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庙里有本难念的经，一个家里有本难算的账。人生总有几件为难的事。最令我无可奈何的事情是戒烟。
教我抽烟的人叫张学文，志愿军某师的机要员。我不能说恨他，却能记他一辈子。半个世纪之前，我被调出文工团的时候并不抽烟，当演员的十分爱护嗓子。可是调到司令部，张学文就使坏，喷着烟圈儿念秧子，“革命分工不需要你唱歌演戏了，你也犯不着再为革命保护嗓子啦！来来来，抽支烟解心烦。”
那次调动工作纯属被迫。我很苦恼……从此体会到了抽烟可以解心烦。
当时根本没有什么尼古丁呀癌呀之类的说法。津贴费里就包含着一项“烟草费”。连续三届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都送给我们每人一条香烟，当然不是为了坑害“最可爱的人”啦。
不认识抽烟有害的时候，人们把它的好处说得很多：“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酒不够，烟来凑”，说的是过瘾；“烟酒不分家”，便于交际；“解毒，防毒”，这一点我有体会，满身烟味儿，蚊蝇躲避，毒蛇警惕，小姐远离，还可抵御山岚瘴气——云贵高原的山民大都种烟、吸烟；“潇洒”，“有助于集中思想”，否则电影电视里就没有那么多吸烟的场面，尤其是破案前夕，只要公安局长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准能把罪犯一网打尽；“抽爱国烟”，卷烟工业一本万利，烟民纳税良多且自愿，新闻媒体公开宣传，云南省卷烟行业乃第一税利大户。全国烟草税利高达一千多亿人民币。哈，如果没有这么多好处，咱们怎么会发展成世界第一的烟草生产大国和烟民大国呢！
然而抽烟又有很多坏处，据说都是被洋人科学家证明了的。说实话，我不相信洋鬼子和假洋鬼子，但是，洋人的自然科学比较先进，这我也承认。
据说烟草是从美洲经两条路线传入的。北路传到日本，叫“淡巴菇”，朝鲜叫“坦稗”，到我国东北则叫关东烟，很出名，“东北四大怪：十八的姑娘叼烟袋……”可见男女平等。南路传到菲律宾，有著名的吕宋烟，雪茄烟，传到云南叫“南草”，其中，美洲的优良品种“大金元”在云南培育成功，也是“云烟”的上等原料。今天，美国卷烟同样打入中国市场，一流的“健牌”、“万宝路”和二流的“希尔顿”、“骆驼”，我都爱抽，且能辨别出走私的“水货”来。问题是他们在国内大力宣传抽烟的危害，鼓励戒烟，还正式立法，在一切公共场所禁止吸烟；同时又向国外大量倾销香烟，这不是典型的损人利己吗？
香港生产的“三五”、“双喜”，我也爱抽。可是它的烟盒上印着：香港政府告诫市民，吸烟有害健康。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抽烟就一定得癌？我不信。在《绿叶》杂志召开的会上，老作家严文井说，著名作家周某某，从不抽烟，得了癌，著名诗人郭某某，不抽烟，也得癌……与会者大笑，因为这家杂志属于环保局领导。我想给严老鼓掌。因为中医把癌症叫做“郁结”，也就是说，谁想不开谁得癌。
但我知道，抽烟爱得气管炎，我若3天不抽烟，就一声不咳嗽。我的妻子是西医，有点假洋鬼子的味道，关于抽烟的害处给我讲了一火车。我只能苦苦哀求了：瞧，我这个工作虫，苦行僧，一切听从党安排，属于我个人的玩艺儿就只剩下抽烟这一项了，如果再加以取缔，人生不是太惨点儿了么？
关于抽烟损寿的说法我也不服。洋人断定，每吸一支烟就少活5秒钟。然而他怎么知道我的阳寿是多长呢？是从150岁这个总数里减去5秒吗？
真正对我有所触动的是“被动吸烟”之理论。不管它是否夸大了危害程度，这里面也有个道德问题呀，抽烟而损害别人的健康，我不是变成“公害”了么！
为此，我决心戒烟。我相信自己是真心实意要戒烟的。整天嚼戒烟糖，直至发现糖尿病。改喝戒烟茶，后果更难堪，上吐下泻，大便带血。最后一招是凭靠毅力，还在晚报上发表一篇文章《戒烟》，以接受大家监督。惹得从维熙、章仲锷这些老朋友见面就向我敬烟，而且是我最爱抽的好烟，真不明白这是对我进行考验呢还是惩罚？总而言之，敝人戒烟已经不下一百次了。
我的烟龄长达50年了。“三年困难时期”买香烟也凭票限量供应，高干供得多而好，“牡丹”、“大前门”，一月两条。我这样的低干，供得劣而少。那种6分钱一包的“蜜蜂”，简直不配叫香烟，而是苦烟，辣烟，以烟梗为原料，抽的时候还要随时准备它放炮。可惜劣烟也限量。因此我还抽过白菜叶子、蓖麻叶子，抽得舌头上长了一层塑料薄膜。当时我的思想问题是：为什么不能在香烟和烟瘾面前人人平等呢？难道官儿大烟瘾也大？
鲁迅提倡解剖自己。所以我这篇坦白交待的材料句句都是实情。我的顾虑之一是戒烟发胖。好几位朋友戒烟之后都胖了。譬如刘恒，胖了没啥，他年轻，本来就瘦，现在胖得很滋润。我原本就是胖子，怎敢再胖？心脏负担加重，也许比吸烟的危险更大。顾虑之二是家庭关系问题。上次我登报声明戒烟，还真戒了半个月，老婆孩子皆大欢喜，可惜我的小说完蛋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还天天在家发脾气。家人权衡利弊，得出结论：您还是抽烟吧！这种日子谁受得了？
于是我对老舍先生多了几分同情和理解，他在文章里写道，“戒烟好比自己跟自己摔跤”，他戒烟的时候同样“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虽然不发脾气，却是“只会出汗”，他的结论是“先上吊后戒烟”。我更欣赏另一位大文豪叶老先生的话，90高龄的时候，有人向他请教长寿之道，他坦然地说了三条：“抽烟，喝酒，不运动。”据说还有第四条，是别人总结的，叶老一生“与世无争”。
请您千万不要认为我写此文是反对戒烟。它仅供致力于戒烟工作的医生同志参考研究，也可当作反面教材放手批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