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长，脚下恨不得生出一对风火轮。可回到郭家楼子，三儿却见自个院子跟老九奶院子都上着锁，他摸不着头脑，二片子、老九奶跟大成能去哪？他跑去地头上跟人打听，人们告给他，三五天头里，忽然来了一队日本兵，说是有个“老八”藏在郭家楼子，挨门挨户的搜，就是那个时候，人们发现二片子跟老九奶不见了，街门上着锁，人不知道啥时候走的。三儿坐在地头上，明晃晃的日头照着，他有种想哭的冲动。可他坐了会儿，就想通了，既然他心里念着她，她也会念着他。她念着他，就知道她肯定回来，他只要守着家院，她总会想方设法回来。 打定主意，他回到家，打开街门，撸起袄袖拾掇院子。晚上点着油灯，他坐到炕沿上，发现屋里没落多少灰，可见他们并没有走多久。他取出被卧，摸着二片子的一针一线，心思又跟着院里的风飘出去老远。 三儿让人给叫醒了，他揉了揉眼，记不清是啥时候睡着的。模模糊糊的，想有人在叫他，他坐起来，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又像没啥动静。
三儿叹了口气，想是念二片子念得太多了，这时候，窗台下真响起“三儿、三儿”的叫声。外面果真有人，他急忙跳到地上穿鞋，大着胆子问了句“谁呀”。 “我、我呀，我你都听不出来了？”三儿才算是挺明白了，是二赖子，他咋到这里来了？三儿去打开门，二赖子眼睛贼溜溜的进来，他哑着嗓子告给三儿，他媳妇跟老九奶、大成被组织上安排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小子太急性子了，你前脚走，组织上的同志后脚就到。一听到消息，队长就让我赶你，我赶了你一路，可你比兔子蹿溜得还快。” 三儿跟二赖子翻出院墙，没走几步，二赖子叫住三儿，“后头有个‘尾巴’，你去村头的老槐树底下等我，我去‘揪断’他。”二赖子一转身没在了黑暗里，三儿没法子，先往村头跑。郭家楼子的夜对三儿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以前他在夜里起来解手的时候，经常会对着这夜在心里生出一些感慨，没头没绪的，回到炕上睡在二片子身边，他就会想，郭家楼子的夜咋比龙王梁的夜还要静呢？今天，别说是去茅厕解手，大口的喘气都让他胆战心惊，他不过是出了一趟门，郭家楼子就变成了火坑。
二赖子从夜幕里跑了过来，他手里攥着一把短刀，刀锋上的血还在滴嗒。他把刀扔到草丛里，“****的怂包一个。” 郭家楼子的保长是在县里批过红的“良民”，他的二小子现在县里给日本人当翻译，自打大成跟着游击队进了山，保长就开始盯着老九奶。大成是孝子，保长知道，大成早晚会回来的。三儿背着大成回了屋，狗腿子就跑去跟保长报告，保长有心立功，又担心大成身上的盒子炮，加上听到三儿一大早离开郭家楼子的消息，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别立功不成再引来大股八路。于是，保长一边派人盯住三儿家，一边往县里递消息。三儿见到区小队那天，保长的消息到了县里，县里派出一队日本兵去郭家楼子拿人。可保长哪知道，县里的特务中间有八路军的情报员，日本兵才开出县城，二片子他们已经悄没声的离开了。盯梢的狗腿子打了个盹，三儿家的街门上就多了把锁，他只好跑回去跟保长扯谎，说老八神通广大。 接走二片子他们的人叫冯伟，大成说这人是他的领导，他们在无数回生死立建立起信任。
冯伟赶着车拉上他们在山路上绕，过了两天，二片子才反过闷了，三儿要是回了郭家楼子找不着他们可咋办？别再让日本兵给逮走。她把担心告给冯伟，冯伟笑笑，说不打紧，组织上都安排妥了。大成挺安心，老九奶听她儿子的，二片子可放心不下，冯伟一路上都神秘兮兮，啥话都说半句，难得说句整顿话叫人听起来也是云山雾罩的。那个叫“组织上”的是啥人，姜太公还是杨二郎，啥事他都能安排明白？走着走着，她越瞅冯伟越觉得这人不地道，她行思他是要把他们拉去哪，交给八路、日本兵还是汉奸兵？她又想，自个就是平头老百姓，身无长物，这车上要紧的是大成。可不管咋样，她跟三儿算是稀里糊涂被拉进了乱乱套里，她想起她爹拐子先头说过的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三天夜里，冯伟带着他们在深山沟里的一个村子落下脚。她被安置在一处土窑里，土窑里住着五口人，这家的女人给二片子端来一笸箩饼，她横下一条心，在他们的注视下狼吞虎咽。横竖是个命，就算去黄泉路也不能瘪着肚子。
过了一会儿，来了个穿灰军装的，这家人管他叫“刘队长”，这人长得很高，还很壮实，进来问候过她，坐到炕沿上点着根烟。二片子看这人，根据那面相断定，就是大成说的刘全勤。可要是刘全勤在这，她家三儿去哪了呢？ “三儿急着见你，回郭家楼子去了，”刘全勤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不过你放心，我早派人赶他去了。执行任务的是我们最优秀的侦查员，明个后晌肯定能把三儿带回来。” 抽完根烟，刘全勤就起身告辞了。二片子听着他的脚步声去远，心里冷静下来，明白她跟三儿的日子变了，这变化来得叫人没有啥准备。她大着胆子凑到这家女人身边，叫她一声“大姐”，让她跟自个叨咕叨咕这是咋回事。这家女人说别叫她大姐，太生分，她叫红琴。红琴告给二片子，区小队前几天来到他们村里，搞土改改掉了这里的地主老财，分了地主的田和钱，让他们有了钱，有了地。二片子掂量着身边的一笸箩饼，难怪这家有这些吃的。 一宿没合眼，早上红琴起来，二片子也就起了。
二片子帮红琴烧饭，红琴夸二片子干活利索，“你家男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呀！”吃罢了饭，男人下地去，孩子们缠着老九奶讲故事，红琴拉着二片子去学文化。学文化的地方在先头地主家的院子里，改掉了地主，这里成了区小队办公的地方。大院里密密麻麻做了好些女人，唧唧喳喳的，像挤满了满院子的家雀儿。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员，手里拿着根树杈子，脸上还留着稚气，却愣是仰着下巴，装出一副老先生的架势，二片子看了，忍不住想笑。墙上钉着一块漆黑了的木头板，女教员用石头在上面写了三个斗大的字，领着女人们读，女人们大都带着针线活儿，头也不抬的跟着念。二片子发现，只有红琴没有带啥活计，坐得绷直，双眼直勾勾的瞧着黑板上的字。女教员领着女人们念一顿，下面的声音稀稀拉拉的，而且不齐整，她生气的停住，训斥她们，“你瞧瞧你们，就因为不懂文化，才裹了小脚，受到旧制度的迫害。现在给你们机会学文化，你们不但不要求独立和进步，居然还抱着腐朽的旧东西不撒手。
” “啥叫‘旧东西’，这穿的叫‘旧东西’？”有人说，“你不稀罕它，你不照样得穿鞋，咋没见你光着脚呀？” “我们女性要自强、自立，要追求解放，要从束缚着我们的封建思想牢笼里解脱出来。” “最后就跟你一样？”有人哄笑起来，“找不着人家，只能出来革命，年纪一大把还是个老闺女？” 女教员的脸立马通红，“你们也学学人王大壮家的红琴同志，这么些人，数人家听得最认真。” 女教员说这些的时候，女人们的脸齐刷刷向着二片子的身边侧过来，红琴扯了扯前襟，坐得更端正。二片子就知道，红琴的男人叫王大壮。不管女人们咋对着红琴翻白眼，她都认真听着，大声跟着念。
晌午做饭的时候，红琴跟二片子说，学文化可有用，认的字以后去买东西就不会招人骗。红琴在地上写自个的名字，二片子看得恍惚，三儿打张家口回来，拉着她到山疙梁上，写了好些字给她瞧，他是告给她，他在窑子里不是尽花天酒地，长了个头，也长了能耐。脑子里走出三儿，她的魂就掉了，红琴正讲得开心，扭头见二片子愣住了，瞧她眼里已没个神，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听到牛叫，王大壮从地里回来，他把黄牛拴在院里，脱下袄，光脊梁站到黄牛近便的地方，举起一盆子凉水，连人带牛一块堆洗了。红琴皱着鼻子，跟二片子说，她男人对那头牛可好，比对她好，他跟她成亲五年多了，他从没跟她一块堆冲过凉。二片子清楚红琴看穿了自个的心思，单故要逗她，就捡起掉了的魂，冲着红琴一笑。
