睁,森然道:“那耽搁在哪了?说!”
孙于氏抖着胆子,轻声解释道:“回韩夫人话,岁寒碧荷羹既要用松竹梅岁寒三友分别煮汤,再辅以鱼糜、虾籽、蟹黄配合三种汤分别和面,还要用模具做成松针、竹节与梅花形状,在猪骨燕窝所煮的高汤中烹制,最后用黄瓜、胡萝卜雕花点缀。松、竹、梅、猪骨、燕窝都得烹煮,火候差一分,味道差十分,哪个都得仔细,厨房这几口灶除了要备午膳,都用上了,还是不够,就做的慢了些。”
韩茜雪向璟琪和璟瑶摆了摆手,二人立刻会意,逐一检视六个小灶上的砂锅,松、竹、猪骨、燕窝皆在灶上,给老夫人做的野鸭子腿肉也在灶上,余下那个灶上正炖着二夫人的杞参山药乳鸽汤。
璟琪指着炖着杞参山药乳鸽汤的灶口,道:“夫人,这口砂锅炖着乳鸽,看着差不多了,可以拿下去,让她们煮梅花了。”
韩茜雪对孙于氏命令道:“还不照做?你都知道火候不能差,时间不能等,难道松竹下了锅,到时候单单等着梅吗?”
孙于氏偷眼瞧着冯嫂,犹豫未动,韩茜雪正要发作,陶紫陌上前阻止道:“不可。韩夫人您说得对,火候不能差,时间不能等,为二夫人所做的乳鸽汤,时辰还不到,不能离火。”
璟瑶满不在乎,跋扈尖刻道:“又不是老君救命的仙丹,不过就是流彩轩里下人都不喝的鸽子汤,离了一时半刻也不怕什么。”
陶紫陌风风火火上前,扬起右手就是一巴掌,口中道:“满口诅咒,说什么救命的仙丹,二夫人康健得很。”
陶紫陌的断掌不偏不倚落在璟瑶脸上,璟瑶猝不及防,向右后方跌出去两三步,右侧腰腹正撞到案几的角上,大为吃痛,“啊——”地喊出了声。
韩茜雪也未预料到陶紫陌敢如此做,拍着案几上的砧板,凌厉道:“混账,陶紫陌,你居然敢在我面前教训起我的丫鬟来,你个贱婢,仗着二夫人宠你,如此放肆,真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了吗?来人,掌嘴——”
陶紫陌梗着脖子,巍然不动,丝毫也不示弱,不仅仅是因为她从骨子的倨傲和对韩茜雪的敌意,也是因为她看到贺宛宁一众人翩然而至。
贺宛宁还没进厨房,曼妙的声音倒是急急飞至,道:“韩夫人这样大动干戈,是要与我论名分吗?”
韩茜雪本是神色不豫,见贺宛宁前来,身后还跟着杜老夫人的大丫鬟墨玉,不得不敛容正色,冷然道:“哪里,赵府内外谁人不知姐姐是二爷的结发之妻,谁人不称一句‘赵府贺大娘子’。”
贺宛宁眉目和善,温言道:“紫陌,你平素最懂得礼法规矩,怎么出了宝和居便不懂了吗?”
陶紫陌上前施礼道:“璟瑶辱骂并诅咒夫人,又不把二爷放在眼里,奴婢才出手教训。”
璟瑶扶着腰,仇视地瞪了陶紫陌一眼,左侧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嘴角还有一抹未来得及擦去的猩红血痕,忙不迭出来对贺宛宁解释道:“她胡说,我没有辱骂二夫人,更不敢蓄意诅咒。”
陶紫陌镇定自若,瞧也不瞧璟瑶,兀自辩白道:“夫人,璟瑶说这鸽子汤是流彩居丫鬟们都不喝之物,又说这鸽子汤不是给夫人急着救命的仙丹,他明知这是二爷体恤夫人脾胃不调专门差人弄来的上好乳鸽,还说出这等话来,韩夫人不管不顾,奴婢实在忍受不了,一时间便造次了。”
贺宛宁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到韩茜雪身上,口气温和如春风道:“你们说,可是这样?”贺宛宁顿了顿,又专门问韩茜雪道:“是这样吗,韩夫人?”
众厨娘面面相觑,在冯嫂的带领下,众人皆异口同声道:“是。”
韩茜雪恶恨恨瞟了陶紫陌一眼,勉强柔和道:“璟瑶言语是有些不合适,妹妹整颗心都在送给二爷的岁寒碧荷羹上,竟一时未查。”
墨玉冷静道:“璟瑶算是幸运的,刚才这话若是让给老夫人听见,怕二十板子是免不了的。紫陌的一个巴掌不及十分之一,二夫人就不要动气追究了。”
贺宛宁看墨玉的目光并含了几分温情,却摇摇头道:“这事便是听了你的,可还有一桩你是不知道的,二爷近来甚喜紫陌,谁知她却反而懒怠了,说好了来厨房取了乳鸽汤便回来,哪知都一盏茶还未回来,还连累你陪我亲自来这一遭,你说她该不该罚?”
墨玉心中一惊,不解道:“我认识的紫陌姑娘,二夫人若说风风火火,粗心莽撞些我信,说她懒怠或恃宠而骄,我是万万不信的。许是因旁的事绊住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