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苏府。
内院中,有一年若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绿色长裙,一头青丝盘珠翠,鬓角斜插白玉簪,桃花掩面粉娇颜,柳眉弯弯似羞还怒。只见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别着头,愁眉紧锁,理也不理身前满脸慈笑,百般讨好她的紫衫老者。
紫衫老者弯着腰,陪着笑脸,耐心的劝道:“琴儿,爷爷老了,没几年活头,可你不同啊,你不过及笄之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了,你父亲此番来信,只是言说先去瞧瞧,并为就此定了,合不合心意还得你自己说了才算......”
绿裙少女正过头来,双手紧紧的捂住两边耳朵,对着紫衫老者大声道:“不去,不去,琴儿就是不去,要嫁他去嫁,我才不,我要一直陪着爷爷。”
那老者又耐心的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再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亲这次的来信虽有些突然,但他肯定也是为你着想。”
少女反驳道:“他哪里曾为我着想过,只知道自己在外面风流快活,现在琴儿长大了,倒是成了他手中的筹码,随便就给打发了之......”
“他要是真的为我着想,为何不亲自来?爷爷,你瞧瞧他是怎么做?随便派了个人来,那人还在那数千里外的绥安城里等着,还要让琴儿自己去寻他?爷爷,您说说他哪里有一点做父亲的样子?”
老者听她这番大逆不道之言,忍不住呵斥道:“琴儿,不得这样说你父亲,他作为太学院之主,又身处朝堂高位,自有他的难处。”
苏漓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对着老者大声吼道:“难处?只怕他是舍不下他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罢了。”
苏漓琴说完,只觉怒气攻心,一下子竟从秋千上扑在了老者的怀中,死死的抱着他,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裂。
紫衫老者听着少女的哭声,一双苍老的双眸也渐渐起了雾气,继而一行浑浊的老泪从脸颊流下,滴在了少女的衣裙上。
孩子大了,留不住咯!
老者伸手抹了抹眼泪,轻拍着少女的后背,心中越想就越加难过,竟是再也憋忍不住,老泪纵横。
爷孙俩抱头痛哭,站在旁边的小丫鬟和中年男子也是见者伤心,两眼通红,悄悄的抹着眼泪。
紫衫老者是了解自己孩子的,此刻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时间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两人哭得累了,苏漓琴便离了老者的怀抱,低声抽泣着,却决然说道:“爷爷,琴儿哪也不去,这辈子都陪在爷爷身边。”
旁边的小丫鬟听了,也附和道:“小三也要一辈子陪在小姐身边。”
苏漓琴闻言,破涕为笑,朱唇轻启,打趣道:“你不要你家兄长了?”
小丫鬟促狭,俏脸微红,略显纠结之色,随即很确定的说道:“小姐也要,兄长也要。”
绿裙少女竟然再次轻轻的笑了起来,紫衫老者见了,便见缝插针的说道:“我听说宁小子此次也打算出去闯荡一番,正好你们可以结伴同行,有他在,爷爷放心。”
苏漓琴嗔怒道:“爷爷,你怎么又来了?琴儿都说了哪也不去。”
旁边的小丫鬟听了,顿时心中失落,泪眼朦胧。因为这事兄长并未对她说起,于是再也待不住,转身就往外面跑去,她要回家问个明白,兄长是打算不辞而别吗?
...................
村西头宁家。
母子二人相视而坐,气氛有些沉默。宁元率先打破这沉默的该死氛围,故作轻松道:“阿娘,此番儿子出门,不能侍奉在阿娘身边,只盼阿娘照顾好自己,儿子会时常来信的。”
坐在宁元对面的妇人不语,就这么看了他,直愣愣的看着,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
宁元被母亲的眼神看得难受,于是站起身来,不去看她的眼睛,瞅了瞅房梁,又瞅了瞅地上,便轻笑道:“阿娘,你这么看着我作甚?是我脸花了吗?”
宁母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她浅浅一笑,舒展容颜,两颊上顿时露出一对酒窝,说道:“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阿元,为娘再为你添置一身衣裳吧?”
宁元摆摆手,善解人意的说道:“不用了,阿娘,儿子的衣裳已经够穿了,油灯伤眼,儿子实在不忍心见阿娘受苦了。”
宁母感叹道:“阿元长高了,也长大了!”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我家元儿都这么大了,也俊俏了,当初为娘十月怀胎生下你的时候,你皱巴巴的,只有你阿爹小手臂那般......”
“你三岁的时候,晚上睡觉前不吃上一口奶水就哇哇大哭......”
“等你六岁了,就开始学放牛,三儿也开始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跑......”
“十岁那年,你第一次从山上砍柴回来......”
“到现在,我家阿元都已经十五了......”
宁母絮絮叨叨的念起少年的事,越到后面,眼眶越红,她强忍住泪水,生怕泪水一出来,她就舍不得孩子离开自己了。
但她又知道,雏鹰在母鹰的怀抱中,永远也不能展翅高飞。即便她能保证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但是在她心里,同时又有不甘,更何况她对丈夫的死因,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宁元听着母亲口中说出来自己一路的成长的历程,他不知何故,突然变得很伤感起来。
................
宁初三跑得很快,他只以为兄长今日就要离开了,要不是苏老爷刚才说出来,她只怕一直会被蒙在鼓里,连兄长的面都见不着。
她对兄长有气,此时刚跑到家中,就猛地的推开房门,见兄长还在家中,先是心中一喜,随即又面带怒容,很生气的责问道:“阿兄,你是不是不要初三了?”
正在房中的宁元被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宁母却淡定了很多。
宁元见到喘着粗气,额有汗珠的妹妹,心中自觉很亏欠,于是走到她跟前,伸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珠,悦色道:“我怎会舍得不要初三了呢,我跟你保证,我此次出去,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定会回来。往后初三要经常回来看看阿娘,都在一个村里,我想那苏小姐也是位善解人意的好女子。”
宁初三见兄长如此说,明白兄长是去意已决,哼了一声,气道:“小姐也要走了,你们都不要初三,我再也不想理你了,哼哼~”
宁元闻言好奇的问道:“她要走了?去哪?”
宁初三不回她,径直走到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手臂坐下,小脑袋靠在娘亲的肩上,负气道:“阿娘,小三以后不要兄长了,就要阿娘一个人。”
宁母见着二人兄妹情深,心中欣慰,伸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笑着附和道:“阿娘也只要小三一人。”
宁元:“......”
合着我这下又成多余的了?初三,哥哥心里痛!
.................
宁元辞别家中母亲妹妹,背着行囊,身边跟着一头老黄牛,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老黄牛身上的铃铛响个不停。
村里有村民见了,就上来好奇的问道:“小宁是要出门去吗?几时回来?俺家中粗盐快没了,回来记得帮忙带点,三文钱的就行,钱你垫着,回来你婶子再给你。”
宁元指了指背上的行囊:“韩二叔,我近期不回来,打算出去闯荡一番。”
这话一出,周围的几个村民便放下手中的活,团团围了过来。
“真要离村?小元子,你答应教我家囡囡识字的事儿,不教了?”
当初苏府招人的时候,村民们觉得是初三识得字,那苏小姐才选她的,这或多或少也刺激到了村里的少数人。
宁元只得歉意的说道:“大伯,对不住了,你要是实在想你家囡囡识字,可以叫她去找我阿娘,阿娘身边也有个伴。”
“怎么还把老黄牛带上了,家里的地咋办?不种了吗?”
又有人问道。
“外面有啥好,家里不愁吃穿的......”
“出去好,出去好,你放心的去吧,家中我会帮你照顾着的......”
“还回来做啥?混好了将她母女俩接出去过贵气日子,总比待在这山沟里强,要是混不好,回来精心伺候着家里的那两亩田地,也不会少了一口吃的......”
大家你一句他一句的,实在是因为村里出去的人屈指可数,在他们印象中,也就村里的秦大夫和已经死去的宁家阿郎,也就是宁父在外面闯荡过。
不过最终都还是又回到了这槐村。
宁元见后面又有人群围了过来,于是深吸一口气,对着大家拱手作揖道:“感谢各位叔伯多年的照顾,家中母亲和幼妹还请大家平时照料一二,待小子归来,定不会亏待了各位。”
宁元说完,带着老黄牛赶紧朝村口走去,路过老槐树,宁元略作停留,他想起了行囊中那片仍旧很翠绿的槐叶,深深的望了老槐树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还未行至青石桥,便瞧见一道绿色的身影站在桥头,似乎也在朝他看来。
宁元加快脚步,走上桥头,站在那绿色身影边的中年男子便开口道:“小宁,等你许久了。”
宁元愕然,“苏管家?你们这是?”
他又望向旁边的绿裙少女,不确定的问道:“苏小姐?”
中年男子道:“小宁,咱们赶紧启程吧,出村的路不好走,不然时辰晚了,恐怕要夜宿山林了。”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村子,转身踏上青石桥。
同住一村的少年少女,平日里不知何故,从未见面,此时却以此种情形相遇,真真是令人感叹。二人此番结伴同行,踏入红尘,此缘已起,红尘中自可知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